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很好奇我身上那件宽大的男生款帽衫的来历,大约和每一个“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爸爸一样,他在“早恋”这个问题上心情是忐忑的。
我洗完热水澡,坐在沙发上边看动画片边擦着湿头发,爸爸终于忍不住问我:“昭昭,这位助人为乐、舍己为人的好同学是……”
“顾祈。”我眼睛盯着电视屏幕,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我爸认识顾祈,他到我家蹭过几顿饭,我们之间表现得实在太像是没心没肺的好兄妹,我爸对他很放心。
我骗得了爸爸,终究是骗不了自己。我看着最喜欢的动画片,可是眼前却总是出现骆亦航的脸,他微笑时眼角微眯的样子、认真做题时抿紧的嘴角线条、孤独时单薄如纸的背影、奔跑时鼓起的校衫哗哗作响的声音……
我辗转反侧了三十个小时,周一早上见到骆亦航时,我以为我们会尴尬、会紧张、会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小磁场,毕竟经过周六的那一场雨,我们的关系似乎有了不同。可是骆亦航好像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和男生朋友聊着周末的那场NBA球赛,抱怨着接下来一星期密集的考试安排,却仍约好中午去打一场三对三的篮球赛。
他的目光掠过我时似乎有短暂的停留,但轻巧得像一片坠落的羽毛,风轻轻一吹又飘走了。
我对骆亦航的好感在他的坦然和无视中迅速消耗殆尽,厌恶的情绪又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心头。哼,骆亦航有什么了不起?得瑟个什么!
午休时班里没什么人,骆亦航回教室喝水的时候,我把洗干净、折叠得像块豆腐干的运动帽衫丢在他的课桌上:“谢了。”我的声音高傲得像是在给他封赏。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坏心,就是臭毛病比较多,比方禁不得别人激将,比方受不了被人轻视,一旦遇到那种自我感觉过分良好的人,我总是忍不住比对方更骄傲、更狂妄,恨不得把对方死死踩在脚下。所以骆亦航对我不冷不热装酷的后果,是我对他装慈禧太后。
骆亦航看了一眼桌上的衣服,然后做了一个让我愕然的动作——他低头闻了闻,然后对上我一副看神经病的眼神,说:“雕牌洗衣粉,还有阳光的味道……不是你洗的吧?”
“我爸洗的。”
“就知道你这种大小姐,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我有点生气:“我会洗,只是你的衣服,配吗?”
“那谁配?”
“许飞啊。”我胡乱说了个名字,话说出口就没有回头路了,“对,就是许飞,人家英俊温柔、家世良好,他才配我为他洗手做羹汤,纤纤玉指染上阳春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骆亦航的神色暗淡了几分,但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哦,是吗?可是不知道你在他眼里,配不配呢?”他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我在原地气得差点把课桌踹翻。
十六岁的我纵然娇纵任性,却也不是臭脾气的娇小姐,可是骆亦航就是有本事在三五个回合里轻易就撩拨起我的熊熊怒火,让我恨不得把他整个人给拆了重组。
我和骆亦航刚刚缓和的关系又再次降至冰点。
周五有一场和实验二班的篮球友谊赛,刚经历几乎每天都有考试的魔鬼一周后,连平日对篮球兴趣缺缺的人都去球场边充当拉拉队了。因为不想看到骆亦航大出风头的样子,我赖在座位上翻看已经看了好几遍的漫画书,后来还是叶琳姗好说歹说,把我拖出了教室。
我才在球场外围站定,就险些被意外飞出场外的篮球砸到,幸好我身手敏捷地抬手挡了一下。场上穿白色球服的十一号跑过来,充满歉疚地问我:“同学没事吧?”
