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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
千眼温柔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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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万字
更新时间:2025-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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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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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简介
无简介
尾声
《千眼温柔》
作者:佚名
***************
*第一部分
***************
“哦!”灵犀听话地点点头,坐到了草地上。草地的呼吸暖暖的、湿漉漉的。灵犀深吸了一口气,干脆四仰八叉地躺了下来。她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闭上眼睛,突然对着树上的晴川叫:“哥哥——你看到没有?西溪住着很多精灵呢,我刚才又看见它们的眼睛了,黑亮黑亮的,一闪一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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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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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的月光洒在熟睡的天使脸上。
魔鬼悄悄来到天使身旁。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影挡住了她脸上的月光,立即挪开了身子。
天使醒了,睁开眼睛,看见了魔鬼英俊而苍白的脸。
魔鬼用虚弱的声音对天使说:“我快死了,请你救救我!”
“你怎么了?我能为你做什么?”天使问。
“我只能永远住在黑暗里,靠吸食人血维生。一旦被阳光照到,便会立即化成尘埃随风而逝。可是我不愿意继续捕猎不幸的人,现在只能靠满月来弥补我日渐消散的元气。上帝派你来人间用歌声治愈百病,请你医治我不能见到阳光的病,哪怕只让我看一眼朝阳的美丽。”
天使摇摇头,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睫。这是她无法完成的任务。
魔鬼的眼神随之黯淡,他说了声“对不起”,转身离去。
看着魔鬼独自远去的背影,天使的心猛地一颤,不由喊道:“虽然我不能让你亲眼看见,但我愿意形容给你听。”
魔鬼惊喜万分。他提议满月时在一个叫“西溪”的地方见面,他说:“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一个真正的人间天堂。”
“它在哪儿?”
“中国,杭州。”
月圆时,天使如约来到西溪湛蓝的湖水边。
月光下,雪白的芦苇花一望无际,随着微风的方向,无声地翩翩起舞,天地如隔世般寂静、苍凉。
天使说:“真美啊!”
魔鬼得意地笑了。
天使坐到魔鬼身边,闭上了眼睛,她让魔鬼也闭上眼睛,然后开始用温柔的歌声描述太阳初升的情景。
分别时,魔鬼说:“请原谅我再次向你祈求,我还想看看正午艳阳的美丽。”
看到魔鬼眼睛里的渴望,天使微笑着答应了。
又一轮满月升起时,天使穿过月光缓缓飞来,圣洁的翅膀闪闪发光。
魔鬼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心跳得很厉害,一直伴随天使用歌声描绘太阳当空的情景。
分别时,魔鬼又说:“请原谅我再次向你祈求,我还想看看黄昏夕阳的美丽。”
天使早就预料到了。他们相视而笑,没有约定,心里却都有了在下一轮满月夜相见的默契。
终于又盼到了月圆时分。当天使坐在魔鬼旁,缓缓描述完太阳渐渐没落的情景时,他们同时感受到了分别在即的忧伤。
魔鬼看着天使的眼睛说:“你愿意再答应我一个祈求吗?”
天使回望着他的眼睛,说:“我尽力而为。”
魔鬼的眼睛里燃烧着烈日般的火焰:“我想再和你见面,我想和你在一起,因为,你才是我的太阳。”
天使同时感到了无限温暖和彻骨寒冷。她沉吟了片刻,说:“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可是我明天就结束人间的任务,必须回到天堂去了。也许,永远不会再来了。”
魔鬼的眼睛掠过一层浓重的灰色,但他仍微笑着说:“没关系,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应该回到天堂。”
天使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魔鬼冰凉的脸,毅然决然地振动翅膀飞离了西溪,不忍回首去看身后月光般凄凉的眼神,也不愿让他看到自己难舍的泪。
天使回到天堂,决定忘记魔鬼。可是,一想到魔鬼月光般凄凉的眼神,就会心痛流泪。她觉得自己灵魂里失去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这时,一位下凡的天神回来后向上帝报告说:“几乎每时每刻,魔鬼都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天空最上层,等待着日夜思念的天使。他的魔力也越来越弱,随时可能化成尘埃随风而逝。”
是的,魔鬼不怕毁灭,怕的是再也见不到天使。魔鬼深切的悲哀,化成一滴滴眼泪流下来。
泪滴的声音穿过浩渺的月空,箭一般洞穿了天使的心。
“我要见他!我要和他在一起!”天使下了最后的决心。
上帝说:“如果你非要和他在一起,就必须永远陪他被禁锢在黑夜里,你真的愿意吗?”
