看着那高大的身影如山岳般矗立,婉辞眼眸微微酸痛,已被他拢入怀里。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他拥着她,似要将她融入骨血再不肯松开。
她仰起头,眼泪慢慢滑过脸颊。垫起脚尖,冰冷的唇覆盖他的,他倏地抱起她,纠缠间已不觉辗转倒在榻上,锦帐垂落,身影纠缠。婉辞痛得逸出轻微的呻吟,极致的疼痛后是极致的欢愉湮灭覆盖。心底长久的虚空渐渐被填满。
悠悠醒转来,萧霁睿心底犹是温暖知足的恬静。她亦对着他微笑。他将她披散的长发拢到身后,他以指为梳轻柔地在她发尖旋转。“当年的事朕曾经允诺母后将所有知情者全部灭口,贞妃那日被牵累亦是因为她所用的香是昔日端柔姑姑最喜的香。”萧霁睿淡缓地开口,决意不再隐瞒。
“难道毓妃对当年的事有所察觉?”婉辞讶异地问道。
萧霁睿缓缓摇头,笃定地回道:“想必是凑巧。父皇当日有心将容貌酷似姑姑的静妃视作替身,自是连同喜好亦是相同。旁人都以为那是静妃,却不知不过是父皇惦念姑姑的方式。”
婉辞艰涩地问道:“静妃并不知晓这件事么?”
萧霁睿勾起似真非真的讥讽:“想必是知道的。”他看穿她的不解,续道,“意难平。”
意难平。
婉辞明白而静默地点头。因为知晓真相却早已离不开那样的宠爱,自欺欺人地视若无睹,却纵容自己的孩子胡作非为甚至到弑父杀君的一步,到底是因意难平。
“幸好我没有太糊涂。”他幽幽感慨。
她微微摇头,自信而笃定:“你不会。”她信他不会不辨是非。她信他待她的心不比她少,她信他终究会解开心结面对她。
所以她甘愿等待。
他沉沉叹息,拥住她。庆幸最终未辜负她地信任。“我庆幸有你那么信任。”世间的瑰宝他一直拥有,却因他的固执而差点失之交臂。“跟我一同回去。净荷宫里地所有朕都为你保留着。”
婉辞微微出神,许久道:“我却觉得这里很好。”
远离宫廷的喧闹,远离勾心斗角地疲惫,远离与她一同分享她丈夫的所有女子。自她心里有了他,她其实并不曾过上宁静的生活。即便能回去她亦是不情不愿的。
“你担心朕无法给旁人交待?”萧霁睿开口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婉辞仰头浅笑,将他落下的发丝缠绕在指尖。“我只是习惯现在地平静与安稳,不愿再涉足是非之争。”
“再没有人可以伤害你。”萧霁睿郑重其事。
婉辞侧首微蹙了蹙眉:“我不是害怕这些。”
萧霁睿伸手抚上她微蹙的柳眉。“我不爱看你愁眉不展的模样。”
“那就容许我暂且留在这里。”婉辞散开缠绕指尖的发丝,将它梳拢至他耳后,“我离开这里太久,早已忘记该如何应对。”
萧霁睿若有所思地瞅着她:“我不勉强你。”
她依偎他胸口,恬静满足地微笑。“谢谢你肯这般包容于我。”
他笑了。“我欠你的,总该还给你,纵是吃了哑巴亏也只好认了。”他狡猾地笑道。“有泽儿在,我还怕你不回去么?”
她微微伤感,问道:“泽儿他可好?”
