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为什么,陌桑最后还是拿到了安都全年的广告合约,她以为是我在其中起了作用,于是给我发了一个大红包。我谢绝了,我对我对陌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以后和骆亦航有关的工作、骆亦航可能会出现的场合我都要回避。
陌桑说:“不是我说你,你这种要求很不专业,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骆亦航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职场、商场上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没有永远的朋友,唯有永远的利益。骆亦航手上握着的权利和资源还挺有用的,和他打好关系不会错,何况以他的能耐,安都分公司的总经理位置不会是他的终点。”
我侧着头抚摸耳垂上的珍珠耳钉,笑着说:“陌桑我明白,可是,我不稀罕。”
如果我是陌桑的下属,我想她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不过我来这儿原本就是玩票性质,时间一到我就会席开GT。而我和她除了是上司和下属,更是姐姐与妹妹,所以她叹了口气,随我去了。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其间我回学校参加了论文答辩、毕业典礼,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吃了一顿又一顿打的散伙饭唱了一首又一首的离别歌曲,我们在微笑和眼泪中拥抱再见。
顾祈要去洛杉矶继续学业,我多年的好哥们儿,曾经一个电话就能见到面的朋友,即将和我相隔一整个太平洋,我心里有不舍,但同时也有欢喜,因为这意味着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放下岳潇潇了。
顾祈说:“昭昭,也许你会觉得我真是无药可救,就算到现在我还是喜欢潇潇的。她会变成今天这样,也不全是她的错......不过我终究是累了。”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拍拍顾祈的肩膀说:“你真是一个情深意重的小伙子。”
顾祈看着我笑了一下,眼底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灿灿考上了南城大学的研究生,终于学了她喜欢的心理学,她说要认真研究怎样鉴定好男人,回头再好好儿教教我。
她那么纯洁而善良,还没看过这个世界的黑暗面,我甚至不知道要怎样和她说我的故事。所以我要谢谢她,祝她幸福。
最让我惊讶的事陆鹭洋,他竟然要去GT工作,而职位就是“市场总监助理”。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巧合,可是当它们发生在我的身上时,我还是觉得很神奇。后来有人偷偷告诉我:“你不知道吗?陆鹭洋的老爸就是GT的老总。”
我愣了半天,终于把嘴巴合上,收起我的痴呆儿童造型。
那天我们还玩了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游戏选择大冒险,结果受到的惩罚是我和我的“男朋友”陆鹭洋当众热吻。陆鹭洋捂住脸孔摆出脸红的表情,娇羞地说:“好讨厌哦,好下流哦,人家不要哦。”
众人狂吐不止,好歹说,最后惩罚项目换成我们到大厅门口假装偶遇,然后我对陆鹭洋说:“今天怎么有空来玩啊,你老婆不在家吗?”陆鹭洋答:“是啊,母老虎回娘家了。今晚你陪我玩玩啊,去我家呗,还能省下开房钱。”然后我高高兴兴地答应,挽着陆鹭洋的手亲亲热热地离开。
这段“奸夫**偶遇”戏码最关键是,我和陆鹭洋必须从头到尾用超大的分贝“聊天”。
我和他被逼当众发浪,被路人们鄙视和艳羡时,躲在一旁的那群始作俑者笑得前仰后合。陆鹭洋最后还自己加戏,我去挽他的手的时候,他突然捏了捏我的脸颊,揽着我的肩在我耳边轻声说:“顾昭昭,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真的就喜欢你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真诚,所以我迟疑地抬头去看他,他脸上坏坏的笑容让我安了心。
“当然会啦亲爱的,我也越来越喜欢你了呢。”我大方地回答他。最后的狂欢夜,除了陆鹭洋,夏婴柠也来了,令人欣喜的是,他的男朋友骆亦航没来。那天晚上夏樱柠很少讲话,只唱了一首王菲的《将爱》。从头到尾几乎都坐在最角落抽烟。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不过她抽烟的样子蛮好看的,和文艺电影里寂寞风情的女主角一样有范儿。
不论是四五年前白衣飘飘的清纯校花,还是四五年后披散着长卷发,烟视媚行、风情万种的女人,夏婴柠怎么样都是好看的。不过我想即使美成这样,他还是嫉妒我的吧,因为她不是第一个走进骆亦航心里瞧一瞧的女生。
陈梓郁很喜欢吃我做的饭-这是我最近的新发现。 那次他差点掐死我的事情发生之后,我们冷战了将近一个月时间,他还是每天回梓园住,但我起床的时候他还没起床,我下班的时候他还没下班,我们各居一室,打照面的时间并不多。 /直到某个周末,我心血来潮在家做饭,他来倒水时经过餐桌然放慢脚步,看着我做的小炒肉,略显惊讶地问:“你还会做饭?”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出于礼貌,我邀请他一起共进晚餐,“你吃饭了没?要不要一起吃?” 我只是假装客气,结果陈梓郁真的挪开椅子在我对面做下来,看我拿着筷子发呆,他没好气地问:“怎么还不给我拿碗筷?” 或许那句“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的老话并不是没有道理,那天之后,只要有时间,陈梓郁都会提前打电话和我说他晚上想吃的菜,他的菜谱从一开始的醋熘白菜,慢慢发展到红烧狮子头,难度系数越来越大。
偶尔因为加班,我没办法给陈梓郁做饭,三秒钟之前还在欢快地说“今天晚上我要吃鱼香茄子”的男人,瞬间就会啪地挂掉电话,幼稚又任性。“我出高于他们十倍的薪水,你把那儿的工作辞了行吗?专门替我做饭吧?”那天我难得准时下班回家,做了一桌子饭菜,陈梓郁终于忍不住财大气粗地建议道。 “你总是习惯这样用钱达到你想达到的目的吗?”他语气里满是对我所做工作的轻视,我忍不住有点生气。陈梓郁吃了口西红柿炒蛋,慢吞吞地说:“当然也有别的办法……比如打个电话给你们GT的老板,让他们找个理由把你辞了……” 我瞪他,他轻咳一声:“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出此下策,我可不想逼你在饭里下砒霜。” “知道就好……”我小声嘟囔,而陈梓郁明明听见了却也没有生气。 那段时间我们真的像一对平凡的小夫妻,下班后他来接我,我们一起买菜、做饭,一起吃饭,吃完饭我在厨房洗碗,他在客厅看新闻。陈梓郁看着我,然后坐到我身边,将我轻轻地搂进他的怀里。他将我的脑袋安放在他的胸口,一只手揽着我的腰,一只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吻吻我的额头。
“不疼不疼,很快就不疼了。”他笨拙地安慰我。
我有点想笑,可是靠在他温暖的怀里,脚趾真的就没那么疼了。
我没问陈梓郁关于他和沈玉芳的事情,因为那不关我的事,而当沈玉芳主动来找我时,说实话我挺惊讶的。
和陈梓郁结婚两年来,我和沈玉芳除了在家庭聚会上见过几次之外,并没有什么交集,只不过是脸熟的陌生人。在她怒闯梓园之前,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温婉亲切的贵妇阶段,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她内心其实是极其看不起我的,她和陈家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她的演技好一些罢了。
周五下班时突然变天,阴云密布似是要下雨,我原本打算搭陌桑的便车回云,可是走到大厅时,有人叫住了我:“顾小姐。”
是陈家的司机许伯。
“有什么事吗?”
“陈太太想见你。”
我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陈太太就是沈玉芳,一时间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见我。
“怎么了?有麻烦吗?”陌桑小声地问我。
“没事。你先回云吧,有事电话联系。”我拍了拍陌桑的手,然后转身对许伯说,“走吧。”
入冬时分,气温自然高不到哪儿去,但沈玉芳仍穿得十分轻便,一件连体的钉珠洋装,一双高跟皮靴,豹毛大衣丢在一边的沙发上。保养得当的容颜和卷曲的栗色长发,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将近十岁,此刻她懒散地靠在绛红色的麂皮绒沙发上,翘着尾指优雅地用银勺搅动咖啡。
“阿姨找我有事吗?”我随陈梓郁一直喊沈玉芳“阿姨”。
从我落座到开口说话,沈玉芳都没有看我一眼,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听说梓郁最近去梓园去得很勤?”
我摸不准她的心思,只好答:“是啊,他最近工作不是那么忙回家的时间就多了些。”
“回家?”沈玉芳冷笑一声,终于抬起眼来看我,“在我面前不用演这些戏码,我知道你们之间就是笔交易。”
她的眼神犀利,让人很不舒服,我不由得挺直了腰,做出迎战的肢体准备:“那您今天找我是……”
“前两天梓胡和我说他真的想和你在一起。”她顿了顿,“我现在想确定一件事情,是梓郁单方面这么想,还是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一面看着沈玉芳,装作仔细听的模样,另一方面各种念头在脑袋里飞快地转着,我有太多疑问和困惑了,比如为什么沈玉芳会知道我和陈梓郁之间的真实关系?为什么陈梓郁会要沈玉芳“放过他”?为什么她又要来问我这些……
“我以为他是开玩笑说说的。”我答。
“那就是其实你没这么想喽?”
我略一迟疑,然后点点头。
“那事情就简单多了。”沈玉芳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推到我面前,“你好好儿一个姑娘,肯和陈梓郁假结婚无非就是求财,如今他昏了头,想和你假戏真做,亏了你还是清醒的。你们根本就不可能,你能明白这点当然最好,省了我很多事。这张支票你收下,然后立刻消失。”
“消失?”我突然有点想笑,因为这实在很像《流星花园》里道明寺的妈妈用钱打发杉菜一家的情节。可是我已经和陈梓郁结婚了,看来她也知道我和陈梓郁的真实关系,为什么直到现在她才希望我消失?
沈玉芳还想说什么,包间的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陈梓郁脸色阴沉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慌张不已的许伯。
“太太,我拦不住少爷……”
“我知道了,关上门出去吧。”
陈梓郁浑身湿透,额前的刘海儿垂下来遮住半只眼睛,他用食指与拇指轻蔑地夹起桌上的支票,瞥了一眼那个数字,笑了起来:“你还挺大方的嘛。”他又低头看我,“对这个数字满意吗?”
我真的猜不透他们到底想干吗,可还是那句话,食群之禄,忠君之事,我很清楚自己该站在哪一边。我站起身面对陈梓郁,露出一个笑容:“满意啊,可是我拿不了呢。”因为先和我有合约的人是陈梓郁你啊。
陈梓郁定定地看着我,如鹰般锐利的目光一寸一寸切割过我的皮肤,他突然绽露出笑容,明亮又桀骜。
他拉住我的手,扬着下巴对我说:“算你聪明。”然后拽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陈梓郁你给我站住!”完全被无礼的沈玉芳终于无法再慵懒优雅地继续坐着,她失态地大吼。
陈梓郁站定,转身,眼神冰凉如刃:“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在乎了。”
陈梓郁拉着我在下着暴雨的大街上越走越快,最后跑起来,水花在我们脚下大朵大朵地绽开又迅速凋零。雨水不停地打进我的眼睛里,我几乎睁不开眼睛,看不清前面的路,只是跟着他往前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我知道这一刻他非常快乐,莫名其妙的快乐。
“我……我跑不动了……”不知道跑过了几条街,我的心脏跳动得像要爆掉一样,负荷不了这么剧烈的运动。
陈梓郁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我毫无悬念地撞进他的怀抱里,而他早有准备般,紧紧地抱住我。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口,他判若无人地亲吻我的额头和眼睛,亲吻我的脸颊和嘴唇,然后深深地拥抱我。他在我耳边说:“昭昭……你知道吗?刚才我怕极了,我多怕你会听她的话照她说的做,拿了钱就摆脱我……我从办公室冲出来,一路跑一路想,心情就像是去奔赴一场来不及的葬礼……可是你多好……你拒绝了她……”
我被他亲得愣头愣脑的,直到那一刻才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快乐了,原来他以为我拒绝沈玉芳是因为我对他的感情。从小生长在一个物质丰厚但缺乏爱的家庭里的陈梓郁,大约见过太多可以用金钱对换的感情,所以在听到我的拒绝后,他开心,他感动,他终于不不规则掩饰自己的感情,愿意直面他心底的自己。
他在我耳边一遍遍地说:“顾昭昭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们好好儿在一起好不好?”
我几乎要哭出来,内心酸楚得像含了一颗未熟的梅子。原来陈梓郁是那么可怜的人,像一个小小的任性的孩子,内心无比渴望着爱,却又拼命掩饰着爱,因为怕受伤而建起坚固的城墙,可城墙下的灵魂原来如此柔软而单纯。
我突然觉得好累,我攀着陈梓郁的脖子,放任自己彻底沉溺在他的怀抱里,忍不住地失声痛哭。所有卑微而厚重的爱都是那么辛酸,让人欲罢不能却又无力承担,因为我曾爱过,所以我能清晰地感知陈梓郁所有的骄傲与卑微、任性与纠结、拧巴与可爱。
我真的想和陈梓郁试一试,试一试我们是不是真的可以有未来,可是在那之前,我必有向他坦承我的过去。以前我们是交易的伙伴,所以我从不认为我的过去和他有任何关系,可是如果我要和陈梓郁真的进入一段新的关系,我必须让他知道我的过往,这是我和爱有关的骄傲。
回到梓园,我们各自洗了热水澡,穿着最舒服的家居服,一起席地而坐,背靠着沙发。我倒了两杯红酒,挨着陈梓郁小口小口地啜着,努力寻找了一个开头,给他讲我和骆亦航的故事、我的爸爸和蓝天小学、我十七岁那年的变故、美丽的夏樱柠、卑鄙的夏其刚……
我以为我会大哭,可是不知道是红酒的力量,还是那些事情真的已经过去了,我很平静地告诉陈梓郁:“……经过那段行尸走肉的日子以后,我和陌桑一起来到这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这就是我的过去,也许让你失望了,我的过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纯白。”陈梓郁没有说话,他一开始只是和我互相依靠着坐着,后来变成搂着,而随着我的讲述,他将我搂得越来越紧。
窗外的天空彻底地暗下来,小区里的灯光透过薄纱窗帘影影绰绰地落在地板上,房间里的光线很暗,空气静极了,我能听到隔壁的拉布拉多在欢快地叫唤。
陈梓郁的呼吸平稳而绵长,在我几乎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低声说:“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之后,希望你不要看不起我。”
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才再度开口:“你对我和沈玉芳的关系,就没好奇过吗?”