天使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上帝,说:“那就让我们变成黑暗里唯一的光,彼此照亮对方。”
上帝沉默了许久,说:“让我祝福你吧。虽然你不能再回到天上,但我允许你在承受不了时,可以把身上的翅膀拔起来,那时,我会给你永远的安宁。”
于是,天使降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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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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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一个二月的清晨,西溪出现了日月同辉的奇异景象。
东边一枚玫瑰红的初阳,西天一轮淡黄的圆月,如苍天两只温柔的眼睛俯瞰着人间。
晨雾忽然散尽,西溪千百个纵横相连的湖塘,如千百只清亮的眼睛齐齐睁开,与苍天两只温柔的眼睛深情对视。
万籁俱寂,仿佛时间停止,仿佛地已老,天已荒。
这时,不知从何处,慢慢飘出一只竹篷小船,随着清澈见底的西溪水,悠悠穿行在千万棵依水而立的古梅树间。
微风过处,落英缤纷,花飞如雪,冉冉飘落在船上。
小船慢慢飘到了一个无名小岛边、临水一座庵堂的黄土墙脚下,忽然被墙脚旁一棵老梅树绊了一下,在水里打起了转。
“嗯啊——”小船内随之飘出一个婴儿娇嫩的哭声。
与庵堂一墙之隔的瓦房里,循声飞快跑出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眉目清秀,戴着一条旧红领巾,穿着一身肥大的、洗得发白的军装。他跑到水边,利索地挽起裤腿,通通通踩进水里,蹲下身,伸长双臂,用力将小船扒拉到身边。
只见小船上放着一个草筐,草筐里放着一个襁褓!棉里绸面的小被子,被面是用真丝和金丝绣的,非常新,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婴儿的哭声突然停息。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撩开了襁褓一角,只见一个粉红色的婴儿忽然睁开眼睛,鼻子一皱,露出没牙的小嘴,对着他璨然一笑。
小男孩吓了一大跳,连忙回头大声呼叫:“娘!娘!快来!”
瓦房里随即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农家妇女,黑里透红的脸庞,矮小的身材,半弓着腰,走路一瘸一拐的,一条大辫子在她身后晃来晃去,显得非常累赘。她艰难地挪到水边,手忙脚乱地抱起婴儿,粗略检查了一下,轻声叫道:“是个女伢儿!”
二
这个发出轻声惊叫的女人,叫的莲,是个寡妇。小男孩是她的儿子晴川,“晴川”的名字是一位长者取的,据说取自西溪古代一位隐居者的名字。
“芦锥几顷界为田,一曲溪流一曲烟”。西溪与西湖仅一山之隔,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城中湿地,独具田园牧歌式的韵味和野趣,自古和西湖、西泠并称“三西”。三百年前的明清时期,西溪以十里香溪、百家庵堂、明月蒹葭著称于世,与灵峰、孤山并称杭州三大赏梅胜地,是无数文人墨客和达官贵人隐居的世外桃源,留下过苏轼、秦观、唐寅、张岱、厉鹗、郁达夫、徐志摩等名人志士的足迹和诗文。
的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犹豫了一下,一抬腿就往水香庵走。
晴川慌忙拽住她的衣角,问:“娘,干吗去?”
“把她送到庵里。”的莲没有停脚的意思。
“为什么呀?娘,我们留下她吧,你看她长得多可爱啊!”晴川踮起脚尖,怕的莲不相信似地指给她看。不料小婴儿异常配合,又露出没牙的小嘴,对着他们倆璨然一笑。
“娘,你看,你看!”
“唉,不行啊。”的莲摇了摇头,顾自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庵门。
晴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一天是晴川的生日。他觉得这个花骨朵儿般的婴儿一定是上天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执意将她送进水香庵。
烟雾缭绕中,年事已高的慈月师太与其说在佛堂前闭目打坐,不如说在打磕睡。
水香庵只有慈月、静月一老一小两个外地来的尼姑,孤零零的两个大殿,香火时断时续。如今,外面在闹文化大革命,大破“四旧”,大多数的寺庙都被砸了,幸好这儿山高皇帝远,村里对水香庵是睁只眼闭只眼,使之得以苟延残喘。
的莲见慈月师太毫无反应,一时不知所措。晴川已经跟在后面走了进来,嘴巴翘得老高。
“嗯啊——”婴儿忽然啼哭起来。
慈月师太没有一点惊奇,勉为其难地睁开了眼睛。
的莲跟慈月师太说了大致经过,央求道:“师太,你行行好,收留她吧,你看,这孩子连身上的血都没擦……”
慈月师太轻轻掀开襁褓看了看,扭过头去,唱歌似地念了句:“阿弥陀佛!”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来,皱着眉、摇着头说:“我们这个地方,怎么能收养孩子呢?你去问问,也许谁家刚想要呢。”
的莲说:“我也想过,是个男孩倒有人要,可这年头,哪家不嫌嘴多手少,谁会要个女孩子啊?我倒是想要,可是我自己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一犯腰疼病就直不起身子。我怕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的,亏待了这可怜的孩子啊……”
站在一旁的晴川听了母亲的话,把噘着的嘴努了努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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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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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个悦耳的声音从门外飘了进来:“师太,这孩子是送子观音给我们送来的,怎么可以不要呢?”
这个声音动听的女子就是年轻的静月师太,“师太,让她留下吧。”她恳求道。
“可是,不合适啊,人家会怎么议论呢?何况我们哪有工夫带她啊?要不,把她送到城里吧!”
“不行不行!不要送到城里去!我带她我带她!”站在一旁的晴川语无伦次地说,“反正我们学校老停课。我帮娘带她,我天天背她出去玩!”