他微笑点头。“他很好。母后一直带着他。”
她安了心,嘴角慢慢牵起恬静的笑。
“你等我。待网收紧。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他向她承诺道,“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我会等你回去。”
她鼻头一酸,忍住要落下的眼泪,点一点头。
皇帝连续罢朝引来群臣的猜测,有心之人早已窥测到皇帝不在宫里的事实。于运龙虽然无比震惊,却知晓他不在宫里地真正原因,猜测他很可能远赴边关。当然他的猜测在殊羿飞鸽传书后得到证实。
原本因为夫人被囚禁而束手待毙的于运龙因这消息而顿时感到可利用地空隙。殊羿提出的条件虽不能说正中下怀却也合他地心意。
他原本不想贸然逼宫,毕竟夫人被囚禁在宫里,哪怕是一丁点地可能他都不能让她受到伤害。这一生他亏欠她已多。从前碍于他们的身份他不能娶她,而后因为她姐姐地自焚她始终不能解开心结,不愿与他同住。若是让她稍有闪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努力许久到底所为何事。
此刻萧霁睿被困边关,从殊羿随同寄来的萧霁睿的玉佩看,恐怕早已落入殊羿手中。他猜想殊羿之所以迟迟不动手仍是忌惮他手上的兵权,以及他外族的身份必然会引起的暴动。由萧湛即位,由他接掌自是最好的选择。因此他同意将印鉴作为合作的信物交给殊羿。
唯一让他觉得恨之入骨的是于冰艳。倘若不是因为她怀有龙裔,而夫人又坚持进宫陪伴,他也无须踏进两难的境地。
跟殊羿商定在交界处会面,由殊羿先行入宫。他不在乎被殊羿占得先机,最重要的是能将夫人平安地带回身边,将那不孝的女儿碎尸万段。其余的来日方长,他自问能慢慢收回失去的领地。
不过二十余岁的殊羿他始终不放在眼里。
按计划,由他撤下沿途布防,殊羿轻而易举地带兵进京。于城外他的别院处与他会面。商讨逼宫的决策。清晨,于运龙早早地守候,布置防线。他生性狡诈不肯轻易相信旁人,若非还能用到殊羿,绝不会与他结盟。
萧霁睿信步走向别院。他本和殊羿面容相似,经过细心装扮加之巴图在他身边,竟没有被人察觉。依照约定。是一对一的谈判,巴图便留在外面。轻声道:“王请多加小心。”萧霁睿微微颔首,点点阳光洒在他闲淡的面容上却透着叫人不敢小觑的尊贵傲然。
于运龙闲闲地抿着酒,抬手将落在席前的落花掸去。待到萧霁睿出现地刹那,那属于将领的天生的敏锐瞬间爆发。他几乎同一时刻开启布防地讯号。
同一时刻,早已守候在别院的伏兵一拥而上。将于运龙地亲信一网打尽。萧霁睿似是视若无睹,闲淡地笑着,“莫非于卿并不想看到朕?”
“原来你并没有被他挟持。”于运龙嘲讽地道,“该不是用一个女人作为交换,保住你的江山社稷!”
萧霁睿淡淡道:“并非所有人都会像你一样执意与天作对。”
“与天作对?”于运龙仰天长笑,“你当真以为你是真命天子?那个位置原本就是能者居之。当年若非我,你未必能顺利地坐上那个位置。我不过是拿回我可以拿到的东西。”
萧霁睿道:“当年你虽有私心,朕却领你的情,但不能将它拱手相让。有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对你很适合。”
“若不是你几次三番利用女人处心积虑地引我上钩,今日哪容得你高高在上。”于运龙目中似要喷出火焰,“你将我夫人交出来。不然老夫与你拼个同归于尽!”
“朕已命宁远借你的印鉴接管你地兵权,除去今日你所带的人你并无与朕叫板的能力。朕早已布置妥当。今日你插翅难飞。你的家事朕从未想要插手。这便留给你们处置。”萧霁睿笑了笑转身离去,露出身后于冰艳。以及她手上昏迷不醒的于夫人。于冰艳的绳索勒在她脖间,看到殷红的痕迹。
于运龙怒不可遏道:“你给我放开她。”
于冰艳悠悠冷笑:“此刻仍能保有这般气势,我真的很佩服爹爹。”
“你是我的女儿,居然倒戈相向,挟持自己地姨娘要挟我!”于运龙拔剑指向她,“你若不放下她,我将你碎尸万段。”
于冰艳不以为意地笑笑,犀利冰冷的面孔上多了几分看不分明的倦怠。“我来这里便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她举目打量四周,似笑非笑地眼眸里露出冰尖似的冷漠,“这里是她生活十多年地地方,我们一家在这里消失是我给爹最好地回报。到了地府,我们可以继续纠缠下去。我不会让爹太寂寞的。”
她用力地拍掌,外面便有人迅捷地往里倒火油,火折子一经碰触迅速燃起漫天大火。于运龙惊恐道:“你疯了!”