在看清来人后,叶琳姗激动地暗暗捏了一下我的手,那人竟是许飞,我和叶琳姗一致评定为“温柔美少年一等”的校草。
亦航面前胡扯自己对许飞有好感,我不禁有点脸热,特别矜持地摇摇头说:“没事没事。”
许飞又看了我一眼,突然对我绽开一个堪称闭月羞花的笑容,然后转身跑回场上。我不用回头看周围女生的表情,也知道现在她们一定恨不得扑上来撕碎我。
“他对你笑得那么色情干什么?他为什么不对我色情地笑一笑?”连叶琳姗都愤愤地“质问”我。
“你用一双充满色情的眼睛看世界,看什么都是色情的。他就是表达了一下歉意,随便笑一笑嘛。”我无辜地说。
“那也叫随便笑一笑?根本就是引人犯罪吧……难道是借刀杀人?”叶琳姗靠近我一点,看了看周围虎视眈眈的女生
们,很义气地说,“我会保护你的。”
“谢啦。”我和叶琳姗说笑着,一抬眼就看到骆亦航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球场上欢呼声雷动,女生的尖叫声惊飞屋檐上的鸽群。
和叶琳姗及其他女生的激动相比,我显得太过平静,而骆亦航回头看队友的时候瞥我的眼神也很平静,像蝴蝶的小翅膀轻轻刷过我的脸颊。
“你们家骆亦航真是越看越有范儿!”叶琳姗目不转睛地望着越来越精彩的球赛,一边对我说道,“我真是越来越羡慕你了,顾昭昭,你帅哥缘也太好了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骆亦航什么时候成我家的了?”我莫名其妙。
“呃……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吗?”叶琳姗扭过头来看我。
我的脸几乎要扭成一个“囧”字:“谁和你说的这个不靠谱的传闻?”
叶琳姗说:“我们看出来的啊……”
“你们?”
“我、顾祈、张凯歌……我们都这么觉得啊。你们两个一说话,那个火花四溅、那个光彩照人、那个情深深雨蒙蒙……”
我几乎要吐血:“你们这些人……以后是要向编剧界发展吧?我和骆亦航那是哪儿跟哪儿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他!”
叶琳姗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她终于大彻大悟,结果她开
口道:“你俩啊,怎么像小孩儿一样,还玩打是亲骂是爱的游戏啊?”
我还想说些什么,力证自己和骆亦航之间“清清白白”,结果没防备,叶琳姗突然捅了一下我的肚子,痛得我立刻弯下腰去。
“快看,夏樱柠向你们家骆亦航示好去了!哎,你怎么了?”
我痛得冷汗直冒,脸色发白:“大姐,你的肘部力量也太强了一点吧……”我刚才待在教室不想出来的另一个原因是,今天是来例假的日子,现在被叶琳姗捅了一记,我不知道是她用力太猛,还是痛经汹涌来袭,肚子如刀绞般难受。
“你……你没事吧?我手上没个轻重……”叶琳姗吓得手足无措。“没事,你扶我去下医务室……”球赛中场休息,场外尤其混乱,女生都在看骆亦航和许
飞,男生们一边说着刚才的比赛,一边瞟几眼站在骆亦航身边谈笑风生的夏樱柠。嗡嗡的噪音,刚才还不觉得怎样,此刻如同千万只苍蝇围绕在我耳旁,让我又难受了几分。“她怎么了,需要帮忙吗?”我抬起头,看到许飞蹲在我的面前。他的肩膀上搭了一条
白色的毛巾,头发被汗濡湿,一簇簇精神抖擞地竖立着,宽大的球服领口下是两道精致的锁骨,清俊的眉下一双温柔如桃花潭水的深眸如今写满了担忧。
“她突然肚子疼。”叶琳姗吃力地扶起我。
“我没事。”我咬牙站起身。
许飞真是个助人为乐的好少年,他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我扶……”他的话还没说完,伸出的“援手”就被人很不礼貌地打掉,然后我整个人突然被人拦腰抱起,身体悬空。
头晕目眩中我抓住对方胸口的衣服,忍不住在心里飙了十几句脏话。我现在是肚子痛头又晕,双脚离地非常没有安全感,另外还被那么多人看着,我觉得非常丢脸。
骆亦航丝毫没有这种觉悟,他很淡定地抱着我大步走向医务室。
我知道是骆亦航,我记得他身上的沐浴露和汗水混合的气味,可是我不愿睁开眼睛看他。十月晴秋,温凉的日光暖暖地洒在我的眼皮上,我窝在骆亦航的臂弯里,鼻息间充斥着他的气息,肚子好像就没那么疼了。我不禁暗骂自己真是有病,还是个矫情的病人。
“你放我下来,我没事了。”我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睛。
“你脸色还发白呢,别逞强。”骆亦航看了我一眼。
“我——要——下——来!”这人听不懂人话啊?他喜欢做大熊猫被人围观,可我不喜欢。他当着夏樱柠的面把我抱出篮球场,指不定她的拥护者们该如何编排我了。