的莲和静月都笑了。的莲说:“对对对,晴川可能干活了。我身子不碍事的时候,我和晴川带着她。”
慈月师太没有理会他们,又闭上眼睛,入定般纹丝不动。
晴川以为她又磕睡了过去,急得直拽的莲的衣角。
又过了好一会儿,慈月师太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却长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孩子是水香庵的老梅树留下的,或许这是天意吧。好,留下。”
晴川一下子咧开嘴,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笑了。的莲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快谢谢师太!”
晴川听话地连声说:“谢谢师太谢谢师太”。
三
小女孩快满周岁时,静月师太为她取了个名字——“灵犀”,因为,静月和越来越多的人都发现,灵犀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灵犀的头发乌黑发亮,微微自然卷曲。
灵犀的睫毛特别长,同样微微自然卷曲。
灵犀的皮肤白得透明,闪耀着粉色的光泽。
灵犀的瞳仁是人们从未见过的琥珀色,晶莹剔透。特别是在阳光下,眸子的深处,清晰可见比琥珀色再淡一点儿的花纹,仿佛一池清澈见底的池水,藏着神秘而美好的事物。
灵犀的眼神总是在远方,那是一个孩子不可能有的悠远深邃的眼神。
灵犀的听觉特别灵敏。她能在水香庵响彻云霄的晨钟暮鼓声里,分辨出人们根本听不到的声音——后院的桅子花开了,对岸柿子树上那只鸟妈妈回家了,一根针掉进门槛细缝里了……
灵犀还能预测一个时辰后从别处移过来的一场雨,能听见从窗外经过的船里有几个人在说话。她闭着眼睛,能听出静月睫毛眨动了几下,甚至,似乎能听到静月心里偶尔的叹息,用担忧的眼神看着静月……
灵犀最敏感的是静月的箫声。箫声响起,她会立即安静下来。无论多远,她都会循着箫声的方向固执地找到静月。
灵犀还有一个怪癖——她必须捏着襁褓里那条和她与生俱来的白色丝巾才能睡着。她侧身睡着的时候,白色的丝巾如洁白的翅膀,使她看上去像童话书里的小天使。
四
灵犀名义上由水香庵收养,但白天基本上由晴川母子倆照看,晚上再送回水香庵睡。
灵犀俨然将的莲当成了自己的亲娘,将晴川当成了亲哥哥。刚学会走路说话时,晴川叫的莲一声“娘——”,她也跟着叫“娘——娘——”。
“哎!乖!”的莲高兴地连声答应。
“娘,尿布洗好了——”晴川边把尿布晾到竹竿上,边对着在不远处采茶的的莲喊。
灵犀跟在他屁股后面打转转,也傻乎乎地跟着喊:“娘,尿布我洗好了——”
“嘿嘿嘿——”旁边两个邻居男孩子故意怪腔怪调地笑起来,其中一个捏着鼻子叫:“娘,晴川给我洗尿布啦,晴川给我洗尿布啦——”
晴川把眼睛瞪得溜圆,朝他看了看,又继续把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尿布晾得整整齐齐的。
那个男孩被他的眼神震住,立刻换上妥协的神色,说:“嗨!晴川,她又不是你亲妹妹,干吗跟护眼珠子一样啊,也不带我们玩了?”
晴川晃晃拳头:“就是我眼珠子,怎么了?!”
男孩自知不敌:“哼,你不理我们,我们还不跟你玩呢!走!”两人扬长而去。
“哈哈哈!”的莲和一起采茶的几个邻家姐妹都笑了。
的莲双手不停地地在茶上飞舞,说:“也怪,这个傻儿子,以前愣头愣脑的,现在好像一夜间就长大了,对灵犀比我还疼呢。他见我忙,就自己给她洗尿布。他读书那么聪明,做起事情来笨的来——天气不好,尿布干不透,也不知道拿火烤,把尿布放在自己的被窝里捂干呢。呵呵,也不知道傻儿子前世欠了她什么了。”
“什么欠不欠的,啧啧,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啊!你也不用愁了,现成的婆婆有得做啦!”姐妹们七嘴八舌。
“我可不要当她的恶婆婆,她把我当亲娘,我就当她是亲囡囡,呵呵呵!”的莲停下手,掀起围裙擦汗,回头看着两个孩子笑。
五
春天的西溪,碧水托着远山、淡云、薄雾、烟柳、嫩草、桃花、油菜花、白鹭、轻舟,如托着一个个绿莹莹、水灵灵的幽梦。一个个梦的拐弯处,藏着清脆的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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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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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川听着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抬头望向高高的柿子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自从家里平空多了一张嘴,娘是越发地起早贪黑,但家里仍是粗茶淡饭,不见荤腥,只能勉强图个温饱。晴川一看到灵犀苍白的脸和嘴唇,心里就酸酸的不是滋味。
晴川低头对灵犀说:“你乖乖呆着别动,哥给你掏鸟蛋吃。”
“哦!”灵犀听话地点点头,坐到了草地上。草地的呼吸暖暖的、湿漉漉的。灵犀深吸了一口气,干脆四仰八叉地躺了下来。她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闭上眼睛,突然对着树上的晴川叫:“哥哥——你看到没有?西溪住着很多精灵呢,我刚才又看见它们的眼睛了,黑亮黑亮的,一闪一闪的。”
晴川正专心对付鸟蛋,心不在焉地说:“精灵?哪里啊,没看见呀。”
“有呀,你闭上眼,猛地一睁开,就会看到,看见了吗?”