漫天火光里于冰艳地表情犹如鬼魅。“我是疯了,十几年来我从未清醒过。我恨你,恨这个女人。我发誓我定将亲手杀掉你们!谁能成全我的心愿,我就帮谁。怪只怪,你自己心狠手辣,万事做绝,根本是咎由自取!”
火势不可遏止地蔓延开来,于运龙挥剑向她斩去,却浑身无力,剑坠落在地。于冰艳冷冷笑道:“没用的,火里有毒。即便是死,我也要亲眼看着你们比我先死!”
看着别院一点点淹没在火光里变作废墟,婉辞心口窒息,长长叹口气,摇首道:“她一生偏执任性,终究要踏上这一步。”
萧霁睿拥住她的肩,淡定道:“她执意选择她的结局,旁人亦无可奈何。”
“所以我很庆幸,不是她,无须做出这样的选择,无须赔上自己的性命和自己触手可及的幸福。”她依偎在他胸口,“她让我知道,人生苦短,即便微小的幸福也要牢牢把握。”
“愿意随朕回宫?”他低低地问。
她坚定无比地点头:“我随你回去,哪怕荆棘遍地,哪怕前途渺茫,我都绝不会离开你一步!”
他凝注她的眼,略略感到眼前湿润。“有些事朕不原承诺你,只想你看到会有的结果。朕会让你知道,留下是你不会后悔的抉择。”
有她他才得以毫无顾忌地向前,因他知道有一人定然在身旁与他携手并肩。
得妻如此,此生无怨。
天朝崇熙四年,鸪望族公主和亲,帝甚喜,赐号“颖妃”。
2009-03-31 11:23
88
番外 于冰艳
暮春时节,鸟雀调嗽,卉木萋萋。
一位身着玫红撒花裙袄的女童肤若凝脂,明媚鲜妍,活蹦乱跳地奔向庭院里娘亲的房间。才近院门却被护卫阻拦。“大小姐请留步,老爷吩咐谁都不能进去。”
七岁女童凤目微挑,冷笑道:“你在府里也算不上是新人,竟也会说出这样的笑话!我要进去的地方有谁阻拦得住。”
护卫变了变脸色,低头道:“请小姐高抬贵手。”
话音方落,他脸上顿时挨上火热的巴掌。“我想我的话不需要重复第二遍。”于冰艳挑高眉眼,微微冷笑,再不看他一眼径直前去。
“你既然心心念念的是那贱婢,当初为何跟我爹提亲非我不娶?”是娘亲的声音,带着悲凉的愤慨,似愤怒的火焰轻易点燃幼小女童单纯的
于冰艳不觉顿足聆听。
“我以为你很明白,我们的结合是各取所需。当初我若是选择怜心,还会得到你爹的扶持么?”于运龙的声音冷漠而略带讥诮,“如今我只是要回我最初想要的而已,怜心为妾已经很委屈她了。”
“你休想。”那狂风般的愤怒掩盖她一贯的优雅高贵,她做梦都不会想到曾经恩爱不疑的夫君心里藏着的是另一个女子,她从小都看不起的庶出的妹妹,“有我在的一日,她休想踏进于府的门。”
于运龙嘴角的笑容残酷诡谲。“倘若你坚持的话,我也不妨成全你一心求死的心愿,将于府正妻地名分名正言顺地交给怜心。”
明晃晃的太阳一下失去炽热的温度,陡然生出彻骨地寒冷。于冰艳的耳朵里再也听不到任何一句话。她地父亲,世人眼中爱护妻女的父亲竟然以死亡威胁她的母亲。以那么轻描淡写的态度。
她努力睁大迷蒙的眼睛,听任泪水慢慢滑落直至眼底干涸。缓慢地脚步回到庭院的门口,冰冷的如同利箭的眼眸不带温度的射向护卫略带恐慌的面孔。“倘若有人知道我来过。我保证你以及你的家人会死得很难看。”
“属下什么都没有看见。”护卫惊恐地应道。
她其实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脑海中闪现过些许温馨的片段,记忆深处仍有真心愉悦地笑声回荡。原来那仅仅是笑话。是刺进心底最锐利的剑!
她绝不容许有人伤害她的母亲,哪怕是她地小姨跟父亲!
华丽的卧房彰显华贵地繁复,菱花镜中清艳绝伦地女子细细描画,一身珠冠朝服艳光四射,她嘴角露出明丽的笑。“冰儿。娘好看么?”