骆亦航停住脚步,微微弯下身体,在我还没想明白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突然松了手。我整个人摔在地上,虽然我的身下是草坪,虽然他微微弯下身缩短了我和地面的距离,可我还是被摔得浑身发疼。
“你——”我对骆亦航怒目而视。
他双手抱胸俯视着我,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是你让我放手的。”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肚子痛、屁股痛、手臂痛……浑身都痛,路过的同学没有一个不用奇怪、发现八卦新大陆的眼神窥探我们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
“对不起。”骆亦航突然低声道歉,他蹲下身,伸一只手到我面前,“今天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我扶你去医务室吧。”
我抬头望着骆亦航,眼里满是怒火,可是那怒火很快就被泪水占领,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脸颊。
“喂喂……”骆亦航似是极为懊恼,他想要安慰我,可是不知如何安慰,一副慌张失措的模样。他一定想不到顾昭昭竟然也会掉眼泪,就像我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这么没出息地在这样的情况下哭出来。
“***的浑蛋!”我狼狈地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甩开骆亦航的手,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你有病!”
我丢下骆亦航,独自走向教室。黄昏的光线温柔似水,橘色的夕阳将所有的人和物都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光边。
后来的我每当回想起那一天突然失控的自己,总会忍不住微笑,那时候的顾昭昭是多么任性和直白,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任性的小女孩儿固然不够讨人喜欢,但她幸福得让我心生嫉妒,因为后来的我再也没有任性的资格了。
我还记得那天的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我没有回
头看,所以我不知道它有没有长到轻巧地、温柔地延伸在骆亦航的脚下。
我说:“我再也不想和骆亦航说话了,他害我出了那么大的丑。”
顾祈却说:“你这又是何必呢?骆亦航也是助人为乐嘛。”
我一听就怒了:“助人为乐?有这么助人为乐的吗?”把我直接丢在地上,惹得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多八卦的目光中难堪地哭出来,如果这也能算是助人为乐的话。
顾祈一时词穷,我摆摆手说:“别说这个扫兴的……我听张凯歌说过两天的奥数比赛你不参加了?”
“是啊。比赛那天刚好是潇潇的生日……”顾祈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叹了口气:“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色不迷人人自迷啊……重色轻友啊……”突然我又反应过来,大叫一声,“那岂不是没有人陪我玩了?”因为这学期我的测验成绩突飞猛进,所以我也被召唤去参加了几期奥数突击培训,结果在最后的考试中竟然以黑马之姿考了全校第四名,将随队一起去省城参加比赛。考试只需要半天,据说之后会有一天半的行程是组织来自全省各所重点高中的优等生们参观学习。
顾祈抱歉地笑了一下,说:“还有骆亦航嘛。”
我无语凝噎。
冬季的日光最能让人昏昏欲睡,尤其是当我身处旅游大巴上的时候。我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艾薇儿饱含力量地唱着少女摇滚,头靠着车窗玻璃,穿透车窗的阳光洒在我光洁的额头上,车窗外的景物都是一种做旧的牛皮纸色,我的眼皮不由得越来越沉。