闪电突然划破寂静的夜空,远处传来闷雷的声音,陈梓郁的脸孔在我的眼前清晰了一下,然后又暗了下去,只有他的眼神仍亮得像两颗黑色的宝石。
沈玉芳与陈梓郁,继母与继子——这样的关系在陈梓郁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发生改变。而在那个夏天之前,他张扬跋扈、骄傲放纵又冷漠无情,在校园里如王孙贵族般霸道横行,无人敢有什么怨言,包括老师也都个个对他端笑脸,因为他是陈家的独子,学校的科技楼还等着陈家捐款修建呢。
陈梓郁蔑视那群因为金钱和权力而向他卑躬屈膝的人们,但他同时又享受着陈家独子的身份带给自己的快感。
在那个夏天最炎热的时候,陈梓郁十七岁的生日快来临了,他不知道明天在学校打开课桌后,会看到多少奇奇怪怪的礼物。自懂事起,对他示好的女生就络绎不绝,因为太习惯,所以他根本就不珍惜,甚至心里还有点轻视那些轻易就说出口的肤浅的爱。
但隔壁班的阿阮好像有些不同。阿阮和陈梓郁从小学起就一直是同学,她对他的好感似乎是从孩童时代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赤裸裸地写在脸上的。他很少答理她,偶尔心情好了才会吝啬地给她一个笑容,可她总是笑眯眯的,像一只傻乎乎的兔子,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
从七岁到十七岁,阿阮记得陈梓郁每一年的生日。随着年龄的增长,其他妇生送的礼物越来越昂贵和稀奇,只有她的礼物是永远不变的手工贺卡。十四岁的阿阮学会做饭,此后陈梓郁每年的生日礼物里又多了一份爱心便当。
十六岁那年,阿阮趁送礼物时偷亲了一口陈梓郁的脸颊。明天是他的十七岁生日,陈梓郁站在门口脱鞋,猜测阿阮明天将会对他做各种可能,脸上不由得露出不自知的温柔表情。
“梓郁回来了啊。”三十岁的沈玉芳穿着吊带睡衣从楼梯上下来,蓬松的鬈垂在脸旁,似是刚睡醒的模样:“你爸出国考察去了,他说回来给你补过生日。”
陈梓郁低着头经过沈玉芳身旁,只说了句:“知道了。”
“对了,我有些东西给你看,你到书房来一趟。”沈玉芳拍了拍陈梓郁的肩,先一步向书房走去。
对于这个继母,陈梓郁对她没有任何好感,因为她间接害死了他的妈妈。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近十年,仍陌生得像是路人。
沈玉芳在陈梓郁身后关上了书房门,他转过身看着她,突然有了些些许不安:“有什么事吗?”
沈玉芳眯着眼睛笑,随手从书桌上拿起一个文件袋扔在他的面前:“看看吧。”
那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前面是一份看不懂的表格,表格末尾有一段结论,第一句话便是:待测父亲样本排除是待测人子女样本亲生父亲的可能。
“这是……”
“老爷子找人做的亲子鉴定,他怀疑你不是他亲生的……很不幸,居然是真的。”
陈梓郁站在那里,将那段两百字的结论看了几遍,可视线越来越模糊,每个字都像活了一般扭曲变形:“不可能……不可能……”他只喃喃地念着这三个字。
“你妈妈和你爸爸关系破裂,也全非是因为我的介入……这份报告是今天下午收到的,他上午就飞英国了,所以他还没看到……”
“你给我看这个干干什么?”
沈玉芳笑了一下:“梓郁,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爸爸知道你不是他的亲儿子,他会有什么反应?暴跳如雷?心肌梗塞?把你扫地出门和你断绝父子关系?你希望是哪一种?”
沈玉芳的声音像是千万只蜜蜂,嗡嗡鸣叫着冲向陈梓郁。
“……如果没有了陈家长子的身份,没有了你父亲做靠山,你以为还会有人替你收拾那些烂摊子吗……”
夏日的黄昏闷热无比,才开始工作的冷气机还未将书房里的暑气散尽,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陈梓郁的额头、鼻尖渗出来,他握紧拳头,抬眼看着沈玉芳说:“这不可能,你别想骗我。”
沈玉芳笑吟吟地向他走去,在近到她的胸已经蹭到他身体的位置才停下,她抬眼看着他:“我骗你做什么?你可以打电话证实……”
她将电话递到陈梓郁的面前,还是笑吟吟的,温柔妩媚似一只波斯猫。十六七岁的少年全身僵硬地看着沈玉芳,淋漓的汗水湿透了白色校衫,有一滴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挂在下巴尖儿上欲落不落,晶莹剔透。
“这不可能……”陈梓郁的心里乱作一团,像没了信号的电视屏幕般,此刻是一片雪花。
沈玉芳突然手一松,电话落在地上,塑料碎片斜飞了出去。她左手放在他的后颈,右手平贴着他的胸口,对着他吐气如兰:“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梓郁,其实我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陈梓郁的头越发昏沉,口干舌燥得厉害,心里像有一团火,成熟女人芬芳的身体蹭着他的,他想他一定是病了,是病了……
陈梓郁醒来的时候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昨夜的自己做了一场荒唐的惊恐版春梦,可是低头看到胸口的指痕和赤裸的身体,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不是爸爸的儿子,那么妈妈的自杀或许不只是因为父亲的背叛……他和沈玉芳的关系,也有了全新的含义……
陈梓郁站在花洒下冲洗干净身体,穿上佣人洗净放在床头的校衫,镜子里的少年和昨天的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是那么挺拔清秀、丰神俊朗,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改变。
他失掉了自己的童贞,他和他的继母……他们的关系让他恶心又让他心跳。
那天中午,在教学楼后的那棵百年香樟树下,陈梓郁将阿阮的爱心便当用力丢在地上,狮子头像球一样咕噜咕噜滚出好远。
陈梓郁对阿阮说:“别再这样了,快死心吧,我永远不会爱你的,永远不会爱你这样乏善可陈的女人。”说完他大踏步地离开,一脚踩扁了那颗来不及滚远的狮子头。
他以为一直像只小兔子一样的阿阮会因此大哭,捂着脸孔,肩膀一抽一抽的,可谁知她在他身后大声说:“陈梓郁,你别演戏了!你不是那么坏的男生!你就算不喜欢一个女生,也不会这么冷酷地对待她!你有原因的是不是?”
陈梓郁的脚步有一瞬间的慌乱,他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到阿阮倔强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澈的泪水。
一个星期之后,陈梓郁参加了阿阮的葬礼。据说她在横穿马路时被醉酒的驾驶司机撞飞,当场死亡。
直到那一刻,陈梓郁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喜欢阿阮的,喜欢着那个像小白兔一样温柔胆小,但是执着善良,偶尔会倔强到让自己受伤的小女孩儿,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痛乇心扉。妈妈跳楼自杀的时候他还太小,那种痛苦在成长的过程中,在脑海和梦境里一遍遍重演,折磨着他的灵魂;而阿阮的死亡像一个惊涛巨浪,将他瞬间吞灭。
痛苦的时候,肉体是最好的安慰。陈梓郁原本是痛恨着沈玉芳的威胁和引诱,却在那个夏天一次次沉沦在和她的肉体交欢中,以此抚慰内心的空洞和虚弱,只是每一次高潮过后是更无尽的空洞和虚弱。
“沈玉芳换掉了那份亲子鉴定报告,所以陈奎至今不知道其实我不是他亲生的。之后我上了大学,四年里很少回家,和沈玉芳的关系也渐渐淡下来。后来我又找到她和别人私通的把柄,终于摆脱了和她乱伦的关系……她说她爱我,就算她不能得到我,也不允许别的女人轻易就得到我……”陈梓郁抬头望着天花板,“前两天爸爸突然中风住院了,为了不影响天齐,所以沈玉芳和我摊牌——我要么和她重新在一起,要么她就公布那份亲子鉴定的报告,让我一个子都拿不到……十七岁的我曾以为‘陈奎的儿子’这个身份对我很重要,陈奎名下所有的财富对我也很重要,因为离开那些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现在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知道没有那些东西也并没有怎么样,我迟早可以靠我自己的能力一点一点挣回来。”
他低头看我:“你呢?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你还愿意继续做陈太太吗?愿意和一个身上有洗不尽污点的男人在一起吗?”我流着泪拥着陈梓郁,心疼十七岁那年的他,心疼那个无用力而彷徨的少年。我哭了又笑了,我说:“陈梓郁,也许我们之前遇到那些不好的人和事,只是为了今天能遇到彼此,命运也不算待我们太坏,至少为我们准备了彼此。”
以前我始终看不透陈梓郁,他像是躲在黑色迷雾里的男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我也未曾真正用心去了解他、去爱他,因为他的优秀时刻提醒着我的平凡,他的贵气时刻提醒着我的贫寒,我们是雇主与员工的关系,我从不痴心妄想。
可如今他将自己坦诚地暴露在我的面前,剥去所有伪装,卸下所有防备,原来他是这么一个让人心疼的男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终有一天能够不遗余力地爱上他,可是,我可以试试看,爱他、被他爱,我们好好儿地、安稳地,一起生活下去。
那天我还问了陈梓郁一个问题:“阿阮是一个怎样的女生?”
他偏头想了一会儿,说:“她和你长得有七八分像,但是你们的性格很不一样……你比她狡黠、比她聪慧、比她玲珑剔透……她反应有些慢,有点天然呆,可是如果是她认定的事情她就很执著,会充满勇气地去面对自己坚定的事情。”
“你当初选择我和你假结婚,是不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和她长得有些像?”
陈梓郁愣了一下,在黑暗中低笑出声,他低头吻我的头发,他说“是,这个我承认,甚至是最大的原因……那你现在是在吃醋吗?”
“吃什么醋啊?”我回答,“我有什么资格吃醋?我应该谢谢她才对,如果没有她,你也许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
陈梓郁揉乱我的头发,然后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我答应你,以后我的眼睛里,只看得到你一个。”
手忙脚乱了两个月之后,我在GT的工作终于渐渐上了轨道,虽然免不了有资格比我老、职位比我低的人对我的安排消极怠工,但我就像在天齐时一样,公事公办,其他一概当看不见,这样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我一直想找个时间约陌桑吃个饭,和她聊聊我和陈梓郁之间的事情,可还没等我约她,她就先送来了一枚“红色炸弹”。
“昭昭我要结婚了。”她笑吟吟地坐在我的对面,递过来一张大红的请谏。
我正在喝水,差点一口全喷出来:“今天不是愚人吧?”我边说边打开请柬,新娘那栏上写着的的确是“林陌桑”,而新郎那栏上竟然是“陆鹭洋”。
我抬头望向陌桑,她嘴角扬着笑容问:“有问题吗?”
“问题可多了……可是只要你幸福,那什么都不是问题。”
陌桑的婚礼安排在下个月的一号,只剩下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而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一切都显得很仓促。我陪着她买婚纱、试礼服、定酒店、安排蜜月行程,陆鹭洋因为工作太忙,几乎没有露面。
陆鹭洋似乎在刻意疏远我。试礼服那天,我半真半假地责怪他为什么那么晚才告诉我他和陌桑的事,他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我。陌桑进试衣间换衣服时,他突然深深地看着我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而在那之后,我们也再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问过陌桑她和陆鹭洋是怎么开始的,她蹙眉想了半天,说:“好像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和事情,但是它就是发生了。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觉得特别踏实、特别温暖,好像没什么可怕 的,也不再觉得孤独……以前和陆川亦在一起的时候,就算我紧紧地抱着他,也觉得很空虚,因为我时时刻刻都清醒地知道,这个男人不属于我,他是别人的。可是陆鹭洋,他却可以是我的。”
我迟疑着要不要问她和陆川亦现在的关系,陌桑很大方地点了点我的额头说:“你把想问的都写在脸上了……他当然不同意我和鹭洋在一起,可是他也没什么办法……他始终对我是亏欠的……”
见陌桑脸上露出怅然的神情,我换了话题,告诉她我想试着爱陈梓郁,试着被他爱,我要告别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和感情。陌桑拍着我的手背,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每一段新恋情对女人来说都是一次新的重生,我重生了,你也重生了,我们都会幸福的吧?昭昭我们都会幸福的,你说是不是?”
我用力地点头,几乎把眼泪甩飞出去:“当然。”
我犹然记得那日自己掷地有声的回答,却在三天之后的陌桑的婚礼上,亲眼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被她爱的男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我自己也踩在了悬崖边上而不自知。
幸福这件事情对我们来说原来是那么遥远,我们以为它近在咫尺,可是往前踏一步才发现,那咫尺之间横亘着万丈沟壑,一脚踩空就尸骨无存。
也许像我们这样被上帝遗弃的可怜虫,根本就不该奢望幸福和爱。第十一章 最痛的痛,也是最深的温柔。
他是我真正爱过的少年,是我的错误造就了今天的他,我无法向别人诉说他对我所做的所有,我更害怕陈梓郁会因此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陌桑和陆鹭洋的婚宴在本城最著名的星级酒店举行。在法律意义上我已婚,并不适合做伴娘,可是在陌桑的一再坚持下,我还是披上了伴娘的礼服,忙前忙后帮她操持一切。
今天的陌桑格外美,她穿着意大利名师手工定制的复古婚纱,繁复的图案让蓬松的裙摆像云朵又像层层绽放的花朵,我几次看着她都想哭,因为明白所有看似平静的一切都太不容易。
临近中午,伴郎团的阿卡打电话给我说:“鹭洋还没出现,你知不知道他的私人号码?”
“我知道,你别急,我一会儿打给你。”我挂上电话,怕陌桑担心,找了个借口跑到走廊上。
单调的信号音只响了三下,陆鹭洋就接起了电话。
“你在哪儿呢?不会这么大的日子都睡过头了吧?”
“怎么会呢,我在接我的爸爸和妈妈啊。”陆鹭洋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可平静之下似乎又隐藏着某种异样。
我来不及细想:“那你快到酒店来吧,婚礼快开始了。十五分钟能赶到吗?”