“冰儿从没有见过比娘更美丽地人。”于冰艳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于夫人将她安置在自己膝盖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冰儿长大以后定然会比娘更美丽更高贵。那时你会知道,美丽并不能给女子带来幸福。”
“娘,我恨他们。”于冰艳望着她惨白的面容,蓦然道,“我恨小姨还有爹,他们欺骗您,害您伤
“你都知道了?”于夫人嘴角勾起冷漠却疲倦的笑意,“想必离开那一日不远了。”于冰艳扯着她的袖子。坚定地道:“我不会让爹伤害您,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
于夫人眼中一热,轻抚她细致柔滑的面容。“娘总算没有白疼你。”
“娘。您这里疼么?”幼小的于冰艳轻轻按在母亲的心口上,柔声问道。
于夫人美丽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阴鸷。“疼。所以我要让她尝到更痛苦的滋味。”她忽然明媚地一笑。“世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妹妹。逆来顺受是她的天性,唯有要她终生背负命债。她才会一生寝食难安,悔恨终生。”
“娘?我不明白。”七岁的女童尚不能理解她的话,更无从体会刻骨铭心的绝望和毁天灭地的仇恨。
“冰儿,娘不指望你现在明白,你只要记住。”她的面容凌厉肃杀,“永远都不要相信男人,不要相信他们会给你幸福。你要知道女人比男人更聪明更坚韧,当我们握有权力的时候会比他们更出色。可一旦你真心爱上一个男人,你就会忘记上天赋予你的聪明才智,忘记自己的尊严骄傲,被他践踏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所以不要对任何男人动真情,你记住了么?”
于冰艳被她的力道禁锢地生疼。“娘,冰儿记住了。”
于夫人笑靥如花。“娘可以安心地做娘最想做的事情了。冰儿,你去给娘拿娘最爱吃的藕粉桂糖糕好么?”
于冰艳乖巧地道:“好。”
年幼的她不会知道那样一别便是永远的天人相隔。
待她兴高采烈地回来却闻见空气里弥漫的刺鼻的酒味,不禁瘫坐原地。
烈焰轰然燃烧,强烈的热气熏得她睁不开眼,耳畔唯听到凄厉的叫唤:“江怜心,我要你此生痛苦不堪!我要你永远背负我的血债,一生都偿还不清!”
秋高气爽、丹桂飘香。
曲径通幽处一股清泉潺潺东流,细碎的花瓣顺流而下,美不胜收。于冰艳傍水而坐,眼眸深邃,轻吟道:“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秋风撩起搭在前襟的丝帕,轻飘飘地在空中旋转、坠落。她回头,见一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长眉星目,温文儒雅。他轻轻拣起那方绢帕,蹂拭几下,方踏前一步递还于她。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俊雅男子微微翘起嘴角,接着她的诗。
她凤眸微微眯起,秋日的阳光并不热烈,她却好似睁不开眼,仿佛所有的温暖全都凝聚在那么澄澈的眸子里,叫人不知今夕何夕。
第一次见面,他温柔地捡起她的锦帕,为她拭去尘埃。她心底映上他模糊的容颜。
第二次见面,他专注地作画,画里有骄傲女子寂寞的眼神。他的眼底有她的倒影。
第三次见面,他紧握住她的手与她一同写下诗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最后一次见面,他温和如春水的眼眸里有心灰意冷的疼痛。
“冰儿,为何不等我提亲却要执意进宫选妃?”
她仰头望天空,牵起漠然的笑意。“我从来都知道,唯有九重宫阙才是我的归宿。唯有高高在上的天子方配得上我高贵的身份。”
彻骨的无情,冷漠讥诮的表情。
身旁传来幽幽的叹息,最终一无所有。
她缓缓地转过头,冷静地目送他步履蹒跚。任他寂寞惆怅的背影从此成为记忆深处最不愿翻阅的篇章。
她转身却不期然地撞进一双饱含担忧的目光里。“冰儿,你真的考虑清楚了么?你爹虽然希望你进宫助他一臂之力,我却不希望你就此断送自己的幸福。这一步踏出去便再没有后悔的余地!”