从我们生活的小城去省城有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市教育局安排了一辆旅游大巴装载全市参加奥数比赛的参赛者。在众多戴着啤酒瓶眼镜、穿着校服、神情呆滞的三好学生中,来自我们高中的包括我在内的四位参赛者,毫无疑问是瞩目的焦点,因为除我之外的三位参赛者是骆亦航、夏樱柠以及许飞。
原本没有夏樱柠的名额,但是因为考第二名的那个女生突发疾病,夏樱柠顶替了她。
车上的座位都是随意坐的,我先上车,挑了后边靠窗的位置;然后是许飞,他身后跟着骆亦航。许飞看到我时有些犹豫,我适时地抬头对他露出微笑,他便在我身旁的位置坐了下来。
“你来得挺早呢。”
“嗯,怕迟到了车不等我。”我和许飞随意聊着,眼风却注意着骆亦航,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地从我和许飞身旁走过,在我身后的位置放好背包落座。最后上车的夏樱柠自然是坐在了骆亦航的身旁。
“你好,我是夏樱柠,你是顾昭昭吧?我听很多人提起过你,七班最漂亮最聪明的女生你都占全了。”夏樱柠拍了拍我的肩和我聊天。她的声音很好听,婉转如黄鹂,笑容温柔甜
美,一点也不似我从旁人口中听闻的偶有刻薄之语的女生。
不过即使这样,我对她也难生好感。
“你说得太夸张了,也可能是你记错名字了。”我说。
骆亦航歪着脑袋看我,突然插嘴道:“顾昭昭同学吧,虽然浑身的毛病,但是有个特别特别好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我一听不气反笑,半真半假地答道:“骆亦航同学吧,就和我不一样了,虽然浑身没毛病吧,就是嘴特别贱。”我边说边看向他,电光石火,剑拔弩张。
许飞轻咳了一声,打着圆场:“这么一车人就我们四个是来自一个学校的,接下来的两天还要互相照应点。”
夏樱柠和许飞之前就相熟,他们又聊了几句,我戴上耳机不再说话,骆亦航则从背包里翻出一本单词集,也塞上耳机专心看起来。
考试安排在第二天的上午九点半,我们到了居住的宾馆安顿好,又聚在一起听带队老师讲解了注意事项后就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在宾馆为我们特别开辟的教室里自习。
下午三四点钟,正是一天里阳光最美的时候,我带够钱,拿了相机就独自出门溜达去了。
省城是一座著名的旅游城市,有一座巨大的城中湖,如翡翠玉石镶嵌在城市的西南边,沿湖而建的长堤上垂柳依依、绿
树葱茏。听人说春天的时候湖边的风景是极好的,但冬季也有冬季的景致,我一个人边走边拍,自得其乐。
因为是旅游淡季,所以游人不多,日薄西山时分更是游人寥落。我在湖畔一处僻静的角落拍一只流浪小猫时,突然听到扑通一声,而后是孩童又惊又怕的哭泣声。
有人落水了!不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湛绿的湖水里不断扑腾挣扎,湖边还站了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一个在哭,一个像是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我一边大叫着“有人落水了”,一边想办法救人,而有人动作比我更快,已经脱了外套跳进了水里,他在入水之前有句话似乎是说给我听的:“原地待着别动!”
人群很快聚拢过来,落水的儿童被人救起,原来是附近小商贩的孩子,结伴一起在湖边游戏,其中一个不小心滑落湖中。
救人的男生被人团团围住,孩子的父母一个劲地道谢,他却只捡起地上的外套披上,拨开人群向我走过来。
骆亦航的笑容刚从零度的湖水里捞出来,是新鲜而湿润的,带着潮湿的凛冽气息。他说:“顾昭昭,你刚才是不是也想跳下去?我告诉你,水里可冷了。”
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拽起骆亦航的手就跑:“别回头,电视台的人来了!”
“我是救人,又没害人,跑什么啊?”
“你想别人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我们?我们明明是来参加比赛的,却在景区救起了落水儿童!”
“……”
“而且他们一定会胡思乱想,以为我们是偷偷约会来的。”
骆亦航原本蹲在路边大口喘气,听到我说这话,突然抬起头来看我,那眼神,莫名就让我心跳加快。
“刚才你拉我的手了。”骆亦航说着向我走过来,一点也不客气地重新拉起我的手,说,“公平起见,我也要拉一次。”
我歪着脑袋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他挺拔俊朗,可神情分明像个孩子一样天真。他的手心是滚烫的,连带着与他接触的我的皮肤也燃烧起来:“拉够了没?”