“五分钟。我已经到了,在找停车位,等下见。”
我挂上电话,吐出一口气,转身的时候看到骆亦航和夏樱柠,一对璧人款款地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赏心悦目得像是模特在走T台。我想低头假装没看见他们,骆亦航不给我这个机会。
“昭昭。”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微笑:“真巧。”
骆亦航歪着头,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然后露出嘲讽的笑容:“你倒是不怕触陌桑的霉头。”
我还是笑呵呵的:“会吗?”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是我“脏”。
那个温柔和煦的少年,终究被那段无法删除的回忆折磨成了徒弟戾的男人,而我悲哀地明白,所有的过错都在于我。
夏樱柠依然是一头卷曲的长发,只不过头发又长了不少,几乎到腰际,风吹过的时候,发丝和裙摆一起翻飞,加上她苍白的巴掌脸和形销骨立的身材,让她美艳中又有几分森然的鬼气。她一直在盯着我看,而后突然轻快地说:“你穿伴娘礼服挺好看的,下次给我做伴娘吧。”
他俩真有意思,一个说我做伴娘触霉头,一个偏要请我做伴娘。
“可是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做伴娘了呢,超过三次我怕嫁不出去。”我找了个理由拒绝。虽然我早就知道此生我和骆亦航已经不可能,我也打心底里祝他幸福,找个更适合他的好女子,一生安康。可我仍无法大度地做他新娘的伴娘,看着自己曾用生命爱过的男人,深情款款地拉着另一个女人的手,说出天长地久的誓言。
原本,那一切,都是我的。
“我们走吧。”夏樱柠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骆亦航打断,他拉住她的手朝大厅走去,在进门的刹那突然回头看我。我躲闪不及,来不及藏起脸上的怅然和落寞,而他的嘴角扬起隐约的弧度。
我恨不得狠狠抽死自己,如果我刹那的怅然和落寞又带给骆亦航希望的话。
他不应该有希望,像我一样,因为没有希望才不会失望,更不会绝望,所以才能继续行尸走肉地生活下去。
陆鹭洋出现得很及时,刚好赶上婚礼正式开始的吉时。
我原本以为陆川亦不会出席,谁知他虽然脸色铁青,但是还是携着温婉的结发妻子,坐在长辈席上,亲眼见证陆鹭洋和陌桑的婚礼。
陌桑挽着陆鹭洋,陆鹭洋温柔地不时与她对视微笑,两人踩着结婚进行曲的拍子走到台上。婚礼司仪说了一通喜庆又搞笑的祝福,然后照惯例问新郎和新娘是否真的愿意和身边的人结为夫妻、风雨与共。陆鹭洋突然微笑着放开了陌桑的手,然后走到话筒前,扫视会场,最后将目光落在他的父亲陆川亦的脸上,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愿意。”
一时间各人神色各异,有的面面相觑,有的充满疑惑,有的露出看好戏的神情,而我的脑袋在刹那间嗡的一下炸开了。站在我的位置只能看到陌桑的背影,她还是站得那样挺、那样直,像一株迎风例的玫瑰。
“我当然不愿意,谁愿意穿一只破鞋呢?”陆鹭洋的嘴角甚至是带着笑的,只是那笑意森冷无情,像一把尖锐的利刃,直刺人的心脏。
众人哗然,陆川亦按着心脏,而他善良温婉的妻子惶惶不知发生了什么。陌桑终于我法再强撑镇定,她一把掀开头纱,看着陆鹭洋颤着声音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陆鹭洋,那个我记忆里温柔调皮的美少年,如今残忍如刽子手,一刀一刀凌迟着陌桑的灵魂。他冷冷地看着陌桑,说:“听不懂吗?我不会娶你的,破鞋。你不该动我妈妈的丈夫、我的爸爸,靠出卖身体去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你这样的女人,让我不齿……”
全场哗然。
啪——
我冲过去扇了陆鹭洋一巴掌,掌心痛到发麻。
陆鹭洋眼底有转瞬即逝的伤痛,他低声对我说:“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人是陌桑。”我泪眼模糊地回头寻找陌桑的身影,却只看到她飞奔而去的背影。
“陌桑——陌桑——”我追过去,可是在下台阶的时候,高跟鞋卡在了木质台阶上的缝隙里。
“小心点。”陈梓郁刚好从门口进来,他在受邀名单里,但我不知道他也会来。
“你有没有看到陌桑?”
“没有……路上堵车,我到的时候这里就乱糟糟的。陆川好像心脏病犯了,120也来了……你哭什么,妆都花了。”陈梓郁终于帮我把鞋跟拔了出来,然后他捧着我的脸,抹去我脸上的泪痕,可是泪珠好像怎么都抹不完。
啪——啪——啪——
掌声突兀地响起,骆亦航阴森森地站在我们身后,用充满讥讽意味的眼神看看陈梓郁,又看看我:“陈总好风度。”
陈梓郁不悦地蹙眉,他懒得理骆亦航,只专注地望着我问:“脚能走吗?要不要我抱你?”
“不用了,我没事。我得去找陌桑,我怕她出事。”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时间和骆亦航耗。
陈梓郁拉着我经过骆亦航身边时,骆亦航突然用恶毒的语气问:“陈总,你知道你拉的人是谁吗?你知道她一个晚上值多少钱吗?”
我的胸口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闷疼。陈梓郁顿住脚步,牵着我的手力气加重,像是在极力按捺心中的怒气。他不怒反笑,背对着骆亦航说:“我当然知道我的太太是个怎么样的人,不用你费心。”
陈梓郁说完便拉着我往外走,骆亦航似是愣了愣,然后像疯了一般冲上来拽住我的手臂,双目通红地问我:“你是他的太太?你结婚了?这不可能……”
陈梓郁毫不客气地用一记左勾拳将骆亦航打倒在地,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骆亦航说:“如果你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我不管你是怎么认识顾昭昭的,她,现在是我的太太。而我,不想再见到你,我想我的太太亦是如此。”
“你居然结婚了……你居然结婚了……”骆亦航躺在地上喃喃自语,他怔怔地看着我,那一瞬间他脆弱如纸,似乎风一吹就会轻飘飘碎裂开去。
我于心不忍,但又不得不硬着心肠,随陈梓郁一起走出他的视线。
我给陌桑打电话,她拒接;我在她家门口按了一个小时的门铃也没人开门,后来还是陈梓郁找来物业,动用关系开了门。
“求求你放过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你还嫌我不够丢人吗……”好强如陌桑,这些年她在职场中似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的功夫,打碎了牙都往肚里吞,平日里是流血不流汗的主,叫她女超人也不为过。可如今她就像中了陆鹭洋的化骨绵掌,软弱得不堪一击。
陆鹭洋真是狠,用女人最看重的爱情将陌桑捧上天,让她以为自己能和普通女生一般,做个恋人眼里的小公主,然后再将她狠狠摔在地上,用脚尖辗上一辗,像踩灭了一个烟蒂那样冷酷。
我难过得不能自制,陈梓郁拍拍我的肩说:“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吧。我关照了物业,他们会照看她的,有什么事会第一时间给我们打电话。”
“有事再打电话不就晚了?我要陪着她。”
“我求你,昭昭算我求你,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陌桑说着真的扑通跪在地板上冲我磕头,她的神志似乎已经不太清楚。
我大哭起来,冲过去抱住她不让她磕头。
好不容易才把陌桑抱上床,我小心翼翼地退到门口向她道别:“那我先走了……有事你给我打电话,我一直都在的。”
陌桑点了点头,然后扯起被子盖住了头。
陌桑的婚变成为这个圈子里最新最热的花边新闻,无数广告人灵感枯竭之余津津乐道的话题,像一颗嚼了无数遍的口香糖,但总有人喜欢捡起来再嚼一遍。
GT美国总部的高层大怒,连夜就派了空降部队过来接管公司事务,重整GT。陆川亦住院,陌桑去留不明,而我根本无心再去上班,算是自动离职。
陌桑的婚礼闹剧结束后连下了三天大雨,整座城市像被雨水重新洗刷了一遍,路边的香樟树透着一股清闲的刚冒头的绿意。
我去医院看了陆川亦,他的身体没有大碍,但是脸色灰白,气色大不如前,似几夜之间就告别了自己的巅峰时期,急转直下。
他的妻子对我温婉地微笑,给我倒了杯水就出去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半晌没有说话,有太多问题想要问,反而无从问起。
还是陆川亦先开了口:“她还好吗?”
“你说呢?”我终于抬眼看他,这个俊朗的中年男人给了陌桑财富和权力,却也拿走了她的青春,弄脏了她的人生。虽然把错都归咎在他的身上似乎并不公平,但我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如果她没有遇上陆川亦,如果没有陆鹭洋……
“在那之前,你到底知不知道陆鹭洋的计划?”
陆川亦苦笑,他颓然地望着天花板,说:“你会这么问我不怪你……我对陌桑不是没有感情的,我甚至考虑过离婚娶她,彻底和她在一起……谁知道,后来……会这样呢……”
“你爱她吗?”我问了一个无比恶俗的问题,像每一个眼睁睁地看着爱远去的女子一般。我不知道陌桑是否在乎这个答案,可是我想我应该替她问一声,他们以后大约是不会再见面了。
陆川亦怔忡了几秒,而后嘴角微微上扬,眼睛在瞬间似乎焕发了神采,但那只是转瞬即逝的光华。
他说:“爱啊,怎么会不爱呢?”
我起身离开陆川亦的病房,推门出去的时候看到他的妻子躲闪不及的身影,他偻着身子背对着我,似在抹掉眼角的泪。
她是温婉而传统的女子,看似无知的全职太太,其实心底清明似镜。说到底,她才是最无无辜的受害者,亦是最清醒的智者,如果她吵她闹,反倒是成全了陆川亦和陌桑。正是她的隐忍和体贴,让陆川亦始终没办法狠下心放弃婚姻,选择更年轻的陌桑和更澎湃的爱情。
他终究是上了年纪,稳妥的感情更让他觉得放心,且或许,像所有卑劣的男人那样,他所追求的也不过是“家外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尽享齐人之福的乐趣。
我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音,一声一声都像是敲在心上一般。
我没有向她告别,我想她应该也不想以狼狈的模样面对我吧。
我在医院门口守了几天,都没有看到陆鹭洋的出现,直到我接到同事的一个电话,才意外得知这些日子他竟然仍每天按时去GT上班。陆川亦住院,陌桑闭门不见,我无心上班,他却像个局外人,安安心心地上班,似乎还因此很受GT海外高层的赏识。
我当真要佩服他了。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陆鹭洋正站在窗前,意兴阑珊地俯瞰脚下如新笋般的楼宇。初春的阳光灿烂得方步人匪夷所思,将人周身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
“你终于来了。”他没回头便知道是我。
在推开他办公室门之前,我心里有无数的话要说,有无数的愤怒想要劈头盖脸地丢到他的脸上,可是当我听到他的声音,那平静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磁性和阳光气味,和记忆里灯光下的少年并无二致时,我突然像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充满了无力感。
“你到GT,接近陌桑,都是计划里的一部分吗?”
“不……直到我知道陌桑和我父亲的关系,那才变成计划里的一部分。”
我找了陆鹭洋几天,冲进他的办公室就问了一个傻问题,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因为我发现说到底我仍是个局外人,这其中的是非对错太过复杂。虽然从首先情理上来说,陌桑确实有错在先,可是因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比亲姐姐还亲的姐姐,我没办法不袒护她。
陆鹭洋安静地望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责骂,我的沉默反而让他的坦然渐渐崩裂,他的脸上浮现隐约的颓色。
他说:“昭昭,我曾幻想过无数次让陌桑当众出丑的画面,以那样的方式惩罚她和我父亲带给我母亲的伤害,我以为我会很痛快、很快乐。可是我现在才明白,原来除了空虚,什么都没有……你说如果人能不长大该多好,我想回到从前,在KTV里听你唱那些神曲。”
我内心的酸涩说不出口,心里闷得如同下雨前的天空。
离开GT的时候外面起风了,我裹紧大衣,却仍觉得一阵阵的冷。天空一片阴霾,单薄的枝丫被风吹得一遍遍抽打着天空。
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大部分是陈梓郁打来的,而最后一个,我看到陌桑的名字。我连忙回拨过去,却一直没有人接,单调的信号一点一点吞噬完我的耐心。
“出租车!”我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向司机报了陌桑家的地址,一边仍按着重拨键。
“……刚哥,好久不见……”
我的身体顿了一下,手机差点滑落到地上。出租车已经平滑地开了出去,凛冽的风从半开的车窗里吹进来,我的额头荒凉一片。我只要探出头去就能确定刚才听到的是否是幻觉,是否是巧合——可是我不敢,我竟然不敢去确认那个陌生男声所说的“刚哥”,是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刚哥”。
“不会的……不会的……”我握紧手机蜷曲着身体,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我闭上眼睛,犹如沉在深海之底,逼自己在近乎窒息的痛苦中,忘记刚才那个声音背后所代表的可能性。
不可能是夏其刚的,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不可能的。
付了车钱后,我在陌桑家楼下深吸一口气,甚至还对着大门的玻璃拍了拍自己的脸,希望以轻松自然的状态去见陌桑。
玻璃门上有我半透明又不甚清晰的身影,而我的身后似乎还有个人,我警觉地想回头,他抢先一步用一块充满刺鼻气味的白毛巾捂住了我的口鼻,似乎只一个瞬间,我的意识就被大片白光吞噬。
头沉得好像脖根本就支撑不住它的重量,我皱着眉头努力睁开眼睛,刺眼的灯光在视网膜上烧出一片耀眼的白,一个黑影在眼前不停地晃,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原来那是一盏精致的黑色水晶灯。
蓝色的墙纸和白色的天花板,黑色的水晶灯,黑色的窗帘杆,两米宽的大床,四周还有延伸出去的浅蓝色的柔软地台,落地飘窗上铺了厚厚的格子毛毯,几个碎花图案的抱枕散落一边。
眼前的一切又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我从未来过这里,熟悉的是虽然我没来过,这里的一切却好像在梦里出现过一样……我一定在哪见过这间房间……
我的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我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手脚都软绵绵的,好像使不上力气。
哗哗哗的水流声戛然而止,然后是木门被移开的声音,当发梢滴着水珠,将浴袍随随便便披在身上的骆亦航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的脑海中突然像划过了一道闪电,刹那的光亮照亮了所有被黑暗掩埋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
“以后我们家里的墙壁要刷成蓝色,天花板是白色的,上面挂盏可漂亮的黑色水晶灯……嗯,床要够大,因为我要在上面打滚……还有窗台,房间里一定要有个大窗台,我可以躺在上面做白日梦、看星星,还可以盘着腿在那儿上网……骆亦航,你说好不好,好不好嘛?”——这分明是十七岁的我向十七岁的骆亦航描述过的我们未来的家的样子啊。
而记忆里十七岁的骆亦航脸上挂着宠溺的笑容,可是嘴里却说:“你的品位好像不太行啊……到时候还是看我的吧。”
我闭上眼睛,将那些甜美得让人心尖儿微微发疼的回忆在眼前默想了一遍,而当我再睁开眼睛时,眼底已是平静无波,如一泓死水。
“是你绑我来的?”我问。
骆亦航不答我的话,他从酒柜里拿了瓶葡萄酒,取杯子的时候望了我一眼:“来点吗?”见我摇头,他便只拿了一只高脚杯,倒入绛红色的液体,他晃了晃酒杯,然后喝一口,让酒液和唇齿充分接触后才吞咽下去。
“如果没事的话我要走了。”我想从床上站起来,我以为我可以,谁知太勉强的结果却是腿脚发软,我整个人直挺挺地摔在地板上,发出呼的一声巨响。
骆亦航笑起来,像是看春晚小品那样,玩味地看着我。他喝光了剩下的葡萄酒,打开音响,将音量调到大分贝,整个房间在顷刻间流泻着Eason的声音。是那张《黑白灰》的专辑,我买的第一张正版CD,可是后来再也没听过,因为我怕听的时候会想起夏其刚唱《谢谢侬》时的样子。
我在地板上像一只蠕虫,头顶的灯被关掉,遮光的窗帘将阳光牢牢地挡在窗外,房间里暗得只能看到灰色的影子。
我从来不相信骆亦航会真正伤害我,但是到了这一刻,我终究慌张起来。他带我来他家是要干吗呢?他为什么要关灯?