于冰艳凤眸微微挑起,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我进宫岂非成全了你和爹的好事?你大可不必再待在别院表演悔恨终生的戏码,彼此都皆大欢喜。”
江怜心胸口凝滞。“冰儿,即便你不肯原谅我也不该拿自己的幸福做为伤害我的筹码。那样不值得。”于冰艳冷笑道,“自从看见我娘自焚的那刻起,我早就把那两个字从我脑海里屏除干净。那么美好的字眼,我承受不起。”她眯起眼冷凝道,“你心中比我更明白,我对我爹而言,最大的价值仅止于此。”
江怜心黯然地叹气,无言以对。许久方略带沙哑地道:“可我总希望,你们中间能有一个人不想走这一步。”
“自你们走第一步就该料到此刻的结局。”于冰艳眼中充满讥诮与嘲讽,“往后的每一步都是在为当初的孽还债,难道你不知道么?”
2009-03-31 11:24
89
番外 端柔(上)
前日刚下过一场细雨,大早却放晴,微凉的秋风将殿前梧桐树枯叶吹得纷飞如蝶。沁芳阁里却温暖如昔,睡鸭金炉里燃起的那一抹静芫香弥漫在华殿里。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随意地披散如云长发,眼波流转里无从掩饰的浅媚娇慵,一袭天青的衣衫更衬得未施脂粉的容颜清丽婉约。
门被缓缓推开,她没有转身,依旧慵懒闲适地对镜梳妆,明眸皓齿间俱是风流婉转的浅笑。
“今儿是你的寿辰,本是喜庆的事,穿得过于素净了。”那声音温若春水,分明责备的口吻听在耳里却格外的舒畅。
她闻言回头,阳光温润地映在他脸上,勾勒起静谧安宁的神色,愈发显得深邃的眼温柔朦胧。她逐渐恍惚,那一日亦是那么温和的阳光,亦是那么温暖的面容,向她伸出温厚的手掌,遮盖她往日岁月所有的清寒孤寂。
那一年的冬日那么冷,诺大的敬福堂冷得酷似冰窖。她把宫里所有御寒的衣服都披在身上,却无法阻挡寒气阵阵地从脚底蔓延开来。“柔儿。”气若游丝的呼唤低低地传来,她跺了跺脚,发力跑到母妃床前,苍白如纸的面容依稀柔婉美丽,却不知美丽是深宫里最不稀罕的武器。
“很冷么?”母妃竭尽全力饱含疼惜地问。
她分明冻得牙齿咯咯打颤,却笑着说:“不冷,您看我找到那么多漂亮的衣服,穿在身上很暖和。”
衣衫穿在她身上很不合身,长长的拖曳,盖住她清瘦娇小的身躯。母妃的眼底蓦然有流光溢彩闪过。挣扎着要触摸她地衣衫,却无力地垂落。“我以为我都看不见它们了。”
她笑得天真无忧。“我知道,母妃若是穿起来定然比枝上的梅花更美。”
一行清泪缓缓落下。“柔儿。是母妃连累你,你连你父皇的面都看不到。”
她指尖微微颤动。却仍旧不在意地笑。“我不去见他,我要日日陪着母妃。”
母妃憔悴地眼里蓄满绝望的泪水,喉头一甜,咳出血来,无声无息地跌落下去。她惊呼:“母妃。您别吓柔儿,您别吓柔儿!”
她抱着母妃哭泣许久,方才缓过神,夺门而出。眼前越发模糊,她用尽全身力气奔跑,深一脚浅一脚地足迹漫过没有尽头地雪地。长长的裙摆绊住她的靴子,重重摔落在地。她挣扎着要爬起来,浑身上下刺骨的寒冷和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只想沉沉地睡去再也不愿醒过来。
“你是谁?”她好似听见天籁。温柔的声音轻柔地拂过心房,敲开她昏昏沉沉地意识。她抬起头,他披着雪白狐裘。面如朗月,笑如春风。向她伸出手。
她情不自禁地费力想握住他修长的手掌。却听到尖细的声音惊道:“太子爷,您别去碰那些低贱的奴婢!”