“还想抱抱……”骆亦航突然笑起来,笑容像迷雾里绽开的一朵红色玫瑰,鲜艳而迷蒙,带着充满诱惑的邪气。
我脸红,刚想狠狠甩开他的手,他却整个人向我靠过来……不,是倒下来。我抱着骆亦航的身体,差点被他压倒,他在我耳边轻笑:“嗯,抱到了……”
或许是因为大冷天的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又迎着风猛跑,看起来壮得像头小牛的骆亦航竟然浑身发烫发起了高烧。不过我深深地觉得,他刚才向我“倒”下来明明就是借病壮了色胆!
我扶着不知道是真的体虚,还是装出来的柔弱不堪的骆亦航,打车去了医院,我跑上跑下地替他挂号、拿药、排队……能坐下来好好儿休息一下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了。
窗外华灯璀璨,而我早已饥肠辘辘。我下楼买了两碗小馄饨和两份炒面,坐在医院蓝色的塑料座椅上填饱了肚子。
骆亦航埋头吃了两口炒面,突然抬起头来对我说:“顾昭昭,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想不到。”我今天累死了,根本不想动一点点脑子。
“我在想,如果以后每次生病,都有你在旁边就好了。”他说。
我差点被小馄饨噎到,咳嗽不止,涨红了脸。我抬起头直视他晶莹璀璨的眼睛,却发现向来毒舌又爱欺负人的骆亦航,这一次的神情是那样诚挚……和深情。
“脑袋烧坏了吧……”我红着脸,嘟囔着移开目光,专心对付小馄饨。嗯,猪油小馄饨加小葱真是绝配。
那场考试我发挥得不好不坏,倒是因为担心骆亦航的身体,我几次抬头看他的背影,惹得监考老师频频朝我投来怀疑的目光。
接下来的行程安排颇为无趣,都是参观博物馆、听名校教授讲座之类的我不感兴趣的内容。回校之后,我想不起那两天我到底做了什么,记忆里唯一清晰的是朗朗星空下,骆亦航柔软如花的笑容。
那天输完液,我和骆亦航回到住处时已经夜深,带队老师急得差点要给我们家里打电话。我解释了我们晚归的原因,骆亦航又适时地表演了一下“虚弱不堪”,带队老师只轻微责备了几句就放过了我们。
我扶着步履虚软的骆亦航在带队老师的目光中走进了电梯,在电梯门合上的刹那,我们同时大笑出声。
在电梯里,骆亦航软软地倚着我,含笑的眼神一寸一寸抚摸过我的脸颊,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想要往旁边挪一挪,却被他抓住了手肘。
骆亦航的脸色依然苍白,可是眼神却亮得吓人,他看着我柔声说:“昭昭,我们以后不斗气了,行吗?”
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我飞快地挣脱他的手,跑出电梯时又想到什么,转过身,扬着下巴笑得酷酷的,说:“行,但你以后都要听我的。”
骆亦航在缓缓合上的电梯门后,宠溺地含笑点头。
我捧着脸跑回房间,在洗手间掬水往脸上扑了好一会儿冷水,才渐渐冷静下来。
夏樱柠抱着抱枕坐在床上看综艺节目,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但我不想回答。
我和骆亦航的赌约在十一月底的期中考试上有了胜负之分。
我以超过骆亦航一分的微弱优势夺得全年级第一,“顾昭昭”三个字头一次神气无比地挂在排名榜的最上头。我们的班主任乐开了花,她带的班级包揽年级前十名中的四个名次,这让她出尽风头。
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对骆亦航说:“考第一有什么了不起?”
骆亦航的感冒还未好,说话仍有鼻音,他笑看着我说:
“是没什么了不起啊。”尾音柔润,余音袅袅。
我斜睨他一眼,不和他一般计较。
张凯歌看着我们,突然摸着胳膊抖了一下说:“你们用得着这么明目张胆地眉目传情吗?这不是羡煞我等孤家寡人?”