我攀着床沿终于勉强撑起上半身,视线却刚好平了骆亦航的下体,他已经脱掉了浴袍,一丝不挂地站在我的面前。
恐惧像滑腻冰冷的蛇,吐着芯子从我的脚背缠绕上我的小腿,然后一点一点向上靠近。我感谢黑暗,至少让我看起来像是镇定的模样:“骆亦航,别让我看不起你……这些下三烂的事情不适合你。”
“那你说什么适合我?”他捏住了我的下巴,不等我回答,沾染着酒气的温热嘴唇就霸道地贴了上来,灵活的唇舌撬开我的齿关,凶猛地攻城略地。
我浑身使不上劲,根本没有力气推开他,幸好牙齿还有力气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骆亦航闷哼一声,捂着渗血的唇舌猛地推开我,而我整理个人撞向床头柜,额角生疼,一摸,黏稠温热的鲜血濡湿掌心。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很快卷土重来。这一次他将我打横抱起,像丢大米那样丢我在床上,随之覆盖而来的是他结实修长的身体。温热的、带着血腥的唇舌不再霸道地占据我的唇舌,而是沿着我的脸颊、脖颈一路下滑,在胸前的高耸处流连不去。他将我的双手压在头顶,只用单手就轻松控制住,另一只手则肆意地在我的身体上游走,所过之处,遮体的衣衫都被粗暴地撕毁。
我终于明白骆亦航不再是吓吓我这么简单,他是打算真的强暴我。因为药力未散,我的手脚绵软无力,泪水充满了眼眶,我在黑暗中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疼痛中夹杂着异样情潮的身体,在他的挑逗下变得越加柔软无助。
羞耻、害怕、恐惧……在骆亦航粗重的喘气声中,我看到夏其刚的脸在我的上方时隐时现,银色的十字架吊坠随着身体的律动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我的神志陷入不正常的迷乱中,我疯狂地大哭起来。以前的骆亦航见不得我流一点点的眼泪,我只要假装伤心,憋点泪光出来,他明知我是装的,也会无奈地言听计从。他曾经宠我、爱我如人间至宝,舍不得我受一占点伤害,可如今他却无视我的崩溃、我的哭泣,放纵自己沉沦在情欲和仇恨里,如驰骋的野马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我不知在何时失去了意识,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窗帘被拉开,房间里安静得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从高处望下去,窗外已是灯火流光、璀璨一片。
我听到熟悉的手机铃声,是我的手机在地毯边缘鸣叫着、震动着。我浑身酸疼,却已不似之前无力,我爬过去捡自己的手机,才看到屏幕上陈梓郁的名字,手机就被人夺走。骆亦航像个怪兽一样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将手机丢进了酒杯里,顺手倒满酒。
我的手机很快就呜咽着沉默了,像一只没了电的小玩偶。
骆亦航走过来摆正我的身体,在冰凉的地板上又要了我一次,这次我没有挣扎,僵直如尸体,沉默如尸体。
或许是因为无趣,他草草就结束了所有,安静地伏在我身上一动不动。
“够了吗?我可以走了吗?”我的喉咙已经喊坏了,声音嘶哑低沉。
他动了动,终于离开我,默不作声地坐在一侧。
我终于获得了自由,借着外面的月光,我搜寻地上被扯掉的衣物,然后一件一件套在身上,就算是声破布,我也想尽快穿回去。
骆亦航从衣柜里找了件厚外套给我,可我就是不接,固执地和几声破布斗气。
“我没穿过,新的。”他说。
我屏息了三秒,终于还是接过他手里的外套穿上。我从骆亦航那儿带走了属于我的所有东西,包括那部被红酒浸泡过的手机,然后拖着发颤的双腿,离开了那个魔鬼居住的巢穴。
在我离开之前,骆亦航安静地坐在飘窗上,指间夹了一支点燃的烟,他平静地对我说:“你可以去告我强奸、迷奸……我认罪。”
我原本不想理他,可是终究控制不住地冷笑了一声:“我不会告你……因为告你也就关你几年……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去死。”
皎洁的月光打在骆亦航的侧脸上,他如同被凝固的雕塑,嘴角抿得紧紧的。不知是因为阴影的关系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他好像在一日之间长出一条又深又长的法令纹,让他原本英俊的脸看上去有几分冷峻又有几分苦涩。
他缓缓抬起眼来看我:“你真的这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便已经用力甩上了房门。
我在路边的小旅馆里洗了热水澡,换了新买的衣物,确定除了衣物掩盖之下的吻痕和淤青之外,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太多破绽之后,我才回梓园。
陈梓郁在沙发上等我等到睡着了,我开门的声音吵醒了他,他睡眼惺忪地问我:“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怎么不接呢?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我忍住泪意:“哦,手机不小心掉到酒杯里了……”
“你喝酒了?”
“一点点。陌桑心情不好,我陪她稍微喝了几口……对了,你找我那么急,有事吗?”
“没事不能找你吗?你是我老婆啊。”陈梓郁走过来揽我的腰,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僵硬,他顿了一下,轻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我不着痕迹地挣脱陈梓郁的怀抱,“我今天很累了,有什么事明天说好吗?”
“你没事吧?昭昭,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我知道再这么下去肯定骗不过陈梓郁:“可能快来例假了吧,今天觉得特别疲劳……我先睡了啊。”
陈梓郁的脸上似乎有欲言又止的表情,却被我关在了房门之外,我快演不下去了,所有的伪装都在瞬间崩裂,我用被子堵住嘴巴,心酸的泪水就如滂沱的大雨。
我可以告诉陈梓郁夏其刚对我做的事情,因为那是五年之前的曾经,我的旧伤、我的过去、我的噩梦,它已经结了痂,好了一半,就算再挖开也不过是熟悉的鲜血汹涌。可是骆亦航不一样……他是我真正爱过的少年,是我的错误造就了今天的他,我无法向别人诉说他对我做的所有,我更害怕陈梓郁会因此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就让一切都过去吧,随风消逝,随时光暗淡成如同窗外那件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最后离开衣架与夜风私奔的裙衫……就让它走吧……
第二天醒来,陈梓郁已经上班去了,餐桌上有煎鸡蛋和牛奶,还有一张手写的便签,上面只有四个字:等我回来。
我的心里升起微微的暖意,绵软而酸涩,还带着微微的疼,像小时候膝盖上被摔的一大片淤青,用手指使劲按的感觉。
吃完早餐后无所事事,我绾起头发开始整理房间,手机铃声便在这个时候响起。一开始我以为是陈梓郁忘带手机了,结果我从换下的衣服口供里翻到那部浸了红酒的旧手机,它活蹦乱跳咿呀乱叫,它居然又能能用了。
“有空吗?出来喝杯茶吧,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是沈玉芳。
“今天不太方便,我身体不太舒服,不好意思。”我没有撒谎,我真的不舒服,今天我不想见任何人。
如果她那么好打发,那她就不是沈玉芳了。
“你出来吧,这位朋友不会让你失望的……如果你不来,我打赌你会后悔。”
她的说话方式有一种独裁者的强势,我很奇怪我以前怎么就觉得她是陈家少数有人性的人之一呢?也许整个陈家最腹黑的人就是她了,温柔贤淑了一辈子,在丈夫重病昏迷不醒时,才露出晚娘的脸孔。
我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什么时候?在哪?”
“你在梓园吧?一个小时后老许到梓园接你。”话音未完全落下,她已经咔嚓一声切断了线。
我化了淡妆,抹了点唇膏,苍白的脸色稍稍有了颜色,我披上厚而暖的黑色外套,踩着球鞋下楼。
许伯很准时,他依然沉默如昔,平稳地将我送至陈家大宅。
我进去的时候沈玉芳还在会客,不知说了什么,正笑得花枝乱颤,丰满的胸口上下起伏,很是动人。
“呦,昭昭来了啊。看看,谁来我们家做客了。”沈玉芳笑得颇有深意,一反常态对我很是热情,甚至走过来拉着我到沙发旁坐下。
我这才看清背对我的那个男人,身体在瞬间变得冰凉一片。
是夏其刚……居然是夏其刚!
五年过去了,他胖了,记忆里方正的国字脸似乎被磨圆了边角,有了风霜的痕迹,原本就小的眼睛就更显纤细。他的左脸颊上多了道刀疤,手上少了三根手指,发际线有越来越靠后的迹象。而唯一未曾改变的是他的眼神,黏糊而潮湿,像夏天时套在身上的一件脏毛衣,让人浑身不舒服。
而我不是不舒服,我是恶心。
我捂着嘴冲到厕所干呕起来,再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了我的慌张和惊恐。夏其刚怎么会和沈玉芳在一起?很明显沈玉芳知道我和夏其刚是认识的,那么她对我和他的事又清楚几分……
各种念头在我的脑海中横冲直撞,我理不出个头绪,可还是不得不出去面对。
夏其刚殷勤地站起身,搓着手问我:“昭昭身体不舒服啊?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沈玉芳像听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般又是一阵大笑,然后她收住笑,侧脸看着我说:“昭昭,你看你刚哥多关心你。”
我像吞了一只苍蝇那般恶心:“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我不想再看到眼前这对男女,只想快速离开这个地方。
“今天特意把你和其刚都约来,当然是有事了……你急着走做什么?”说到最后,沈玉芳的语气已是颇为不快了。
“那你说吧。”我站在门口,背着光,身前是自己被斜射的阳光拉长的影子。
沈玉芳冷笑一声,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按了几个键,然后挑起眉看着我。
手机里传来嘈杂混乱的声音、众人兴奋起哄的声音、陈奕迅的歌声……以及,十七岁的我,无助哭喊求饶的声音。
我像头豹子般扑过去抢夺沈玉芳手里的手机,夏其刚敏捷地将我的双手反折在身后,头被他按在沙发上,我的咒骂声被海绵轻易就吸收掉了。
沈玉芳播着视频的手机丢到我的眼前,好整以暇地说:“你要就拿去,反正我已拷贝了无数份。”
“放开我。”
夏其刚在得到沈玉芳的首肯后松了手,我在第一时间将那部手机砸了个粉碎。
“说吧,你想怎么样?”我在沈玉芳对面坐下来,已不像刚才那么慌张和不安,因为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很简单,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找个让陈梓郁恨你的理由从他身边永远消失,我就把所有‘精彩’片段都销毁。”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圈,噩梦一再重演。五年前是骆亦航,五年后是陈梓郁;五年前是夏樱柠,五年后是沈玉芳。
“你怎么让我相信,如果我照你说的做,你也会遵守承诺?”
沈玉芳眯着眼睛又笑起来,像一只妩媚的猫。
“顾昭昭,由不得你不信。”第十二章 多希望时光静默,日光藏匿丑恶
而我一定是在前世修行的时候偷懒打瞌睡了,每每到手的幸福总是接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摔落在地上,碎裂成无数块细小的碎片。
我离开陈家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雨来,雨水冲刷干净绿化植物上的微尘,花草在迷蒙的雨气里显得格外苍翠。
陈老爷子宠爱的那条德国黑贝有气无力地趴在狗舍里,看到我竟没有气势汹汹一通乱吠,大概它也知道它的主子病了吧,也许即将改朝换代,它喝香喝辣的美好时代就要过去了。
许伯问我:“少奶奶,您去哪?”
我下意识地说:“回家。”说完之后我陷在后座里发愣,我哪还有家呢?我早就没有家了……也许本来梓园会成为我的家,可是现在这个可能就像华丽的泡泡,在最灿烂的阳光下啪的一声破灭了。
“还是先回梓园吧。”车窗外的景物变成一幅飞速向后拉扯的画卷,雨点打在玻璃上,汇成一道又一道水痕。
我突然很想我的爸爸和妈妈,如果他们还在的话,我至少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如果他们还在的话,他们一定不会让他们最疼爱的女儿受这样的委屈;如果他们还在的话……
我才进门,陈梓郁的电话就打来了。
“在干吗呢?”
“刚睡醒。”我理所当然地撒谎了。
“嗯,睡眠质量不错嘛。”他在那头轻笑,“真羡慕你,今天我一到公司就忙死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用撒娇的口吻抱怨,我的心不由得一软,继而是酸楚难耐,我要竭力忍住才能不让泪意上涌:“如果你喜欢,你也可以这样啊,还能每天提个鸟笼上街调戏良家妇女,开着保时捷飙车,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我才不要。”
“那你要什么?”我踢掉鞋子,穿上拖鞋,把自己抛到沙发上,几万块的沙发真不是白贵的,舒服得让我一下子就放松下来。
“我只要你。”陈梓郁说完也不好意思了一下,“我现在说话好像蛮恶心的……可我就是忍不住对你一直说情话。”
“也许这本来就是你的兴趣爱好,只是以前没有发现罢了。”我和陈梓郁像一对甜蜜的恋人一样,说着这世间最无聊的情话,一个温情脉脉,是从未有过的柔软情深;一个状若无事,可耳朵听到的每一句甜蜜,落到心里就是无尽的痛。
“对了,有件事我昨天就想和你说,可是你一副很累的样子。你听了也别担心,记得凡事有我。”
“什么事,你说吧,我心理素质很强的。”还有什么事能比重温噩梦更糟糕的呢?
“夏其刚出现了……昨天他到公司来找过我,我不在,他留了姓名和手机号码,后来我打过去的时候却没人接。他有没有找过你?”
我闭上眼睛,要是很努力才能忍住不大吼出声。命运到底有多恨我,才会一次次阴错阳差地把我推向一个又一个深渊?
“昭昭?”
“嗯,没呢,他没找过我……也许他是想讹点钱,他很快会再找你吧。”
“我也这么想。所有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什么大事,你别太担心了。”
陈梓郁和我又聊了几句,他等下还有个会议要开,只得恋恋不舍地挂上电话。
我在沙发上不知趴了多久,力气才一点一点恢复过来。
我在厕所洗了把冷水脸,看着镜子里的人,我告诉自己:顾昭昭,你还有最后一个月时间,然后,所有的游戏就都结束了。
我安安心心地做了几周陈太太,每天在家为陈梓郁洗手做羹汤,吃完饭和他一起洗碗,然后手牵扯着手在小区附近散步。
如果遇上下雨天,我们便一起挤在沙发上看电影,恐怖片或者爱情片,文艺片或者商业片,什么片都行,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和陈梓郁接吻,温柔而绵长地,小心翼翼地,但没有更多。
陈梓郁以为我还没有准备好,总是紧紧地抱着我,努力压抑自己,在我耳边轻声说:“昭昭不要紧,我会等你,我的小妻子。”
再接下来的几周,我逐渐变得挑剔又爱发脾气,无缘无故就对陈梓郁一通吼。他被折腾的一头雾水,可是无论我怎么欺负他、咒骂他,最后他都会过来抱住我,对我说:“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别拿我的错误惩罚自己啊。”
有时候他明明没有错,还硬求我的原谅。
我那时才知道,陈梓郁是这样一个懂得爱的人,愿意为了爱的人改变自己、收敛脾气、处处容忍。能做他妻子的人该是多么幸福,上辈子不知要修行几百年,才能换来今世他的一颗真心。
而我一定是在前世修行的时候偷懒打瞌睡了,每每到手的幸福总是接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摔落在地上,碎裂成无数块细小的碎片。
一个月期限快到的某一天,我在厕所的洗手台上放了作假的验孕试纸,红色的两道杠。我看着陈梓郁走进厕所,等着他出来质问我,结果他在里面待了很久很久才出来,看到我的坐姿犹如日军的碉堡,他冲我英俊无比地笑了笑。
最后还是我忍不住追着他问:“你没看到那个东西吗?”