“好吧,我看看——咦,真的,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灵犀得意地笑。这时,一个特别神秘、阴冷的声音如一根尖锐的钢丝钻进她的耳朵——“嘶——嘶——”灵犀只觉得身上猛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本能地循着声音往上看,只见一条长蛇正顺着树枝游向晴川的赤脚。
“哥!蛇!脚后面!”灵犀尖叫。
晴川回头一看,浑身一软,大叫一声“娘啊”,一个跟头从树枝上滚了下来,左脚脚腕一阵剧痛。
灵犀跳起来扑上去大叫:“有没有咬到?”
晴川什么话也没说,一骨碌爬起来,抱起灵犀,忍住痛,瘸着腿、咧着嘴就往河岸边跑,直到离那棵树远远的,才把灵犀一放,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扳起脚一看,大叫了一声“啊”,就把眼睛一闭,躺在了地上。
灵犀扑上去摸晴川的脸,试探着轻轻叫了声:“哥?”
晴川毫无反应。
“哥?!”还是没有。
灵犀只觉整个天空一下子黑了,沉沉地直冲着她压下来,她绝望地大叫一声“哥哥——”
只见晴川忽然呲出满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嘿嘿一笑。
再也没有比这更为灿烂的笑容了,再也没有比这更为珍贵的笑容了!天地一下子亮了起来。
灵犀破啼为笑:“哥哥!我还以为你被毒蛇咬死了呢。”
“嘿嘿,我故意吓你的。蛇没咬到我,可是脚扭了一下。对了,灵犀你记住,如果蛇咬了你,牙印是三角形的,就是毒蛇,一定要大喊救命,知道吗?”
“嗯。”灵犀点头答应,却还心有余悸,“哥哥,要是你真死了,我怎么办哪?”
“哥哥是什么人,怎么会死呢?”
“真的不会死吗?”
“真的。”晴川想站起来,却疼得又一屁股坐到地上。
“很疼吗?我给你揉揉吧。娘腰疼,我给她一揉,她就说不疼了。”
“没事,呆会儿就好了。”
灵犀伸出两只小手,轻轻抚摸着晴川有点红肿的脚腕,忽然问:“哥哥,你爸爸是不是死了?”
“是,村里装电灯时,电死了。那时我还小,不懂事。”
“你真可怜。你没有爸爸,我当你爸爸吧。”
“哈哈哈,你当我爸爸?哈哈哈,笑死我啦!”
灵犀没笑,又问:“哥哥,我爸爸妈妈是不是也死了?”
“嗯……不知道……”晴川停住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忽然灵机一动:“他们大概飞到月亮上玩去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大概,不太会回来了吧?”晴川有点歉意地摸摸灵犀的头。
灵犀扁着嘴,没有出声,两颗大大的眼泪从她眼里滚落下来。
晴川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说:“别哭别哭,我当你的爸爸妈妈吧……好不好?好不好?”
“那你得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
“那当然啦。嗯,最多,离开一小会儿吧。”
“好吧,就一小会儿。拉钩!”
“拉钩!”
灵犀不知道,这一句不经意的话,竟会一语成谶。灵犀更不会知道,人生没有几个“一小会儿”,也许,“一小会儿”就是永远。
六
鸟窝是不敢再去掏了,那就看看能不能捞点鱼虾吧。晴川趁灵犀睡午觉,一个人一瘸一拐偷偷跑到河埠头。
晴川将装了一点米饭的竹篮沉到水里。以前天气好运气也好时,过一会儿就能提起来一些活蹦乱条的小鱼小虾。可是现在,晴川绕着小岛将竹篮一次次放下,一次次拎上来,一次次都空空如也。大概是天气还冷,还不到捞鱼虾的季节,要不就是捞的人多了,早捞光了。
看来只好下水摸螺蛳了。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风吹过来冷嗖嗖的。晴川迟疑了一下,脱下外裤,只剩个裤头,咬了咬牙,往冰冷的水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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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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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哥哥——你在哪儿啊——哈,你在这儿摸螺蛳啊!”是灵犀,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外衣外裤也没穿就跑出来了。
“怎么衣服也不穿就跑出来了?回去!下雨了,快回去!快!”
“我不嘛!我也要摸螺蛳!”