我的气血一下子都往脸上涌,我瞪他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 张凯歌怕怕地拍拍胸口,对骆亦航说:“不知道你看上我同桌什么,她这么凶悍,以后有你受的。” 我又羞又怒,追着张凯歌作势要打,而骆亦航握拳抿唇,在一旁边咳嗽边轻笑。我一直以为自己赢得光明正大,可是直到半个月后,我偶然从顾祈那里知道,骆亦航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写了解题思路,却没有算出答案,被狠心的阅卷老师扣掉一半分数,所以才名落第二。
数学是骆亦航的拿手科目,最后一道大题的计算并不难,如果能写出解题思路,拿到全部分数不是什么难事。我想来想去,只得到他是故意不答,故意输给我这个答案了。那是周日的下午,我丢下在路边排队买甜甜圈的顾祈,沿着那条种满高大法国梧桐的小路跑到学校。我知道每个周末的这个时候,骆亦航都在学校打篮球。 “骆亦航你浑蛋!”我气喘吁吁地站在篮球场边,冲着球场上那个孤单的身影大喊。骆亦航投出手里的篮球,然后转身,目光在触到我的裤子时,他皱起了眉头。我跑得太急了,在路途上狠狠摔了一跤,右膝盖磨破了皮,鲜红的血液渗透蓝色的牛仔裤。 “你为什么故意输给我?你就是知道你会赢是不是?你看不起我是不是?”和输掉赌约相比,我更讨厌胜之不武,我一边说,一边眼泪就掉了下来。骆亦航快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将我的裤腿卷起,查看我受伤的膝盖。模糊的血肉里还有细细的沙石,他看得眉间的“川”字纹又深了几分。 “疼不疼?”他抬头问我,眼神温润得像夏夜的月光。 “疼……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个的……你为什么要故意输给我?” 骆亦航有些无奈:“如果你不努力,如果你没考赢第二名的人,就算我每一门考卷都交白卷,你也考不到第一,赢不了赌约啊。” 我微微发愣。 “顾昭昭,你怎么就胜之不武了?你赢得很理直气壮啊。” “不管,你明明可以考得比我好。现在我宣布,我输了,你赢了,你可以向我提任何愿望。”我像个执拗的孩子。骆亦航依然蹲在我的身前,仰着头望着我,平静的神色之下似乎又暗潮汹涌,他的眼神清亮得像是晨曦微露之际的天空,辽远而空旷,带着微微的凉意。他那么直直地望着我,我便也直直地望着他。骆亦航平静的脸上终于漾起温和的笑容,他低下头亲吻我的伤口。我愣在那里,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只有清晰的疼痛感和微微酥麻的电流从膝盖处流窜上来,直冲我的脑门。“喂……”我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哑得可怕。我想躲,可是身体酸软而僵硬,我怕我轻微移动整个人就腿软地倒下去。骆亦航抹去嘴角的血污,直起身,看着我说:“你说你欠我一个愿望?”我点点头。他将双手放在我的肩头,将我拉近他的身侧,低声在我耳边说:“顾昭昭,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拥有你。” 那一年我十六岁,尚不懂爱情是什么,书里说爱情是要两个人寻找的一种相同的好感;陈小春的情歌里唱“爱情是一头大象”;电视里演的爱情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骆亦航说:“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拥有你。”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爱情,可是别人的告白都是羞答答的 “我爱你”或者“我喜欢你”,他却说他想拥有我。我想爱情是什么呢?拥有又是什么呢?那天我慌张无措地推开了骆亦航,转身就跑,他没有来追我,可是我当时就有一种奇异的错觉——无论我跑到天涯海角,他都会把我找到。
“哈哈哈哈......”我听到笑声,一细听,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发笑,那笑声凄厉而忧伤,震痛我的胸膛。
我和骆亦航的初吻,发生在我十七岁的夏天,就像暴风雨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一样,那个夏天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最璀璨的回忆。
那个夏天我整日和骆亦航一起肩并肩地学习看书,一起手拉手地逛街看电影,一起在湛蓝的游泳池里像欢快的鱼儿那样游来游去,一起再碧蓝的天幕下追逐嬉戏。有一天我突发奇想,突然对骆亦航说:“喂,我们私奔好不好?”