陈梓郁愣了一下,然后揉揉我的头发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出去看电视吧,我今天要加班。”说着他转过身不看我,专心看策划书。
我把验孕纸丢在他的策划书上:“现在看到了吧?”
他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将试纸丢进身边的纸篓:“你看电视去吧,我今天真的很忙。”
“你不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不想知道孩子是谁的吗?”我残忍地问。
陈梓郁还是没有转身。
我双手捧住他的头,强迫他与我对视,我一了一句地告诉他我纺织的诺言:“陈梓郁,我怀了别人的孩子。”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之后又闭上,反复几次,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我以为他会怒不可遏,谁知他竟说:“我们一起养大他吧。”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
“昭昭,你是浊在和我玩恶作剧啊?你别开这种玩笑,我受不了的。”他问我。
“你醒醒吧……陈梓郁,我怀了别人的孩子,更重要的是,那个人是骆亦航,我的初恋,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我将“唯一”两个字咬得极重,如愿看到陈梓郁瞬间发白的脸孔。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突然发现对于伤害别人这种事情,我是那么驾轻就熟,对,几年前我也是这么对骆亦航的,“我爱骆亦航,我们曾经分开并不是因为不相爱,如今他明白我过去的苦衷,愿意接受身心破碎的我,我们仍彼此吸引……我们决定再在一起了,所以你会祝福我们,是不是,陈梓郁?”
陈梓郁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白得如纸,额头渗出薄薄的一层冷汗。他的喉咙处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但是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语言,然后只听咚的一声,他竟如一栋旧楼,轰然倒塌。
陈梓郁摔倒地地板上,身体蛘曲成拱形,他捂着喉咙指着前方说:“药……药……”
我手忙脚乱地将整个屉子都抽出来,将东西都倒在地板上,终于在杂物中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药瓶。
我曾听梓珏说过,陈家的男丁都有遗传性的哮喘,可是我从未见陈梓郁犯病, 以为他早就康复了。
陈梓郁喷了几口药,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他的一只手抓着药瓶,一只手紧紧拽着我的手:“昭昭……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确定他不会有事之后,从他的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
我离开梓园时给陈梓郁的助理丁格打了个电话,然后又给沈玉芳打了一个电话。
挂了电话,我站在梓园门口暖白色的路灯柱下,突然觉得虚弱无比。
刚刚建起的美好世界再次灰飞烟灭;刚刚萌芽的温暖感情再次离我而去;刚刚开始卸下心防鼓起勇气爱我的男的,再次被我伤得鲜血淋漓,在爱的背叛中灰心……
我福薄命贱,明知道凡是好的自己都留不住,却还是抱着奢望想要拥有,最后仍是落得一个伤人又伤己的结果……
我的世界该落幕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向车水马龙的路中间,我望着那辆向我直冲过来的卡车,告诉自己:再一下,再忍一下下,我马上要见到爸爸妈妈了……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
我闭上眼睛,身体突然被人用力一扯,落入一个温暖而颤抖的怀抱,刺耳的刹车声划过昏暗的夜空,司机的咒骂声随之而来:”走路不长眼睛啊?要找死闪远点好吗?别来连累老子!”
“师傅,说话注意点……我们有不对的地方跟你道歉,但你说话不要太难听了。”骆亦航不卑不亢地与司机对视,后者败下阵来,小声嘟囔着发动车子离开。
骆亦航终于低下头望我,眼神深幽如海:“你怎么了?陈梓郁怎么没有陪你?”
我立刻就反应过来:“你监视我们?”骆亦航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并不是出于偶然。
他的脸上出现难堪的神情:“我监视你们?你就当我有病犯贱吧……你现在这样算什么意思?你这么狼狈不是白白让我开心?”
我推开骆亦航:“不关你的事,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不想看到你……”我向前走了几步,嘴里喃喃着“不想看到你”,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消毒水的气味,刺眼的灯光,无数张从我眼前晃过的陌生脸孔,我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漂浮在蔚蓝的深海里。我像是醒着,又像是睡了,意识在混沌的灰色地带沉沦起伏。
我就这样半梦半醒地昏迷了一天一夜,才终于清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骆亦航。
他胡子拉碴,双目布满血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在确定我真的醒了之后,他握紧我的手放在唇边。
我浑身没什么力气,但仍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手,然后扭过头,闭上眼睛。阳光落在我的眼皮上,轻微的重量和温度让我想哭。
在我的坚持下,下午我就出了院,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是已无大碍。我坐在医院大厅绿色的木长椅上,看着地上条纹状的光斑,耳边有孩子哭叫和病人家属交谈的声音,我的心里静极了。
骆亦航办妥了所有手续,他向我走来的时候脚步很急,快要走到我跟前时却又慢了下来。
我沉默地望着他,五年之后,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直视这个我从十六岁爱到现在,不知道爱是否还存在的男人,这个在我伤害他之后拼了命地证明自己的能力,在成功之后无数次试图羞辱我、践踏我的男人,这个在得知我结婚之后用暴力占有我的男人,这个不顾我的眼泪和哀求,让我重温噩梦的男人……
他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蹲下身,微微仰着脸看我,手指颤抖而冰凉地握住了我的手:“昭昭……”
上次在西餐厅的包厢里,我发现了他鬓角的白发,这一次他风霜的痕迹又重了一些,他彻底从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蜕变成了带着淡淡沧桑味的男人。其实,骆亦航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岁,许多和他同龄的男子正谈着小打小闹的恋爱,烦恼着工资单上微薄的数字,流连于网络游戏和情色网站,没心没肺地挥霍着青春。
他当然是英俊的,但是沧桑如中年人。
我觉得心酸,为骆亦航,也为我自己。
我站起身,骆亦航拽着我的手跟在一旁,踏出医院大门的刹那,阳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
他问我:“去哪?”
我眯着眼睛看他,轻轻地说:“我想回家。”
他说:“好。”他打开车门,送我上车,然后发动车子。
“梓园不是我的家。”我提醒他。
“我知道。”他专注地开车。
“二伯家也不是我的家。”
“我知道。”
我越发困惑:“你的家更不是我的家。”
“我也知道。”他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任性发脾气时那样有耐心,“你闭上眼睛休息会吧,会是一场长途旅程。”
我想了想,终究没有再问,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也许我应该赶跑骆亦航的,那天晚上我真的恨不得他去死,可是我现在真的无助极了,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小心翼翼,我意兴阑珊,我们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车开上调整的时候,我就知道骆亦航要带我去哪儿,他是真的带我回家,回那座我们来时的小城,载满我们甜美回忆和伤痛泪水的地方。
它是我们的家乡,却没有我们真正的家人。
我们到达安城的时候是华灯初上的时分,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让璀璨的灯火有了几分迷离的美。在夜色和雨雾里,这座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这里个体了新的路,建了新的高楼,路边的招牌也几乎都换了新的,只有那一排又一排的香樟树,仍是记忆中挺拔茁壮的样子。
我摇下车窗,夜风夹带着微凉的雨丝打在我的脸上,潮湿的泥土气息孕育着勃勃的生气。车子拐进一条小道,又转过一个路口,笔直地驶入一个老旧的小区。周围的一景一物都是那么熟悉,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在浓墨浸染的夜幕下,如一块又一块巨大的积木搭起来的虚幻世界。
我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去看骆亦航,他对我笑了笑,下车拉开车门:“上去看看吧。”
“上去哪儿?”我的心跳得很快,不敢去触碰那个可能,因为害怕最后会失望。
“下雨了呢。”骆亦航不答,主动拉住我的手,带我走进那个阴暗的楼道。过道灯还是没有修,或许修了又坏了;李叔叔家门口的杂物还是堆得那么多,几乎挡住了一大半的公共空间;三楼陈姨家门上贴了大红的喜字,是小陈哥哥结婚了吧……站在四楼那扇熟悉无比的、贴满了广告宣传单的防盗门前,我下意识地握紧了骆亦航的手。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在试了两三把钥匙之后,咔嚓一声,门应声就开了,然后他又打开了里面的那道木门。
房间里有一股闷热的霉味,柜子、茶几、桌子、椅子……家具的摆设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上面薄满了厚厚的一层灰。沙发背后的墙上挂着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照,人工上色的照片,两个人的脸色看起来异样红,头挨头笑得幸福好像花一样。
“怎么会……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我背对着骆亦航问。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你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而你地什么都不和我说。我想你和我分手应该或多或少和家里的事情有关,你是有苦衷的,可是你太绝情了……你还记得高考结束后你约我在‘苏荷’见面的那次吗?我等了三个小时,满怀期待地以为我们能再开始,可是最后你地说‘你又被我骗了。永远不要再等我了’,我当时死了的心都有……我恨你,昭昭,我是真的很恨你。那些为了钱卑躬屈膝的日子,那些为了往上爬陪人喝酒应酬到天亮,在厕所里狂吐的时候,那些为了做一个项目策划通宵的夜晚,我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我一定要变得更强、更有钱,让你后悔曾经放弃我……可其实每一次后悔的都是我……我托了朋友帮我留意这套房子,存够钱我就把它买下来了,我那时候的想法很可笑,我想也许你会留恋它,我便可以用它要挟你……”
骆亦航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抱住我,动作轻柔得像是拥住一片云朵,他害怕我挣脱,害怕我逃跑,害怕我像玻璃樽一样,他轻轻一触碰就裂成碎片。
“我知道这世上最没用的三个字就是‘对不起’,可是,还是对不起。”他的声音闷闷的,泪水打湿我的后颈。
“其实我不后悔,我爱你到心理变态,可是对不起。”我和骆亦航就那么住了下来。我睡在爸爸妈妈曾经住的大房间里,他睡我曾经的小房间。
被子有些发潮,冷而沉,带着淡淡的霉味,可是我的失眠却无药自愈。我有时候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眼皮就沉得撑不住,手里的遥控器摔在了地上,我才发现自己又打盹儿了。
骆亦航每天都起得比我早,变着花样给我准备早餐,等我起床洗漱完毕,和我面对面地用餐。有时候是白粥配油条,有时候是双面煎的生煎包和豆腐脑儿,固定不变的是总有一杯他自己煮的豆浆,醇厚香浓。
然后他洗碗、买菜、做饭,我收拾房间。空闲的时候我睡觉或看电视,他便在房间里上网或者看书,除了第一天晚上骆亦航说了长长的一段话,之后我们很少说话,连对视都几乎没有。我们在小小的公寓里各干各的事情,却双异常和谐。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骆亦航像一株会行走的植物,他很安静,让人安心,家务全能,是个很好的生活伙伴。陈梓郁和他相比就像个生活低能儿,不会做饭,洗一次碗都打破三个碗,洗衣服可以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打湿透……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夜深人静时会不会还把我狠狠恨一遍……
我还想起了陌桑,我和陈梓郁正式“摊牌”前曾和她见过一面,那天她穿了件黑色背心裙,外面披一件毛领外套,依然是十厘米的细高跟搭配精致的妆容。虽然她的眼底仍有几分憔悴,但看起来她已经振作起来,重新变回那个只流血不流泪的超级女战士。
“我下个月去新公司报道,担任翡冷翠广告公司的副总经理。这一次婚变让我在业内名声大噪,翡冷翠的老板还找人特意了解了我过往的经历,然后觉得我特别合适他们公司,找了猎头公司找我,年薪是在GT时的两倍,这还不包括分红和奖金。”陌桑点了支烟,氤氲的雾气让她的脸都模糊起来,让我看不真切她说这话时是高兴还是颓然的。
“恭喜你,东边不亮西边亮。”
“恭喜什么……”陌桑失笑,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复杂神色。她不想多谈自己,换了个话题,“你最近怎么样?那个时候我需要时间好好儿面对自己,所以刻意不和你联系。”
“还行吧……”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觉得自己和陌桑似乎有些疏远了,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在最脆弱的时候让我陪在她的身边,也或许是因为在这段短短的时光里,我又遇到了太多倒霉的事情,根本无从说起。
那天我们只聊了十五分钟,陌桑就起身匆匆走了,她离开之前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昭昭,你知不知道,其实陆鹭洋喜欢的人是你?”
我只愣了零点几秒,就飞快地回答她:“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无论他是不是喜欢我,我和他都没有可能,因为他以最卑劣的方式伤害了我最好的朋友。”
陌桑的眼神在我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像是在估量我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心,我坦然地回望她,眼底一片澄澈,问心无愧。
“我知道的,其实我知道你会是这个答案……”她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将泪意吞回。
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对我说过,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爱你的人不会让你掉眼泪,不爱你的人看到你哭只会想笑,所以,不要哭。
我望着陌桑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她的身体比去年春天时又单薄了一些,但灵魂应该又强大了几分。
我不知道陌桑为什么会说陆鹭洋喜欢的人是我,但我有时候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小区里在篮球场上挥霍青春的少年们,我总是会忍不住想起初见陆鹭洋时他的样子。白净、斯文,五官精致得如同少女,但又有少年清闲的英气,他笑起来时狡黠又天真,是无论男生和女生都会为这倾倒的长相。
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他再不是那个纯白的少年,而我,一开始就不是那个清白的少女。
气温升高,春天的清新又迤逦,楼下的玉兰花大朵大朵地绽放,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好像都能听到它们砰砰缩放生长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再加上气温和环境的变化,我的例假一晚再晚,始终没有来。
六月初的某一天,我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起来时浑身乏力。我在冰箱里找到半边香瓜,在厨房切成小块,清闲的水果香气甜得让人瞬间看到整个初夏的美好。
我把剩下的香瓜拿去给骆亦航,他背对着我,听到声响迅速关闭了一个网页,然后回过头来看我:“你醒了啊。”
“嗯,切了瓜。”我假装没有看到他短暂的慌乱,将瓜放下就转身去客厅看电视。
在安城的这段时间我很少上网,我对这世间的事越来越缺乏好奇心和求知欲,我宁肯做个与世隔绝、无知乏味的人,但骆亦航欲盖弥彰的行为让我起了疑心。
我第二天趁他去买菜的时间,我进房打开电脑,我想查看“历史记录”恢复他昨天游览的网页,可是他已经删得干干净净。我对电脑的知识所知不多,束手无策,只好随便点网页进去看,当打发时间。
有一条和天齐地产有关的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天齐地产再曝桃色绯闻,母子乱伦真假疑云再涌!我从头游览了一遍文章,添油加醋的内容不少,但是有两个讯息很清楚:第一,陈老爷子上个星期去世了;第二,陈梓郁没有照沈玉芳预想的那样与她重修于好,他们彻底反目。
我又搜索了相关词条,将前几页的搜索结果都看了一遍,大意都差不多,只是侧重各不相同。很明显,陈梓郁和沈玉芳都调动了各自的资源,在各大媒体上展开隔空大战。
我不知打开了什么网页,耳机里传来嘈杂的声音,我戴上耳机的时候关掉已经看完的网页,几乎同一时间,不堪入目的画面和痛彻心扉的哭喊声,刺痛我的眼睛和耳膜。
沈玉芳竟然失信,将我受辱的视频传上了网络。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遮掉了我的脸,只能听到我的声音,看到我被百般侮辱的身体。
我扯掉耳机,踢翻了主机,将显示器狠狠砸在地板上,然后趴在地板上干呕不止。
“昭昭!”骆亦航丢掉手里的东西,冲过来,“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双目刺痛,我知道只要轻轻一眨眼就会有泪落下来,我将眼睛睁得如铜铃大,直直地看着骆亦航:“你都看到了?”