“回去!再不回去我不理你了!”晴川厉声嚷道。
灵犀从来没有听到晴川对她这么厉害,一时呆住。
“回去!不然哥哥不要你了!”晴川又厉声嚷道。
灵犀只觉得晴川的话像雷一般震耳欲聋。她害怕得手脚发颤,猛地一转身就往家跑。不!不!不!哥哥,你不要生气!你不能不理我!不能不要我!我乖,我听话,我穿衣服,我不乱跑了,我,我,我给你煮饭,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人,你说过永远不离开我的……
灵犀从院子里,分十次把所有的柴禾都抱进灶间,仔细回想着的莲做饭的程序,量了米,打了水,倒进锅里,开始生火。可是,柴禾有点潮,生火弄得她满头的灰满头的稻草,浓烟熏得她涕泪直流。终于,火生着了,且越来越旺,不一会儿,锅里就飘出了浓郁的香味,可是,不一会儿,又涌出了浓浓的焦味。糟了!饭焦了!一着急,灵犀赶紧拿火铲子拼命往火上扑打,眼睛却被熏得睁也睁不开。
“灵犀,快来看,哥摸了这么多螺蛳!”晴川喜气洋洋地推门进屋,的莲紧跟在他身后。两人一看灵犀这副狼狈模样,大吃一惊。
灵犀“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哥哥——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不穿好衣服就乱跑了,我乖,我煮饭给你们吃,可是,可是……娘,哥哥,你们不要生气,我会听话的,你们不能不要我,我要和你们在一起啊——”
的莲泪光闪烁,抱住灵犀,掀起围裙给她擦脸:“不哭不哭,娘不生气,哥哥也没有生气,以后啊,谁再说不要你,我打他!我不要他了!”眼睛看向晴川。
晴川低着头走上来,没有说话,伸手掸了掸灵犀鼻子上的灰。
“哥哥,你不生我的气了?”灵犀不太敢相信。
晴川点点头。
“那你不会不要我了?”
晴川又点点头。
灵犀一下子眉开眼笑,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
中午,的莲不仅做了清炒螺蛳,还专门做了两个荷包蛋犒劳灵犀和晴川,这鸡蛋本来都是拿去卖了换米和盐的,一个月也难得吃一次。
的莲抿了一口焦黑的米饭,眼眶一红,说:“这饭烧得真好吃,灵犀真乖,都会煮饭了。”
晴川没有说话,夹起自己碗里的荷包蛋放进灵犀碗里。
灵犀正忙着对付螺蛳,一愣,夹起晴川的荷包蛋,放到的莲碗里,又一愣,夹起自己的荷包蛋放进晴川碗里。
两只荷包蛋又被的莲和晴川放回灵犀碗里。
天终于放晴了。
每天吃过中饭,晴川就带着灵犀到太阳底下的草垛上睡。他给她讲白雪公主的故事,狐狸的故事,农夫与蛇的故事,美人鱼的故事。
暖暖的阳光下,晴川昏昏欲睡,灵犀却捏着丝巾翻过来覆过去,一会儿面朝着晴川,一会儿背对着晴川。晴川不理她,闭了眼,住了嘴,像往常一样将手揽在她腰上。灵犀觉得痒痒的,就把他的手拿开,他又放上来,说:“我老怕你掉到地上,怎么睡得着?!”
灵犀只好嘟着嘴说:“好吧。”
不一会儿,晴川就睡着了,又像往常一样开始说梦话,他说:“灵犀,别掉下去了啊。”
灵犀就等着这句话,偷偷直笑,伸出两只小手,张开十指,翻来翻去翻了好几下,嘴里偷偷念叨:“二十次,三十次……”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晴川说了无数次的这句梦话,竟然影响了不止她一个人的命运。
七
晴川十五岁时,已长得很高大。为了谋生,也为了自己的梦想,他虚报年龄,参军去了内蒙古。
那天早晨,晴川拉着平板车,装上简单的行李,带着的莲和灵犀一起到了市里的照相馆,上火车前,他们要先照一张全家福。
三个人打扮妥当后,照相师傅让他们在条凳上并排坐好,给他们摆好姿势,然后拉亮了聚光灯。
强烈的灯光照得灵犀一阵头晕目眩,世界忽然没有了色彩,没有了声音。她使劲摇了摇头,瞪大眼睛,只看见一个黑洞洞的洞口正对着她,然后,那里传出了一个恐怖的声音——“照完相,你的晴川哥哥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灵犀突然像刚入锅的鱼似地猛地从凳上弹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不照,我不照,我不要哥哥走!哥哥答应过我,不离开我的!不会的!”
的莲连忙一把抱住灵犀:“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哥哥不是答应过你一有空就回来看你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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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一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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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却像发了疯似地蹦跶。照相师傅不耐烦了:“你们还照不照啊,后面还等着人呢!”
晴川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说:“算了算了,不照了!”
一出门,晴川拉起平板车就往火车站走,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灵犀一路上在不停地哭,的莲也时不时地抹一下眼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灵犀终于哭累了,在的莲的怀里睡着了。朦胧中,她听到了乱哄哄的声音,又感觉到有人将什么东西放在她怀里,还听见晴川嗡声嗡气地说:“灵犀,要好好听娘的话啊。”
“呜——”火车的警笛响了。灵犀一下子惊醒过来。
火车飞快游动,随着一声比一声频密的轰隆声,越来越快。灵犀本能地将眼睛越睁越大,恨不得眼睛里长出一万个爪子,钩住这条游动的蛇,钩住一个个一闪而过的窗口。她要再看哥哥一眼,要对他笑一笑,要对他说:“灵犀会听话的,哥哥不要生气,早点回来!”