骆亦航摸了摸我的额头,淡定地说:“嗯,没发烧,那就是没说胡话......”
我摇着他的手臂撒娇:“奔不奔嘛,奔不奔嘛?”
骆亦航说:“既然你没说胡话,我当然全听你的。”
我欢呼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零花钱,和骆亦航身上的钱放一起,一共只有六十二元,但已经足够去锦城的往返车票。
我们手拉手奔赴车站,随便上了一辆去锦城的车,买了票坐下来。
骆亦航问我为什么去锦城,因为我们还有其他目地地可以选择。我说:“因为锦城这个名字好听呀。”他安静了一会儿,垂下头牵过我的手,说:“其实我在锦城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真的?”我很少听骆亦航说起他以前的生活和他的家庭,好奇心被挑起,“你们家以前在锦城?”
骆亦航望着窗外,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像洒了一层轻薄的碎金。他低垂着眼,睫毛微微颤动,我看不到他的眼神。过了几秒,才听到他说:“昭昭,我从没和你说过我的家里的事情吧......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有点复杂,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昭昭,我是个遗腹子,还未出生的时候爸爸就因为意外去世,所以我一出生就没了爸爸。”
骆亦航的妈妈为了生活改嫁同乡,她本想着有了一个依靠,可以照顾她们母子。谁知所托非人,那个同乡酗酒、赌博,没钱了就回家大吵大闹,逼骆亦航的妈妈把钱交出来。骆亦航七岁那年,男人砸碎玻璃酒瓶,将尖利的玻璃片抵在他的喉咙处威胁她妈妈,如果不把所有钱拿出来就杀死骆亦航。骆亦航的妈妈哭过求过,男人无动于衷,甚至毫无人性地在年幼的骆亦航身上划了个口子,妈妈中医忍受不了,冲上去与男子拼命,竟失手将对方捅死。
继父死了,骆亦航的妈妈也被判了无期徒刑,年幼且无依靠的骆亦航被远亲送到了锦城孤儿院。
“就是这里,我七岁那年刚来的时候,门前那一排向日葵还没有围墙高。”下车后骆亦航就带我来到锦城孤儿院旧址,如今这儿是一家私人开的幼儿园,雪白的墙壁上画满了稚气的儿童画,“向日葵长得高过围墙的时候,我妈妈在监狱里上吊自杀了。”
“我在这里待了半年以后,就有一对夫妻愿意收养我。孤儿院的阿姨说我运气真好,因为七岁的孩子已经开始记事,我又是杀人犯的儿子,一般人都会有顾忌。”骆亦航拉着我的手回忆往事,“我小的时候很不爱说话,也不会讨大人欢心,和养父母感情不好。在我十三岁的时候,被诊断为不孕不育的养母突然怀孕了,他们全家开心得不得了,忙里忙外,我就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没过多久,他们就吞吞吐吐地和我说,因为收入也不多,他们养不起两个孩子。”
我握紧骆亦航的手,心脏随他的讲述而微微抽痛。他脸上仍是淡淡的表情,看不出悲喜,只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我有回到了孤儿院,因为年纪大了,被人收养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其实我挺喜欢孤儿院的,因为这里有小木马,有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儿,周围的人不会对我指指点点。我是所有小孩儿里成绩最好的,院长特别准备了一笔钱,是用来给我读大学的,他说我以后一定会有出息。
“就在我把孤儿院当做家,把院长当爸爸,一心一意念书的时候,我碰到了现在的爸爸和妈妈。她们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儿子,据说他和我长得有七八分像,非常优秀和出色。他暑假和同学一起去登山时迷路了,找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多日,腿部的伤口腐烂发臭,被山里的野兽啃了一大半。养母受不了这突入起来的变故,神志不清了,养父也一蹶不振。有一次,养母从家里偷溜出来时看到了放学路上的我,她拉着我的手不停叫他儿子的名字,我就把她送去***,可是她拽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后来养父来了,他知道我的情况后问我愿不愿意被他们收养,就当做一件好事也行,以慰藉养母的失子之痛。他说可以带我离开锦城,我们一家人重新开始。”