他沉默——这就是答案。
我站起身,换衣服,找钱包,骆亦航跟在我的身后,拉着我手里的外套,阻止我的所有动作。
“你要干什么?”
“我得回去。”
“回去干什么?”
我抬头看着骆亦航,幼稚地说:‘我要回去和他们同归于尽!反正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骆亦航在那一刹那露出极其脆弱而哀伤的神情,而转瞬之后又变得冷酷坚硬:“我不是吗?我不值得你留恋吗?”他的语气是淡的,但是眼角的皮肤都在微微颤抖。
“你是吗?你是我的谁?”到了这一刻,我没有什么畏惧的了。我转身向门口跑去,可是只跑了两步就被他一把拽住手臂,他像是要把我的臂膀硬生生地撕下来一般。
“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是你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所以你最好从现在开始摆正我的位置,我当然是你的谁!”
骆亦航的话犹如在暴雨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将我的苍白与无助照得透亮透亮。
“你说什么?”混沌的思维中有一丝微弱的亮光,我怔怔地望着他。
“上次送你去医院,医生说你有早孕的迹象……我们在一起住了一个多月了,你都没有来过例假不是吗?”
“你处心积虑地买下我家的旧居,带我来这里生活,是因为你以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吗?”
骆亦航露出茫然的神情,像是一时之间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可到了这个时候,我不惜以最恶毒的可能揣测他的想法。
我冷笑起来:“你真看得起你自己……也许孩子是陈梓郁的呢?你们的概率是一半一半……”
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可仍倔强地梗着脖子不愿意示弱,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反而双臂被紧紧箍住。
“放开我!骆亦航你放开我!”我挣不开骆亦航的铁掌,他将我丢进卧室,然后手脚利落地锁门。
“你好好儿待着吧,哪儿都别想去!”我吵过、闹过、砸门、跳窗……每次在我几乎要成功的时候,骆亦航总是如鬼魅一般出现,将我揪回来。
他还是那句话:“你哪儿都别想去。”
我绝食抗议,他便将我捆在床上,捏住我的鼻子灌我米粥,冷血无情得和之前一个月来,与我和平相处的温情男人判若两人。
也许这才是真的他吧。
在一个雷雨的夜晚,我被一声接一声的雷鸣吓得哭醒时,他就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告诉我说:“我在这里。”
我愣了一会儿,一时分不清现在是梦境还是现实,分不清他是十七岁那年温润如玉的骆亦航,还是五年后冷酷无情的骆亦航。我想不明白,辨不分明,我只是凭着直觉搂住他的脖子大哭:“我好怕……我好怕……那天你为什么不往门里看一眼……为什么不看一眼……”
那一夜我神志混乱,断断续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醒来之后我只觉得如宿醉般头痛欲裂。
我躺在床上望着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向了数字十,我有些奇怪骆亦航为什么没来叫我起床吃早点。
房门异常地开着,我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小房间、厨房、浴室……家里静极了,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我穿上鞋,奔向门口,可是打开门的时候我就绝望了——紧闭的防盗门上挂了一把巨大的铁锁。
我重新关上门,这才看到餐桌上有一杯纯牛奶、一份凉掉的三明治,还有一个白色的信封。
我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银行卡、一张写着密码的字条,还有一封信。
“昭昭,等我回来,所有的事情都将终结。骆亦航。”下面还有一个陌生的号码,他在旁边注了小字,让我有什么需要就打这个电话,会有人给我送饭跑腿。
我突然想起他这些天来的忙碌,原来他是在筹备重返苏城的事情,也许他看到视频的第一时间就有如此打算了,却从不打算带我一起去。
那原本是我要做的事情,将一切做个了结,而现在,他替我去了。
“骆亦航,你造成不要做傻事……”我不怕和夏其刚玉石俱焚,可是我不希望骆亦航有什么事。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对他的感觉是爱还是恨,可是我们从十六岁相识到如今,在那些最美好的时光里,我们曾相濡以沫,爱和恨都融化在骨血里,无法剔除和分离。
我检查了所有的门窗,骆亦航在一夜之间给所有门窗都加了铁链和锁,不过他走得太匆忙了,百密也有一疏,浴室上方那扇透气的小方窗他便忘了上锁,那个空间,足够我爬出窗外,借由邻居家的窗户和阳台重获自由。
人潮汹涌的火车站,陌生的脸孔和喧嚣的人声,奇怪的气味占领每一寸空间。爬窗时撞疼的手臂起了一大片淤青,我在火车站附近的小药房买了膏药贴上,浑身充满了药味。我买了最快一班去苏城的车票,然后随着人群一起等待,一起排队,一起上车。
坐在我对面的小男孩儿约莫八岁,虎头虎脑的,长了一双分外明亮的大眼睛,缺了一颗门牙。他看了我好半天,后来终于忍不住问我:“姐姐,你冷吗?你抖得好厉害。”
我冲他笑了一笑:“我不冷……你要去哪儿呢?”
“我要和妈妈去苏城看看爸爸!”小男孩突然兴奋起来,“爸爸说如果我期末考试考了双百分,就可以和妈妈一起去看他。我这个学期有好好儿学习哦,真的考到了两个一百分呢。”
“哇,这么厉害。”我捏了捏他的小胖脸,他露出害羞的表情。
“还好啦,题目比较简单……姐姐你也是去苏城吗?”
“对啊。”
“你去那儿干吗呢?”
“我啊……”我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连绵的群山和绿油油的田野,发现自己竟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去看看……”第十三章 你说未来的幸福,会不会一直遥远。
那些天真烂漫的时光,那些阳光明媚的夏天,那些没心没肺的快乐,没想到这么快就都成了曾经。
深夜十点,我终于又回到了这座繁华又孤独的城市,空气里有一股清新的凉意,月亮无精打采地照耀着大地。
我在街边买齐了所有的报纸,都没有看到骆亦航的名字或者照片,我的心稍稍安宁了一些。我在路边的拉面店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肉薄汤浓,抚慰咕咕直叫的胃。
吃饱喝足,我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放在咒骂袋,想了想好像不够具有威胁力,又买了防身的高压电棍,我想也许我会需要它们。然后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地址是陈家大宅。
午夜的陈家大宅透着一股森然的鬼气,陈老爷子的头七还没有过去,大门口摆满了菊花与白色的百合,粗大的蜡烛燃了一半,火光仍灼灼地跳动着,像在诉着什么。
我按了门铃,那条德国黑贝狂吠不止,但陈家大宅一直都是静静的,悄无声息。我走近一步,手放在铁门的小把手上,只微一使力,门就应声开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因为我知道这绝非正常,我沿着正中的草径横穿整个庭院。
陈家大宅里没有一丝灯火,所有的窗口都是暗的,厚重的实木大门半掩着,微弱的月光根本照射不进,我无法看清屋内的情形。
我心里又怕又慌,只怕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更害怕骆亦航会遭遇不测……这么多年了,他对我的爱与恨,我对他的爱与恨,交织纠缠在一起,早就分不清黑或者白了。我曾经希望他痛苦、后悔,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只要一想到他现在就可能命悬一线,我就心急如焚,恨不能替他去挡这一劫——因为这原本就是我的劫难,他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我的劫难。
我定了定神,屏住气,手稍一使力,门吱呀一声,缓慢地打开了。原本如一丝银线的月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房内,一整块斜三角形的地面反射着盈盈的月光。
我伸手去摸索墙上的开关,但指尖轻压在按钮上,最终还是移开了。月亮躲进云层里,光线变得更暗了,不过因为我适应了房内微弱的光线,我逐渐能看清沙发茶几的影子、落地大钟和古董家具的形状,我依稀看到茶几上堆了什么,占了大半的面积,甚至还垂落到地上。
我朝茶几走去,只觉得脚下湿湿的,似乎满地都是水。我走得格外小心,却还是因为踩到什么而整个人失去平衡,要不是我反应敏捷地扶住沙发,此刻我整个人便将倒在地上。我摸着肚子,心想还好,一抬眼却看到一双倒着看我,瞪得如铜铃般大的眼睛。而月光在这一刻突然变得耀眼起来,透过窗玻璃直射进她的眼底,反射着森冷可怖的光。
我不可遏制地尖叫起来,转身朝外跑,却再次被地上的物体绊倒,摔倒地地上,血腥味扑鼻而来,而我的手似乎摸到了一个人的脚踝。
我还来不及跑到门口,就有刺眼的灯光打到我的身上,如天兵神将的警察全副武装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旋转的警灯让我觉得头晕目眩。
“注意注意,你已经被包围,将双手放至脑后……”
我呆呆地站在陈家大宅门口,身后是如野兽般高大的别墅,面前是大批的警察,我身上穿了一条沾满血迹的白色连衣裙……那段被审讯的日子在后来的时光里很快就被磨成一段发白发旧的老电影片段,没有色彩,分辨率极低。我常常在半夜被叫醒带到审讯室,对着两张没有表情的脸,反反复复地被询问相同的问题,刺眼的灯光直射我涣散的瞳孔,我不认罪他们就不让我好好儿睡觉,甚至不给我水喝。
可是我不能认,我知道只要我在那几张轻飘飘的纸上签字,我就能好好儿睡觉、好好儿吃饭喝水,可是我不能,如果我认了,我就是杀人犯,我的孩子就是杀人犯的孩子。
我还没有见到骆亦航,我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那天在陈家大宅遇害的一个是沈玉芳,另一个是夏其刚,没有骆亦航,现场也没有其他可疑者的指纹和脚印,除了我的。
突然有一天,他们像往常那样打开铁门,领着我穿过长长的走廊,越过一扇又一扇门,然后打开了我手铐上的锁。
我呆滞地望着穿着警服的大姐,然后我听到陈梓郁的声音。
“昭昭……”
我下意识地垂下脸,不想让他看到我疲惫苍白的脸、浓重的黑眼圈和干燥杂乱的头发……
“回家吧,都过去了。”陈梓郁捧住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没事了,没事了……”
“你知道骆亦航在哪吗?”我问。
陈梓郁下意识地皱眉,但那褶皱转瞬就被抚平,快得让我以为只是错觉:“他自首了。”
陈梓郁告诉我,因为沈玉芳不守承诺,将夏其刚强暴我的视频传上网络,他动用在警界的所有关系追捕夏其刚。夏其刚为了能顺利跑路,找沈玉芳要钱时两人起了冲突,夏其错手杀死了沈玉芳。而骆航恰在此时到达陈家大宅,他杀死了夏其刚,然后落荒而逃。骆亦航前脚才走,我便去了陈家大宅,所以才有了之前的一幕,甚至我被认为是杀人凶手的最大嫌疑人。
“他会被判死刑吗?”我少下泪来,“我不想他死……”
“你对他还真是情深义重。”陈梓郁的声音里不无讥讽之意。
“我只是不想他死……”我无助地捂住脸孔,只是一想到骆亦航可能会死,心里就难过得无以复加。
“我答应你,不会让他死。”陈梓郁沉默了几秒,忽又放柔了声音,将我揽在怀里,像安慰一只小猫那样拍了拍我的头。
因为沈玉芳至死都没有拿出那份陈梓郁与陈老爷子的亲子鉴定书,所以陈梓郁是毫无疑问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他接手了陈家所占天齐地产的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而他妹妹梓珏的百分之四十股份也交由他全权打理。
陈梓郁说沈玉芳之所以迟迟没有拿出那份亲子鉴定书,很有可能是因为当初那份亲子鉴定书就是假的,也有可能是她想着在最后关头一决胜负。可是无论答案是哪一个都没有意义了,因为她死了,陈老爷子死了,陈梓郁的生母也早就跳楼自尽了,陈梓郁的身世成为了永远的秘密。
“而我,也并不在乎谁是我的父亲。”陈梓郁轻抚我的脸颊对我说,“昭昭,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骆亦航被判刑那天我去了庭审现场。他理了极短的平头,穿着橘色的囚服背心,安静地坐在被告席上,他看到我时甚至还笑了一下。
骆亦航认了所有的罪,他没有请律师,没有自辩,他只是告诉法官司说:“我很爱很爱一个女生,爱到愿意用生命去交换她,虽然我们分开了很长时间,可是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后来我在网上看到夏其刚强暴她的视频,我才突然明白她当初为什么要决绝地离开我……这是我欠她的……我没有想要杀死谁,只是所有的事情都发展得超出了我的控制……”
“我为自己所做的事情给社会大众造成的不良示范感到非常抱歉……我还想对那个我爱的女生说,好好儿过你剩下的人生,把之前的种种都忘记吧,无论是夏其刚带给你的痛苦,还是我带给你的,都将随之埋入尘土。你只要记得我爱你,我永远爱你,请为了爱你的人好好儿活下去吧。”
我在听从席上哭得泣不成声,而骆亦航没有再看我一眼,他的嘴角扬着清朗的弧度,淡淡的微笑里是无尽的哀伤。
骆变航一审谋杀罪名不成立,误杀罪名成立,判有期徒刑七年。
他放弃上诉的权利。
在法院门口,要不是陈梓郁和丁格拦着,夏樱柠一定会冲上来将我撕碎。我永远记得她狰狞的脸孔和仇恨的眼神,她对我说:“顾昭昭,你就是个灾星,谁遇到你谁倒霉!你害了骆亦航一辈子!”