火车瞬间无影无踪,两条钢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车站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说:“还看啥,走啦,都走啦。”
灵犀泪如泉涌,一低头,忽然发现,怀里塞着一本小人书《雷锋的故事》,封面早已被泪水濡湿了。
八
晴川走后的每一个日子,仿佛一下子变长了,水,也似乎变得无味,不再甜美。草垛也变得无声,不再聆听得到那些娓娓动听的故事。
好在,灵犀开始学习写字、吹箫。
静月教她写的第一个字是“爱”。
灵犀问:“爱是什么意思?”
静月摸摸她的头说:“就是你对人好,人对你好。”
灵犀记住了这个复杂的字、简单的道理,还进一步想:静月师太教我写的第一个就是“爱”,而不是“毛主席万岁”,那么,这个“爱”字一定是天底下最重要的字吧?
静月还手把手地教灵犀吹箫。
静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学习吹箫吗?这是因为,唯有洞箫,才能使一个女人真正地美丽起来。箫里的清虚淡远是我们女人的最高精神境界。清是清静无为的意思,虚是虚无缥缈,是浪漫想象的色彩。淡是淡泊、清心寡欲,将酒色财气置身度外的意思。远是远离尘世、超凡脱俗、隐居山林、情寄山水而悠然自得的意思。箫里的书卷气,箫里的淡定从容,于妩媚中去尽脂粉,就像月光的脸,就像天使的脸,神秘却光明,这是做女人的极致啊”!
“哦。”灵犀点点头,其实她听不懂这些,但她的确喜欢箫,就像喜欢铭刻在她生命之初的流水、落花、笑容一样,她觉得,吹箫的人,箫声,箫声里的西溪,都是生命中最美的。
静月还给灵犀讲佛的故事。
有一次,静月讲到释加牟尼远别父母立志成佛的故事时,灵犀打断了她:“师太,你见过我爸爸妈妈吗?”
静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没有。你是观音菩萨送来的,你就把她当成你的妈妈吧。”
灵犀说了声“哦”,就一骨碌从摆在院子里的竹榻上爬起来,赤着脚跑到佛龛前,久久凝视着佛龛里的观音。
千手千眼观音菩萨美丽、慈祥、温柔。
灵犀跑回竹榻前问静月:“为什么观音菩萨有一千只手一千只眼睛?”
静月说:“世界上不开心的人太多了,观音菩萨忙不过来,发誓变成千手千眼,用千眼照见众生的忧愁,用千手普渡世人的哀苦。”
灵犀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在她心里,慈月、静月师太、的莲都是观音菩萨。
灵犀又问:“那我爸爸呢?”
静月想了想,说:“你就把如来佛当成你的爸爸吧。我们都是他的孩子。”
灵犀又说了声“哦”,跑回佛龛前看如来佛。
如来看上去仁慈,睿智,威严,大度,隐忍,神秘,深不可测,法力无边。
灵犀久久凝视着这个沉默的“父亲”,回想着静月说的那些神奇的故事。灵犀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一个“男人”,心忽然莫名其妙地“咚咚咚”跳得厉害。一会儿,他变成了年轻英俊的天竺古国王子,一会儿他变成了端坐在普提树下受众生膜拜的救世主,一会儿变成了疼爱她的父亲,正用宽厚的手掌抚摸着她的额,一会儿居然变成了晴川哥哥!
从此,如来佛成了她潜意识里标准的男性形象。
九
转眼,灵犀到了上学的年龄。一天晚上,灵犀从梦中醒来,朦朦胧胧听见慈月、静月和的莲三个在慈月师太的房间里神秘地谈论着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三个女人围坐在一起,头凑得很近,神情很严肃,手里什么活也没干。
静月说:“西溪没有学校,我们也没有条件天天接送她到市里上学,看来只能替她找一户城里人家领养。这孩子这么好,我们可不能耽误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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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一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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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舍不得。”的莲说。近年来,的莲腰椎疼直不起腰的病越来越厉害,对灵犀也是越来越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白天黑夜,灵犀基本上都呆在庵里。
慈月师太闭着眼睛说:“我仔细想过了,我看,学就不用上了,干脆给她剃度,我看灵犀是个福相,她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就让她永远不要踏入红尘吧。让她跟着我们,一辈子清清静静的,还是个福呢。你们说呢?”
“什么?让灵犀当尼姑?这怎么行?这这……”静月显然很吃惊。
“是啊!”的莲说,“而且,我听叔伯他们回来说,好多庙几年前就已经封的封,毁的毁,好多出家人都被赶回老家了。咱们这儿虽说偏远,可谁知道,万一……”
慈月师太说:“我知道,我也问过村长了。闹了这么多年,都没闹到我们这儿,应该是形势已经过去了吧。如果真闹过来,也是我们的命。”
“可是,让灵犀当尼姑,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呢?”的莲自言自语。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静月说:“灵犀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上不上学,剃不剃度,都关系到她一辈子,我看还是让她自己作主吧。”
慈月师太又沉吟一会儿,说:“静月,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不提,是怕你伤心。你看,你,我,的莲,还有天下的女人,哪一个过的是好日子?你不希望她将来步我们的后尘吧?何况,我年纪也大了,不定哪天就走了,的莲身体也不好,不定哪天就扔下她了,晴川那么远,也指望不上。灵犀是你半个女儿,你们俩一起,好歹也算个家。再说了,难道将来,我们让她从尼姑庵嫁出去不成?”