她的心蓦然一沉。刚抬起的手便要坠落,却被温厚的手掌握紧。坚定、有力,轻而易举地将她扶起来。他的笑容温暖明亮,那一刻她似乎感觉不到心底的寒冷。
“你是谁?”他复又问道,修长地手指轻轻地划过她苍白的面孔,轻柔地拭去雪珠。
她不觉回道:“端柔,我是端柔。”
“端柔?”他微微皱起眉头,忽而舒展开来,明亮的目光好似溺毙她,“你是端柔,你是我地妹妹,端柔。”
那太监听见是端柔,先是一愣继而松口气,道:“太子,皇后娘娘叮嘱您要速速去颐华宫,可别为不相干的人耽误您地功夫。”
他目光淡淡瞥去,素来温润地面孔倏地笼上寒冰的气息。“她不是不相干地人,她是我的妹妹。”
她眼中一热,从来倔强地不肯留下的眼泪竟那么不由自主地滑落。
她抱住他的手臂,恳求道:“救救我的母妃,我求你救救她!”
春雷陡然响起,端柔缩在角落掩住自己的双耳,不住地瑟瑟发抖。呼吸凝滞,透不过气来。一个温暖的怀抱笼罩着她,渐渐抚平她的恐惧。她在他怀里仰起头。“述。”她不叫他哥哥,在她十二岁以后便不再叫他哥哥,她总喜欢叫他的名字:述。
萧述温柔地道:“我知道你害怕打雷,所以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如兰芝玉树般温润体贴,她攀住他的颈项,在他怀里如受惊的小鹿般颤抖,不肯松开分毫。自七岁那年母妃骤然离世他便是她的天!
他教她读书写字、他教她琴棋书画,他宠她、护她、疼爱她,无微不至。
她的世界从未那么明朗,因他明亮的笑容而驱散所有的阴霾。她纵情地笑、纵情地哭,他会给予她全部。
“述,别离开我。”她眼里流露希冀和恳切。
他心底不知为何隐隐疼痛与温柔,如反复的曲调在脑海里不停地演奏,不肯停歇。“我不离开你,永远都不。”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一双眼却明亮媚惑。他似受了蛊惑,不由自主地回答。感到清丽无双的面容一点一滴地靠近,她的气息近在咫尺,清甜馥郁。她天真地笑,眼底却有化不开的清愁。
“述,我是你的。”她声音低柔婉转。
他微微燥热,伸出舌尖似要润泽干燥的嘴唇,却被温热清甜的红唇覆盖。喃喃低语,诉说永世的情怀。
往事似乎一刻都不曾离开她的脑海,生生地凝固无法遗忘。她望定他,柔美婉丽的面容风情万千。“我等你好久。”她似真似假地嗔道。
“被朝堂的事拖延住了,让你久等。”他眼里闪烁其辞,很快笑容温和镇定,“每年都要你等着朕,让朕过意不去。”
她巧笑倩兮。“让你觉得欠着我那么多却是好事,这一生你总还不清的,我会慢慢儿地跟你清算。”
他心头微微泛着酸楚。“朕那日特意叫人给你生辰做的衣裳为何不穿上?”
她仰头,笑容明媚。“我只愿给你一个人看见。”
月白的轻纱裙上缀满齐整的珍珠,绣成芙蓉的模样。莲步轻移,那衣上的珍珠勾勒的芙蓉花似也生动起来,摇曳生姿。她眉目含情。“我美么?”
他艰涩应道:“很美,世间再无比你更美的女子。”
她秀眉微蹙。“你不开心么?”
他摇首。“没有,你的生辰我定是开心的。”
她也不去计较,一味畅快。“我可否再问你要别的礼物?”
“但凡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他向她张开怀抱,将她揽进温暖不再的胸膛。
她盈盈浅笑。“我要你为我作画,要似我一般高。”
“好。”他毫不犹豫地应道。
她知道的,即便要他的命他亦会给她。
2009-03-31 11:25
90
番外 端柔(下)
朗月皎洁,宫灯璀璨的光亮却亦不逊色。湖里漾起绮丽的涟影,两侧回廊水榭中环佩叮当,各个雍容华贵。端柔慵懒地饮酒,目光不时地投向正中央,气宇轩昂的男子眉宇间隐约忧愁。
她微微蹙眉,尚未来得及掩饰,只听得一声娇笑:“端柔今日双喜临门,怎么却愁眉不展,莫非心中不舒畅么?”