我没有任何底气反驳。我害喜的症状越来越重,整天昏昏沉沉的,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吐,可又不能不吃。陈梓郁请了个阿姨照顾我的包含起居,他最近来梓园来得少了。
我有时候会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手放在肚子上,茫然地望着远处的楼房与湖泊。我回想我的十七岁,最最美好的下七岁,所有幸福崩落之前的十七岁。我希望我肚子里的孩子健康活泼,无论男女,不管聪明与否,他都能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无灾无难,无病无伤。
我怀孕五个月的时候,人浮肿的很厉害,陈梓郁来看我时惊讶得眼神都变了。他笨拙地跟阿姨学煲汤,给我炖了一锅中药味很浓的大补汤,我嫌味道苦不喝,他半哄半骗地逼着我喝完。
“你和宝宝都要分健健康康的。”他说。
我问陈梓郁:“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他捏捏我的脸说:“叫安安吧。一生平安。”
“如果是个男生,起这个名字会不会被同学取笑?”
“谁敢笑?他爸爸可是陈梓郁。”他对我笑得温和如春,可是在他转身的瞬间,笑容却从脸上迅速退去——夜晚的玻璃窗子如镜子一般,我垂下眼,假装没有看到。
陈梓郁吃过晚饭便走了,而那天晚上我腹痛如绞,像是身体深处长出一只带刺的利爪,揉捏着我的子宫与我的安安。
“阿姨……阿姨……求求我的孩子……”我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用力将床头的杯子扫到地上,睡在隔壁的阿姨终于听到我的呼声。
她进来时我下体已经出了很多血,鲜血染红了大片床单,我像是躺在血泊中一样。
我揪住她的手腕,一遍遍地重复:“救孩子……救孩子……”
我还是失去了安安。
在医院醒来之后,我长时间地望着天花板,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眼前是一片苍茫的白色,像纷纷的白雪覆盖了我的睫毛与瞳孔。
陈梓郁每天都来看我,和我说话,给我读报纸上有趣的新闻。我有时候闭上眼睛装睡,有时候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的一小片蓝天,或者墙角的那盆茉莉花。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因为一昊入眠便遭遇梦魇,婴孩的啼哭和咯咯的轻笑撩动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出院那天刚好是那年夏天四号风球登陆的日子,窗外的梧桐树被大风吹得摇晃,满地是翠绿的落叶,天空灰蒙蒙的,像是随时会塌下来。
丁格去办理出院手续,陈梓郁在整理我的行李,而我只是坐在窗边看着他。
“你喜欢孩子吗?”我突然问道。
他的动作迟疑了一下,抬头看我,然后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蹲在我面前露出温和的笑容,说:“当然喜欢……我知道安安的离开让你很难过,但这是意外不是吗?我们还年轻,在你准备好了的时候,我们会再有小天使,有很多很多小天使……”
他的尾音结束得很突兀,因为我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那么用力,牙齿深深陷进皮肉,而泪滴一颗一颗地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陈梓郁任我发泄内心的痛苦,他揽着我的肩安慰:“昭昭,所有的不好都过去了。”出院后陈梓郁怕我触景生情,将我接到他常住的紫藤苑——两层的小别墅,带一个超大的庭院,庭院里种的一排玫瑰当篱笆,院东角埋了两只古董大缸,养了两尾红鲤鱼,种了两棵睡莲。他还买了条拉布拉多给我,小小的一只,它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和不安,将它放在桌子上腿还会发抖。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我也一点一点恢复了生气,苍白的脸上有了健康的红润。
陈梓郁不让我上班,他要我吃饭、睡觉、逛街、遛狗、找陌桑玩,有空了他便带我去瑞士滑雪,去夏威夷照日光浴,去巴西丹岛潜水,去芬兰看极光……
陌桑吐着烟圈,透过氤氲的雾气看着我,说:“一个女人要有多大的福分,才能有一个像陈梓郁这样的丈夫啊?”
我扯了扯嘴角,像是笑又不是笑。
生命中所有不好的过去,仿佛都在等我遇见陈梓郁。可是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没有遇见陈梓郁,甚至没有遇见骆亦航,我只求能和其他女生一样双亲安在,做个平凡普通的女生,嫁一个平凡普通的男人,吵吵闹闹、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陌桑说我会这么想,只因为我的人生已然这样,如果直的像自己说的那样有个波澜不惊的人生,我或许又会艳羡旁人的风生水起。
“我们都是这样,羡慕别人所拥有的,却不自知自己手里紧握的幸福同样也是被人羡慕的。”
我坐在陌桑身边,像很久之前那样挨着她的身体,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问她要了一支烟,学她的样子抽烟,吐漂亮的烟圈,想象自己烟视媚行的样子。
陌桑斜着眼望着我,起先是笑的,可是望着望着,她的笑容就消失了,忧伤大片大片地落满她的眼睛。
她说:“昭昭,你看我们什么都有了,以前不敢想的房子、车子、漂亮的衣服和精美的食物,只要我们想得到的,我们现在伸手就能得到了,并且不用看人脸色,不用仰人鼻息……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怀念那些一无所有的曾经?那时候我那么穷、那么胖、那么土气,你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我们穿着十块钱一件的T恤在夜市里摆地摊,扯着嗓门儿大声地吆喝,一点也不觉得害羞……”
“好想再吃一碗夜市旁边那家馄饨店里的小馄饨,放猪没和一大把葱花。”
……
我和陌桑说着说着就安静下来。
那些天真烂漫的时光,那些阳光明媚的夏天,那些没心没肺的快乐,没想到这么快就都成了曾经。八月底的时候顾祈回来了,我和他还有陌桑一起去看了岳潇潇的演唱会。
对了,忘了说,岳潇潇自己录制的一首翻唱歌曲突然在网络上爆红,然后她火速被唱片公司挖掘出来,录唱片、上节目、拍杂志封面、接广告、演电影……她几乎以光速成为90后新生代心中的“最纯真的不良少女”。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疯疯癫癫、敢爱敢恨、不照常理出牌,她常常有负面新闻被曝光,被狗仔拍到她吸烟酗酒的照片,她不化妆的样子邋遢又没精打采。可是只要她一站到舞台上,耀眼的灯光打下来,她就是艳光四射的视线焦点,毫无疑问的Super star。
她在电影里总是扮演为爱受伤的女生,她落泪的样子楚楚动人,总是能够轻易打动同样爱而不得的少女的心。
顾祈自嘲地说:“我看到了她身上最美好的闪光点,只是搞错了用途。她的美好不是用来爱的,而是用来展览和崇拜的。”两年过去了,顾祈一直单身,望着舞台上的岳潇潇的身影,他的眼神里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爱情真是一场场最奇怪的化学反应。
那天演唱会的高潮是岳潇潇在唱跳了三首劲歌热舞之后,在灯光暗下来的舞台上,她握着话筒说:“我曾经很爱很爱的一个男生,就在今天,他结婚了,可新娘不是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哽咽着说完,“多么遗憾,我和他错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错失在岁月的流转中……可是我爱他的心不变,下面一首歌,送给我最爱的少年……”
我看向顾祈,顾祈耸肩,摊摊手遗憾地说:“不是我。我从来都不是她‘最爱的少的’。”
“是陆鹭洋吧。”陌桑说,“我在同事的桌子上看到过他发来的喜帖。”
岳潇潇在动情地唱:“……我也很想他,在某个地方,我少了尴尬,而夏天还是那么短,思念却很长……”
在回去的路上,陌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忍不住问她:“你会祝福他吗?”
陌桑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我打开车窗望着午夜的月光,听她压抑的、同时又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不会祝福他,因为,我还爱着他。”陌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乱七八糟的泪痕,而我突然发现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第一道细纹——那是青春碾过的痕迹吧。
那年冬天是最冷的时候,我开车去看骆亦航,给他带了过冬需要的厚棉被和羽绒保暖衣。
他理了极短的平头,两颊凹陷,看起来瘦极了,但是笑容很有精神。
我告诉他我用他留给我的钱在学习做做投资,如果做得好的话,他出来后可以过得比以前更风光。
他摇了摇头,将手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像是要抚摸我的脸。他说:“昭昭,你好傻……是我对不起你,所以你才会有孩子,你干吗跟我道歉呢……孩子没了没有关系的,你还年轻,你会有很多很多孩子,他们会像你一样聪明可爱。”
不知道是监狱改变了他,还是时间改变了他,隔着一层玻璃的骆亦航再没有曾经的戾气,他变得温和而善良,像个删除了所有坏记忆的老朋友。
有时候伤害不会让人哭,关怀才会。我忍了很久,假装欢快,在他说完这些话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探监时间快到了,骆亦航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陈梓郁待你好吗?”
我点点头——他对我,真的没办法说不好。
骆亦航又笑了,他说:“那就好……你以后别来看我了,别让他心里不舒服……我在这时很好,你别担心。”
看完骆亦航后我开车回家,开到半路时我终于忍不住刹车,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我不知道自己在悲伤什么,是悲伤骆亦航的如今,还是悲伤自己的命运?抑或是悲伤这世界的反复无常?
在我失去安安后的第二年夏天,陈梓郁向我求了十几次婚。虽然我们在法律上早就是夫妻了,但没有仪式,没有真实的认同感,陈梓郁说要等我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真正的妻。
我拥抱他、亲吻他、诱惑他,始终没有答应他。
那年秋天快来的时候,我终于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我看着手里两道杠的验孕试纸,情绪复杂难明。
晚上陈梓郁回家,我站在玄关旁,看他在那儿脱鞋、换鞋。
“今天在家干什么了呢?”他与我像往常那样闲聊。
我没说话,只是把验孕试纸递给他。
陈梓郁盯着那两道杠看了十几秒,才抬起头。
“是的,你要当爸爸了。”我给出确定的答案,而他则冲过来想抱我又害怕撞到我,他在我跟前急刹车,然后轻轻地、紧紧地抱住我:“昭昭,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在之后的日子里,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大约是因为自己一直在以为可以得到幸福的时候,又被人痛苦地狠狠推入地狱,我已经不相信自己可以得到幸福这件类似远古传说的事情,我的那颗心已被恨意占领。
“你真的高兴吗?”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他没有听出我声音里的异样,沉浸在自己的欢喜里。
“高兴就好。”我闭上眼睛仰起头,将泪水扼杀在眼底。陈梓郁的消息很灵通,我才从医院出来,脸色素白,身体仍一阵阵发冷,他已奔至我的眼前——我原以为他至少要等我登机后才会发现这场杀戮。
他不可置信地扑着我的手臂,摇晃我的身体,问:“你真的把他杀死了?你真的把我们的孩子杀死了?”
我平静地注视着他:“陈梓郁,你觉得痛苦吗?是不是如撕心裂肺般难受?是不是觉得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呵呵,如果早一点知道失去自己的孩子是那么难过,你还会不会对安安下手呢?”
“你在说什么?”他哑着嗓子颤抖地问我,“难道你觉得你之前的流产,是你动了手脚?你是不是疯了?!就算是我的错,可是这个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就忍心……”
“因为我不想要你的孩子,不想我的孩子身上流着你的血……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失去有多么痛苦。”
“你就这么看待我?”陈梓郁目眦尽裂,兴趣起手想狠狠扇我一巴掌,可是凌厉的掌风明明已到了我的脸颊旁,又硬生生地被收住。有泪水从他的眼眶缓缓滑落,他说,“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吧?”
“是我的错,我总是强求。”
我红着眼眶,无声地看着他,看着他松开手,缓慢地倒退着走了几步:“顾昭昭,我或许对不起很多人,但那些人里,绝对没有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说完之后他决绝地转身,像再也不想看到我的样子。
在他看不到我的时候,我终于像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一般,瘫倒在地上。
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累极了。
五年后。
我想过无数次回国的情景,想过无数次重新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看到那些熟悉的笑脸,那场面该是多么悲伤、喜悦或者难堪。
我害怕那样的场景,所以将回国的计划一推再推。直到听说骆亦航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早在半年前就提前出狱后,我才下定决心回国——我替他保管的那些钱,通过我这些年的投资运作和少许的运气已经翻了两三番,是时候交还给他了。
顾祈推着行李车边走边说:“还是国内好啊,这些年国内发展得飞快,我这次回来可是不打算走了。你也别走了吧,小年也会喜欢这里的,是不是啊小年?”
小年坐在行李车上,听到顾祈说到他的名字,回头冲顾祈笑了笑后,又回过头专心地玩手里的魔方。
“这孩子,笑起来让人的心都要融化了……可惜就是太安静了,别人家的小孩儿都闹腾得让人抓狂,你们家小年就太惜字如金,这基因……唉!”
小年专心致志地玩着手里的魔方,没一会儿就扭过头来看我,冲我露出灿烂明亮的笑容:“Mammy,look!”
“小年真聪明。”我摸摸小年的头,他皱着鼻子笑得更欢,低头把六面都统一了颜色的魔方又重新打乱,然后递给顾祈:“Uncle,have a try。”
“oh,no。”顾祈苦脸的表情成功将小年逗得更欢。
小年是我的孩子,我和陈梓郁的孩子。
五前年我躺在手术台上,在最后一刻推开了医生,打落他手里的麻醉针,取消了手术。
我骗了陈梓郁,然后按早就安排好的计划去了洛杉矶和顾祈会合。怀孕、堕胎、远赴大洋彼岸,这些都是我幼稚的“复仇计划”里的环节,因为我怀疑陈梓郁给我煲的中药汤里含有堕胎药的成分,所以我才会失去安安,不然事情为什么发生的这么巧?