静月说:“可是,如果孩子不愿意,我们怎么可以自作主张呢?”
这时,门被“咿呀”地一声推开了。
灵犀站在门外,说:“我不去城里。我不要上学。我要当尼姑。”
静月站起来一把搂过灵犀:“灵犀,好孩子,你不能当尼姑,当了尼姑,要剃光头,不能穿漂亮衣服,不能吃肉,不能吃鱼虾,长大后也不能嫁人,不能生孩子。你不当尼姑,我们送你去城里,给你找个好人家,好不好?好不好?”
“静月!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慈月师太沉下脸来。
灵犀对静月摇摇头,转向慈月师太,问:“师太,我当了尼姑,是不是就不送我到城里了?”
慈月师太点了点头。
“我是不是能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慈月师太又点点头。
灵犀立即两眼发亮,一字一句地说:“我当尼姑!”
十
灵犀双手合十,低头跪在佛堂。
今天是灵犀皈依的日子。墙外那棵老梅树开出了几朵花,花很红,被初春的阳光照着,使整个水香庵透着喜气。
慈月师太做灵犀的引进师,静月师太做灵犀的剃度师,她们赐灵犀法号为“雪月”。
的莲站在佛龛旁,流着泪,心里默默祈祷:“观音娘娘,我把灵犀交给您,从今往后,您就是她的亲娘!您就是她一辈子的守护神!你要保佑她,让她一辈子清清静静,平平安安的,我和晴川拜托您了,谢谢您了!”
钟磬过后,慈月师太对灵犀说:“佛门做的事,就是帮助人们‘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也就是报父母、师长、众生、佛菩萨的恩,救济地狱——火途,饿鬼——刀途,畜生——血途这六道的痛苦……”
灵犀凝神倾听,想听懂这些听不太懂的话,却依稀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怒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村长的争辩声在其中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如被洪水淹没。
一种不祥的感觉攫住了灵犀的心。她不由自主转过头去,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庵堂那扇斑驳的大门。
三个女人从灵犀的举动里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如被电触般惊住,随着灵犀的目光看向大门。
世界一时如失聪般寂静。
突然,大门“哗”地一声被推开了,强烈的阳光涌进来,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也涌了进来,像一个行动协调的巨人,没有多说一句话,开始了摧毁行动。
石碑飞了起来,帏幕飞了起来,经书、木鱼、油灯全都飞了起来,又被狠狠砸烂。
这时,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抡起一个巨大的铁锤,用劲全力,朝观音佛像砸去。
慈月师太高举双手,大叫一声“不!”
与此同时,一直站在佛像旁的的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奋不顾身地扑向观音佛像——那是灵犀一辈子的守护神啊!
无情的铁锤已经无法控制它的惯性,重重落在的莲的后脑上!
红的血、白的脑浆四处飞溅,溅在灵犀的脸上、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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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一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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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只觉得双眼如被烈火燎过,痛不欲生,心脏猛地停止了跳动。她本能地猛地转过身子,睁大双眼,模模糊糊看见,所有的人包括那个举锤的小伙子,都惊恐万分地张大了嘴巴叫喊着什么,但她的耳朵仿佛在梦里一般,听不到任何一点声音。然后,她一头栽倒在地上。
十一
“孩子,喝点粥好吗,你都几天没吃东西了。”
灵犀费了好大劲,才睁开涩重的眼睛,模模糊糊看见眼前一个女人,手里端着一只碗,目光慈爱,语调轻柔。
“娘?娘!你没死啊!娘!”灵犀一把抱住她,紧紧紧紧不松开。
“灵犀,她不是你娘,她是城里来的阿姨。”站在床边的邻家婶娘说。
“唉,这孩子真当命苦啊,发了这么多天高烧,连人都认不出了。”站在床另一边的邻家老婆婆叹了口重气。
灵犀仍然紧紧抱着女人,呆滞的目光费力找寻着说话的女人们,忽然又惊喜万分地叫道:“慈月师太?静月师太!是你们?你们没有走?你们还在?”
“灵犀,伯伯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娘已经走了,我们让她睡在竹林里了,师太们也已经走了,回老家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你别太难过,啊。”村长说着这些话,像使完了浑身的力气,声音越来越轻,声调越来越低。
灵犀听清了,如梦初醒,一下子松开了手。
泪水渐渐盈满她的眼睛,在眼睫毛上凝聚,然后无声地滚落下来,一颗接着一颗。
是的,娘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了。慈月、静月师太已经走了,再也见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一夜之间,她们忽然一齐离开了她,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任何一点预兆,甚至来不及说一句惜别的话,来不及流一滴痛别的泪。
天,菩萨,我是不是在做梦啊?我的心好疼,好难受,为什么还不让我醒过来呢?