端柔冰冷的眸子倏地射向禧妃,那不曾掩饰的厌恶令禧妃不寒而栗。“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宁贵妃见事态紧急,忙出来打圆场。“端柔,禧妃的话是玩笑,你别放在心上。”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端柔重复道,固执的眼神让所有人都没了声响。
禧妃原本惧怕地想要躲开,忽然燕嫔走到她身后轻轻说了几句。她好似吃了定心丸,笑靥如花。“端柔这是害羞吧?也对,十六岁还未出阁的姑娘,又是马上要嫁到鸪望族去和亲的人,自然是害羞的。你放心,听说鸪望族的族长凌赫容貌武功都是当世一流,也算不折辱你。”
端柔脸上的红晕被褪得一干二净,摇摇欲坠似要跌倒,宁贵妃忙搀扶她,叱道:“禧妃,捕风捉影的事你也拿来吓唬端柔,到底有何居心!”
端柔拂开她的手,冷笑道:“和亲,是么?果真是天大的喜事。不过禧妃你似乎得意的过早,就算我果真要和亲,宫里消失个把人亦还是易如反掌的事!”
她言罢拂袖离去,禧妃脸色苍白,跌落在座。
傍晚时分。萧述身着常青轻绡常服,并没有带上任何人,径直去往敬福堂。隔着纱窗正看见端柔斜斜地躺卧在檀木榻上。一双明眸似睁非睁,白玉般的脸庞微微带有泪痕。长长地叹息似是惊动沉思的她。转过身去,徒留纤细地背影。
萧述推开门,却被端柔贴身侍婢锦书拦住。“皇上,公主说她身体不适,谁来都不见。您别为难我们。萧述温润的嘴角扯出一丝漠然的笑。“原来朕要见谁还得过你们地关!”
锦书忙跪下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这就给您通传。”
未过多时,端柔身披淡粉色轻纱,秀眉微挑,似笑非笑地讥嘲道:“堂堂的天子唯有拿低声下气地奴婢出气的本事。你若是在朝堂受委屈,就痛痛快快地回击,别在这里欺负我的人。”
萧述脸色微变,一屋子的太监宫女慌得连忙跪下。“皇上息怒,公主有口无
萧述眼光始终没有离开端柔。倔强的眸子盈盈泪光,娇喘微微。他不禁道:“你们都下去吧,朕没有怪罪任何人。”
她转身要进屋。却被他紧紧握住手,大力扯进怀里。“端柔。别跟我置气。”语气依稀低声下气。他害怕极她那么冷漠地表情,害怕她转身不再回头。
“你放开我!”她挣脱不得。便咬他的手背,咬到无力,咬到嘴角渗出血迹。心微微一痛,松开嘴,“你放我走。”
她累极、厌极、倦极。
就让她远走天涯,视而不见岂非是最好的结局?“那件事朕没有答应,你相信朕,朕不会让你去和亲。”他抱住她,似要将她溶入自己的骨血,“朕不能没有你。”
她心软,眼泪落进脚底,倏忽不见。
她为他耗尽一生的眼泪。
“述,我想去鸿锦寺。你放我去,这里,我一刻都不想待下去。”她近乎哀求地道。她不愿每日看他的妃嫔为他争风吃醋,为他殚精竭虑、为他你争我夺。
她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
即便她们的伎俩拙劣而可笑,但至少她们名正言顺,唯有她们才能理直气壮地做这些事。她却不可以。
那是毒,辗转体内,会将她逼疯,那般撕心裂肺的痛,逼得无处可躲。
他地怀抱软弱无力地松开,下巴仍旧搁在她的头顶,倦倦的无奈地酸楚。“我答应你,我等你回来。”
空色如洗,雀语蝉鸣。端柔白衣胜雪,清丽面容隐隐流露高不可攀的气度。她离开宫里已有一月,每日里讲佛论经却亦是心平气和。自住持禅房回所在地重华殿,却听到有男子地声音问道:“你是谁?”语气甚是奇怪,不甚流畅的僵硬她一怔,很久不曾听到有人这么问起,不由停住脚步。
男子身形高大,饶是萧述亦矮他几分。面容冷峻而深刻,不像天朝人地形容。端柔兀自猜测,却听那男子道:“天朝的女子各个都似你这般美丽么?”
她不由嗤笑,挑眉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男子向她走近几步,原本探究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倘若不是,我连公主都不要,我只要娶你。”
端柔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不可抑制地咯咯笑道:“好狂妄的话,你焉知你能娶到公主?你就知道我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你?”