怀疑在心底反反复复被想了无数次,似乎渐渐就成了真,可是我设想了所有复仇和离开的步骤,却忘记自己的不忍心。
陈梓郁说得没错,他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带他来到这个世界,又要亲自决定杀死他,我以为我做得到,原来还是不行。
我在洛杉矶重新学习语言,适应新环境,等着小年在我肚子里一点一点长大。
小年四个月的时候我又差点失去他,金发碧眼的医生说我的身体曾经受过伤,因为没有接受系统的治疗所以有后遗症,容易流产,在怀孕期间需要小心安胎。
那时候我的英语听力还不是很好,听着顾祈一句一句翻译给我听时,我的身体泛起一阵阵阴冷的后悔与恐惧,我怕我的愚蠢又伤害了陈梓郁,我更害怕肚子里的孩子再次离开我……
幸好后来小年还是健健康康地出生了,顾祈说我应该回国去找陈梓郁,和他说清楚。
可我不敢。
我如同驼鸟一般在洛杉矶生活了一年又一年,四季更迭,时光荏苒,岁月安静无声。我交新的朋友,学习新的知识,看新的风景,却不敢回头看一看旧的人,想一想那些曾经的故事,更不敢去揭开那最后的真相。
回国后我第一去见的人,当然是骆亦航。
他在大学城里一条热闹而拥护的巷子里开了一家小小的二手书店,与书为伍,生活清闲自在。
书店新开张不久,门口招牌上的红布还没有撤下,店里的书籍也未归类整齐,有一只雪白的小猫在书架间自顾自地嬉戏,跳过茶几时差点碰翻桌止的花瓶。
骆亦航很喜欢小年,抱他坐在膝头,翻着《365夜童话》给他讲故事。小年的中文不好,对那些故事似懂非懂,但看得出他也喜欢骆亦航,在骆亦航怀里很安静。
我犹豫着怎么向小年介绍骆亦航的时候,骆亦航先一步说:“小年就叫我舅舅吧。”他脸上的笑容平和清浅,像风雨后的一片绿竹。
骆亦航没有收下任何我想还给他的财物,他说他现在过得不错,用不着了。
“以前那么努力赚钱,是为了向你证明自己,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让你后悔、让你遗憾……你看,以前的我多幼稚……我在里面遇到一个师父,他早年剃度,可惜受不了红尘诱惑,犯下错事,回头看时才发现其实很多的哲理他以前就背得滚瓜烂熟,但从没走过心……我们在很多时候都会有莫名的执念,坚持着自己的坚持,以为这是一种美德,其实放下更不容易,但放下,才能给自己和别人一条生路。”
我静静地听着,想起了陈梓郁,想起了自己的固执和任性亡为,造成今天小年没有父亲的结果。
小年正在门口和小猫玩耍,勤工俭学的学生小卫在整理着书籍,我和骆亦航坐在木椅上促膝长谈。
我们从十七岁那年分手以后,再没有像今天这样平静而温和地互相诉说和分离生活带来的感受和体会。
骆亦航问起陈梓郁,仍是那年冬天我去看他时他问的那个问题:“他对你好吗?”
“好。”我用力地点头。我知道他不过是想知道我过得好,只有我过得好,他才能安心。
黄昏的时候我带小年离开,骆亦航有些不舍,但他只亲了亲小年的脸颊,抱了抱我,然后挥挥手:“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淡淡地说。
小年很用力地亲了一下骆亦航的脸颊,说:“Don't worry,我和Mammy会常常来看你的。“骆亦航笑得眼睛都湿了。
我拉着小年,离开时没有回头,我害怕回头,我不想哭,所以我没有看到整理完书架的小卫将招牌上的红布扯下,“昭昭书屋”四个字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别样的温柔。
爱是一件无法抵挡和躲避的事,但我们可以选择让它猛烈如火,或者温和如水。前者让爱看起来轰轰烈烈,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后者却能长长久久地流淌在心灵的田地上,看着它敬而远之或者消亡。
告别骆亦航之后,我发现小年有些闷闷不乐,直到晚上陌桑请愿我们吃大餐时,他也没有露出委兴奋的表情,只是很乖地说:“谢谢Aunt。”
陌桑有点受打击:“顾昭昭,你儿子很不给面子呢,感觉是在敷衍我。”
我将剥了壳的小龙虾肉放在小年的碗里,低头问他:“What's wrong with you?”
“Marry,我去上厕所。”小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滑下凳子,像个小大人一样拉住经过的服务生的衣服,彬彬有礼地问:“Where is the toilet?”
“我陪你去吧。”
陌桑还没起身,就被他拒绝了:“我要上的是男厕所,Aunt是女生,不能进去。”
“可是你那么小,能够到吗?”
“能,有Waiter帮我啊。”小年面向服务生,如同一个绅士,“Can you help me?”
在这个五星级的酒店里,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你儿子太酷了。”陌桑望着小年的背影,无不羡慕地对我说,“看得我也想赶紧生一个来玩玩了。”
“别光说啊,得抓紧时间。”我和陌桑又说了些小年婴儿时期的糗事趣事,隔了许久才发觉他去洗手间的时间未免太长了。
我知道小年不会乱跑,果然在去洗手间方向的装饰石膏雕像旁看到了小年,有一个背对着我的西装男子蹲在地上,在问小年:“你妈妈在哪?”
“Marry!”小年看到我,飞奔过来扑向我,他趴在我耳边,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仍难掩激动地说,“Marry,he said he is my daddy!”
我浑身僵硬,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男子站直身体,转过身。他的所有动作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帧一帧地掠过我的眼底。
他还是我记忆里熟悉的模样,浓黑的眉毛和沉静的眼眸,如山脊般挺直的鼻梁,弧线流畅坚毅的下巴此刻正微微扬着,带着点傲气、怒气和神气。
“陈安年,四岁,没有Daddy。”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眯起了眼睛,那是他生气的前兆。
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只是抱着小年望着他。
陈梓郁,是陈梓郁,我们居然这么快就见面了。直到再一次看到他,我才知道自己原来那么相信他。
“你又骗我。”他说得咬牙切齿,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
我抱紧小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期待,身体开始微微行颤抖。
他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张开手臂,我以为他要揍我,于是后退了一小步,但很快就被陈梓郁紧紧揽在怀里。小年挤在中间,开心又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是我Daddy吗?”
陈梓郁与小年额头贴额头地说:“很显然是。”他也许本来是准备后气的,可是此刻的他却湿润了眼眶。他从我手里抱过小年,深深地看着我,然后伸出手,抚去我脸上的泪痕,说,“你又骗我,可——幸好你只是骗我的。”
我终于大哭起来,像几年前在下着暴雨的街头,陈梓郁抱住我,在我耳边一遍遍地说“顾昭昭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们好好儿在一起好不好”时那般放纵地痛哭。
陈梓郁对我的爱一直都如此卑微而厚重,纠结疼痛却又欲罢不能。为什么我曾经会认为这样的陈梓郁会伤害我,会伤害我肚子里的孩子呢?就像他说的,在这个世界上,他或许对不起很多人,但那些人里,绝对没有我。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低着头,吸着鼻子问陈梓郁:“你还爱我吗?”
陈梓郁轻声说:“爱。”然后是,“爱爱爱……”
番外一之骆亦航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六年就过去了;但他好像走得极慢,过了那么久,天空和云朵、阳光和树影,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我独自离开那个生活六年又三个月的地方时,回头望了它一眼,在外人看来那是一座牢笼,而对我而言,它更像一场修行。
那些年过得太匆忙,所有的人和事都像是车窗外的风景,匆匆而过,惊鸿一瞥,善恶都在一念之间,让人忘记要停下来想想对与错。
爱或者恨,放在刹那看是心上唯一重要的事,放在漫长的一生里来看,不过是一场经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师父对我说过最多次的四句偈语。
许是我愚钝,有时候我能心平气和地与师傅提起过往种种,有时候却还是忍不住将自己逼至死角,痛不欲生。
孤独、恐惧、压抑、被放弃、被抛弃……小时候我常常躲在小小的柜子里,一遍遍地问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我的亲妈妈是这样、我后来的养母也是这样。
我像是一样没人要的垃圾,总是被踢来踢去。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现在的养父母,才渐渐感觉到家的温暖。可是我清楚的知道,他们对我好并不是因为我是我,我只是他们儿子的一个影子,像水里的倒影一样虚幻,随时会碎裂成无数片。
没有人能明白我内心的痛苦,就算是曾经与我血肉相融的昭昭你、也未曾真正明白我的痛楚吧?
你拯救了我、你让我觉得温暖、你是我孤冷生命里唯一的光芒和温暖,你是我的太阳,是我生命的全部。可是最终、你像一个恶毒的魔咒,连你也不要我了。
心痛是什么感觉?
当你说“我们分手吧”时,我真的感觉到有千把刀在我的心上刮来刮去。
痛。真痛。
我想硬起心肠,板起面庞,像之前被决定放弃的时刻一样平静。可是我一张嘴竟然没出息的哭了出来。我恨不得把心肺都掏出来捧到你的面前,我可以为你生为你死,为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只求你不要不要我。
那一年的我太年轻了,世界在我眼里常常简单得只有一加一等于二,我想不到会有什么隐情、什么背后的故事,我只知道,你要分手,就是你不要我了。
顾昭昭,那时候我就发誓,我要让你后悔,为你曾经放弃我而后悔。
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我甚至像个禽兽一样欺负了你,直到那时候,我都想问问,你有没有后悔过?后悔和我分离,后会抛弃我?
可是我不敢问,我怕答案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样。
每次羞辱你、践踏你、看着你难受后,所有的羞辱、践踏和难受都以倍数反馈到我身上。
我爱你所以折磨你,我折磨你所以我爱你。
是的,我爱你到心理变态。
我不觉得自己有错,因为是你先背弃我们的爱情。
直到在网上看到那段视频,我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从某种意义来说,我比夏其刚更下作,更不该被原谅。
对不起。昭昭对不起。
对不起。昭昭我爱你。
在朋友的帮助下,我在大学城找个店面,筹备开一家书店。
后来听说你回来了,我突然就失态地打翻水杯。
我知道你会来看我,你那么善良,对我的恶行统统既往不咎,还在法庭上为我哭成泪人。
我真的不配,我活该。
谢谢你带小年来看我,你一定看不到我平静的躯体里那颗因为紧张而颤抖的心。
小年和你长得很像,除了眼睛。她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男人,希望他能比我们都幸福,能和爱的人不离不弃、相守一生。
很久很久一来,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可能?还能不能在一起?我们能不能放下所有爱恨,回到原来我们曾畅想过的生活轨迹上?
可是看到你和小年,我就知道我不应该打扰你。
我问你,陈梓郁对你好不好?
两次你都斩钉截铁的回答:“好。”没有任何的犹豫和思考。
我想、那大约是真的好吧。
以前,我以为爱一个人就要和她在一起,把他牢牢地守护起来,因为只有我才能给我爱的人最好的幸福;而现在我才明白,爱是仁慈,爱是豁达,爱是因为你的幸福而幸福。
昭昭,对你,我心里面有慢慢的歉意,但如今更多的是满满的祝福。
祝你幸福,哪怕你的幸福终究和我无关了。
翻外二 陈梓郁
就算在睡梦中,昭昭的眉头仍紧皱,右手下意识地放在腹部做出保护的姿态。
陈梓郁靠在窗边抽了两口烟,才忽然想起医院里禁烟,遂把烟头熄灭,丢入墙角的纸篓。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得人心情烦躁。
安安还是没有保住,虽然医院方面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他不知道要怎么向她开口,告诉她这个事实。
陈梓郁当然知道顾昭昭对安安的重视,哪怕安安是骆亦航强暴她之后的产物……骆亦航自首前找过他,并解开了他心中的困惑——他和沈玉芳彻底翻脸前,就知道昭昭的离开是因为沈玉芳的威胁,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昭昭后来真的就怀孕了。
他狠狠地揍了骆亦航一拳,但是很快又住了手,因为他知道骆亦航巴不得被打死,好减轻心里的负罪感。
“以后拜托你,请好好儿照顾她,她吃了太多苦。”
陈梓郁有些恼怒骆亦航“托付”的姿态,因为不用骆亦航开口,他自然会好好儿保护他的妻子。可是当他看到骆亦航的眼睛时,他舒展了眉头,握住了骆亦航的手——那是表示承诺的手势。
骆亦航的眼底是灰色的,那是一种失掉希望的颜色。
因为太过用力地爱,所以才会在失去之后露出那样的神情吧。
不过安安终究是骆亦航的孩子,一想到安安他就会连带着想起安安的爸爸曾对昭昭做过那么过分的事情,他的心情就好不起来。
他只是个寻常的男人,做不到视如已出。他有想过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就好了,可是在确定安安真的没有保住的那一刻,他还是有些难过,因为他知道昭昭会很伤心。
虽然她后来表现得很安静,长时间地望着天花板,眼底苍茫得像纷纷的白雪覆盖了睫毛与瞳孔。
这平静更令人担心。
“我们还年轻,在你准备好了的时候,我们会再有小天使,有很多很多小天使……”陈梓郁安慰顾昭昭,而她则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那么用力,牙齿深深陷进皮肉,而泪滴一颗一颗地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当顾昭昭告诉陈梓郁她怀孕的消息时,他以为她所有的伤痕终于过去了,而他终于要做爸爸了,要和他最爱的女人共同孕育孩子。
那段时间他连开会时都会忍不住笑出来,发呆时随手涂鸦在纸上的是他给孩子取的名字。
可谁知梦这么美、这么短。
顾昭昭竟然怀疑是他设计杀死了安安,并以杀死他们的孩子来惩罚他。
他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顾昭昭都不会再相信他了,她先判了他的死罪,他百口莫辩。
“顾昭昭,在这个世界上,我或许对不起很多人,但那些人里,绝对没有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陈梓郁抛下刚做完流产手术的昭昭,独自坐上车,猛踩油门冲了出去,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像是尖利的嘲笑。
这个女人真是狠心,竟能做得出这种事……
很多年前妈妈当着他的面跃出窗外,不久之前爸爸医治无效死亡,现在是他的孩子,未曾长出小小的手脚就被冰冷地器具结束了短暂的生命。
他好像一直在面对死亡、面对分离。
第一次,顾昭昭离开他是骗他的;第二次,他多希望她还是骗他的。
时间如指尖的水,刺溜一下就滑了过去。
五年了,陈梓郁无数次在梦里见到昭昭和他们的孩子,幸福的三口之家。他总是那么着急地想要走近一点,想要看清楚他们的脸孔,可是他怎么都看不清楚。
梦醒后他总像是死了一回,心脏被魔鬼啃噬。
他听说她出国了,去了洛杉矶。他好几次出差到那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开车时,总是期待又害怕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期待着想要知道分别这后她过得好不好,可是又害怕看到她充满仇恨和怀疑的眼神。
他没有勇气被爱的人痛恨还能坚持坦然。
那天,陈梓郁在酒店的厕所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儿试图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小解的全部程序时,他冰封般的脸孔被融化成柔软的线条。
“小朋友,要不要叔叔帮忙?”
当那个小小的人儿抬起头,睁着一双纯真的大眼睛露出害羞又有点如释重负的神情时,他愣住了——长得真像……
“叔叔,刚才领我进来的Waiter有事走了,你能不能像我Mammy那样抱着我,让我……”他有点害羞。
陈梓郁仍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但还是依言帮助他完成如而这件大事,顺便还获得了许多有效信息:陈安年,四岁,没有Daddy,他Mammy姓顾,是一个温柔又坚强的女生,会做很好吃的烤煎饼……
陈梓郁本来只是惊讶,可是那个不可置信的答案竟然越来越清晰。
“跟着Mammy生活好不好啊?”
“好,可是……”陈安年低下头,像个小大人似的叹口气,“我还是会想要一个Daddy呀。隔壁Tom的Daddy so cool,会带他去冲浪和游泳……”
“你的Daddy比Tom的Daddy Cool多了。”陈梓郁在陈安年的面前蹲下身,平视他天真懵懂的眼睛,宣告,“因为我就是你的Daddy,全世界最Cool的Dad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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