我第一次看见骆亦航时,就觉得他一定也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阴郁得像一把泛着寒光的冰刃,整个人阴沉得可怕——那种感觉并不是我的错觉,而是感到陌生环境的骆亦航充满了不安,害怕再次被抛弃、被伤害,所以用阴沉冷漠来伪装自己。
那时候我只看到他的冷漠、他的阴沉,甚至是他的凶悍,可是却未看到他坚硬盔甲之下的那颗柔弱的心——当时她已经习惯了孤儿院的生活,选择再次被收养其实是一次冒险,因为可能面临再一次的被抛弃。可是想到养父母中年失子的痛苦,神志失常的养母每天因为太过思念自己的儿子而以泪洗面,养父独自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而华发早生,骆亦航于心不忍。
我从骆亦航身后拥住他,将脸靠在他的脊背上:“你真善良。”只有真正善良的人才能在这个世界给他冷漠和难堪之后,依然报以柔软的微笑。
骆亦航轻声说:“我也不是多善良,只是我从小就孤苦无依,所以特别能体会失去亲人的亲情......我现在的养父养母视我为己出,养母的精神也比以前好了很多,现在我又有了你......昭昭,我曾经觉得我注定要一辈子生活在孤苦和黑暗中,哪怕以后靠自己飞黄腾达了也一样,没有人来分享我的荣耀和财富,没有人真正为了我的成功而喜悦,为了我的失败而悲伤。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父母家人,我有了爱人,我有了希望,以后我拥有的所有一切,都有人与我分享了。”
我泪凝于睫,又是喜悦有时心疼,如果这世上有时光机,我一定要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早点遇见孤独的骆亦航,让他不用这么孤独地长大。
骆亦航转身将我拥进怀里,他那么用力,像是要把我嵌入他的身体里。他声音闷闷地在我耳边说:“昭昭,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好不好......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不要分开好不好?你不要抛弃我,昭昭,你永远不要抛我......”
我看不到它落下的眼泪,但是我似乎可以听见眼泪掉落时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我的心随着这脆弱而温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绵软。
“我们永远不分离,骆亦航我答应你,我们永远不分离。”
骆亦航双手捧着我的脸,小心翼翼的,如同捧着这世间最心爱的珍宝。他的双眼和鼻尖泛红,眼神清亮得如同小白兔,又英俊又可爱。
我眯着眼睛对他甜甜地笑,踮起脚,额头贴上他的额头,我们靠的很近,气息扰乱气息。骆亦航的手指突然微微颤抖,然后他哆嗦的嘴唇贴上了我单薄无辜的唇。
我愣了一下,少年独有的清新气息从鼻间和唇齿间传来,那柔软湿滑的触觉让我的心跳一下子乱了节奏,我不由得揪紧了骆亦航的肩膀,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得像芬芳的丁香。那年我们都还那么青涩,接吻的时候身体会颤抖,牙齿和牙齿打架,手脚不知道怎么安放,我们在对方的灵魂里留下自己的烙印,为彼此深深悸动。那一刻,我和骆亦航都相信爱和永恒,我们相信全世界都分离了,我们也还会永远相亲相爱地在一起,像所有爱情故事里说的那样,美满、甜蜜、长长久久,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那年的我们还不知道自身的渺小,在命运面前是那么势单力薄。
我们永远不分离——原来这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梦想,而梦想之所以称之为梦想,是因为它美好而遥远,离现实遥遥无期。
我还记得那天的黄昏温柔无比,空气里有一种甜丝丝的香味,香樟树长的郁郁葱葱,墙角的红色蔷薇开得像一束燃烧正盛的火焰,娇艳的花瓣层层绽放。骆亦航折下一朵微微绽开的花朵别在我的发间,他亲吻我的脸颊,然后温柔地拉着我的手,我们沿着河提缓缓地走,身后是拉的长长的两道影子。
那是属于我的世界坍塌钱最后的辉煌,我孤独痛苦时一遍遍地回忆那天的情急,回忆骆亦航抬眼垂眸时细微的神情变化,寻找自己曾经幸福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