“我不要她。见到你,我便谁都不要。”男子似倔强的孩童,坚持道,“倘若我要娶你,没有人可以反对。你跟我走,你可知道我是谁?”
端柔秀丽的嘴角挂着丝讥嘲的笑。“我知道,你是鸪望族族长凌赫。很可惜,不管我是谁,端柔或是平常百姓家的女子,都不会嫁给你,你死心吧。”
她不等他回答便转身离开,清冷的面容上是对他痴心妄想的嘲笑。
凌赫目送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嘴角渐渐凝聚一丝志在必得的笑。“端柔公主,世上从没有凌赫做不到的事。”
冬日午后较清晨多几分融融地暖意,天色依旧灰蓝,偶尔抬首却能看到淡黄的太阳遥遥落下几缕稀薄的光芒。端柔听闻萧述卧病在床便急忙回宫。敬福堂亦不曾回便赶往朝仪殿。示意宫女们不用通传便径自去往里间,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宁贵妃叹道:“皇上,果真决定了么?若是让端柔知道恐怕她会以死相争。”
她心下奇怪。听到萧述咳嗽几声,沙哑道:“朕亦是无能为力。她痛。朕比她痛十分。可是边关告急,死伤惨重。凌赫坚持定要端柔和亲才肯和谈,朕不能牺牲祖宗地基业,不能让它毁于一旦。”
“公主,您怎么不进去?”锦书给她送来斗篷。却见她驻足凝神,面色惨白。
端柔双目涣散,茫然道:“我不进去,我要回去。”
里面的人听闻她地声音,皆脸色大变,萧述更是挣扎着起身,嘶哑地叫唤:“端柔,你回来——”
心口似刀绞般的疼痛,她踉踉跄跄地奔走。却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她心心念念希冀能够保护她的男子竟然毫不犹豫地牺牲她,叫她情何以堪。
她抱住一棵大树,无力再往前一步。
“姑姑。你为何哭?”她回神,却见年幼的萧霁睿睁着黑白分明的眼关心地望着她。依稀令她想起记忆深处扎根地面容。
端柔抬起红肿的眼。迷茫而无助,半晌抱住他。“睿儿。将来你若是能继承皇位定然要做最强大的皇帝。答应姑姑,不论外族的人是谁,他要娶天朝的公主你都不能让他得偿所愿。天朝的公主只能生活在美丽繁华的天朝,她们担当不起那么深重的责任,她们只是想要留在自己深爱的男人地身边。”
幼小的孩子不能明白她的话,只是抬起稚嫩地手臂为她擦去泪水。“姑姑别哭,睿儿答应姑姑,要做最好的皇帝,要让我们地公主永远留在京城。”
她抱着他,惨白地脸上犹挂泪痕。
“端柔。”宁贵妃追了过来,叹息道。
她缓缓起身,转过脸,惨然而笑:“宁姐姐,我会帮你坐上皇后的位置。因为你有个能征善战地好哥哥,有睿儿这样意志坚定的孩子。将来,天朝的一切就全靠你们了。”
她的目光缓缓投注在宁贵妃身后,苍白清瘦的萧述身上,福下身子一字一句道:“皇兄,端柔愿意嫁到鸪望族,愿意嫁给凌赫。”
萧述神色更是惨淡,一头栽了过去。
端柔,你可知,你的离开带去我全部的生命!
“皇上您看她像谁?”宁贵妃温柔浅笑,将身后的人往前推。
萧述如被雷击,不能动弹,半晌方颤颤地伸手:“柔儿,是你回来了么?”他眼中依稀是不确定的狂热,女子含羞带怯地低垂头,默默不语。
宁贵妃心中隐约腾升微妙的不祥预感,长长的指甲深入手心,不住地告诉自己那样的猜测非常荒谬。
萧述触到凝滑如脂的肌肤上,那失而复得的喜悦仿佛将他淹没,他将她搂在怀里,呢喃道:“朕不会再让你离开朕,永远都不会。”
女子茫然的眼底逐渐清明,似微不可察地叹气,旋即笑容温婉。“皇上,臣妾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
宁贵妃面若白纸,双目涣散,泪水悄然滑落。
原来,真相是那么地伤人。
隆庆二十四年三月初七,端柔公主薨,享年三十六。
隆庆二十四年三月十日,隆庆帝薨,享年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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