晴川哥哥,你在哪儿?快回来啊!快点把我叫醒啊!你把我叫醒,我一睁眼,就会看到娘了,就能看到师太她们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灵犀,别哭了啊,你没有了娘,伯伯又帮你找了个娘,她会好好疼你的,你给她当女儿,好不好?”村长说。
女人合着村长的话,点了点头,说:“孩子,你还认识我吗?”
灵犀看了看眼前的女人,模模糊糊想起来了,点了点头,声音哑哑地叫了声:“阿姨。”
“哎。”女人答应了一声,眼眶立即红了。
女人第一次见到灵犀,是灵犀三岁那年秋天。柿子红了,结婚多年却一直没有生养的女人陪丈夫一起来西溪钓鱼。船靠岸了,她被岸边一摊摊火红的柿子吸引得挪不开脚步,便在灵犀和的莲的小摊前蹲了下来。
谈好价钱,女人开始挑熟透的柿子,的莲张开袋子接着。当女人抬起眼,忽然看见灵犀时,她失声叫道:“天哪,这么漂亮的小女孩!”
她一边盯着灵犀,一边将柿子往袋子里装,却装到了袋子外面,掉到了地上,还没发觉。
旁人都大笑起来。灵犀也对她微笑了一下。
女人有点不好意思,也笑了。当她发现灵犀在笑,又呆住了,皱着眉,不解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么漂亮呢?”
说话时,她又把柿子装到了袋子外面,掉到了地上。
这下,旁人笑得更欢了。
女人的丈夫悄悄拉了拉她说:“赶紧走吧,以后等你也生个孩子,一定比她还漂亮。”
后来,女人曾经偷偷来过水香庵几次,求菩萨赐给她一个孩子。可是根本没有用。
在三年后的这场意外事故中,女人也是目击者。她是一名机关干部,马上要随同样在机关工作的丈夫调到上海,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最后来一次水香庵,是为了再祈求什么还是来告别什么?万万没有想到,她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人间惨剧。
女人忽然意识到:原来,菩萨要赐予我的孩子,就是灵犀。
“孩子,乖,吃口粥吧。”女人舀起一小勺粥,递到灵犀嘴边。
灵犀摇摇头,问:“我哥哥呢?为什么还没回来?”
“村长伯伯早就给他拍过电报了,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的。孩子,别哭了,吃了粥,病才好得快。如果哥哥回来,看到你在生病,不是更伤心了吗?”
“嗯。”灵犀闻言,愣了一下,抬起手擦了擦泪,张开嘴,含了一口粥。
屋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孩子,哥哥回来后,也还是要回部队去的。你孤零零一个人,他千里迢迢的怎么能放心呢?所以,你就给阿姨当女儿,阿姨来照顾你,你愿意吗?”女人柔声说。
灵犀一愣,泪水随即又涌满她的眼。
村长赶紧别过头,好像不忍心看,说:“你要是不愿意,咱们村里也可以照顾你,可一个小伢儿总要有一个家的呀,对不对?你有了娘,有了家,晴川哥哥也才会放心,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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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一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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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掏出手帕,轻轻帮灵犀擦着泪,连连点头,又柔声问:“让阿姨当你的娘,好吗?”
灵犀没有说话,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一时,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扑啦啦”一声飞过一只水鸟,紧接着,远处响起一阵雏鸟“啾啾啾”的欢叫声。
灵犀回过头来,对着女人点了点头,说:“好。”
屋里的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又松了一口长气。
女人惊喜万分:“那你明天跟阿姨到城里,我们在城里等哥哥,好吗?”
“不。我要在这儿等他。他太可怜了,他妈妈死了,回来又看不到我,会很伤心的。我好好劝劝他,等他回到部队,我再跟你走好不好?”
女人显然没有料到这孩子说出这番话来,一把将灵犀搂进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在场的几个女人都低头抹起了眼泪。
坐在一旁的村长神情疲惫,这些天,的莲的丧事忙得他焦头烂额。他牙痛似地捧着脸说:“灵犀,我们等了这么多天了,也没有晴川的消息。你还是先跟阿姨走吧。阿姨马上要动身去上海了,不能再等了。”
灵犀没有说话,一大颗一大颗眼泪不断地掉下来。
村长叹了口气说:“这样吧,再等两天,实在不行你们先走,如果晴川回来,我让他马上去上海找你们,行吗?”
“好的好的。如果一有消息,请立即和我们联系。”女人说着,从口袋里翻出纸笔,写下了上海的地址。
十二
清冷的月光透过木窗棱,照在门槛边三双鞋子上。
一双的莲平时穿的黑布鞋,两只鞋头上面都沾着泥。
一双的莲给灵犀做的花布鞋。
还有一双晴川穿小了的莲又拿来穿的草布鞋。
三双鞋子头碰头的,像是一家三口围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静静的屋里子似乎还回荡着那些无比熟悉的声音——
“灵犀,干吗老把鞋摆成这样头碰头啊?”
“就是啊,为什么呢?”
“这一双是娘,这一双是哥哥,这一双是我。我们睡着了,它们自己管自己,谁也不理谁,多孤单啊,这样围在一起说说话,多暖和呀。”
“哦!”
泪水渐渐盈满灵犀的眼,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娘,你在哪里啊,我好想你啊。你也飞到月亮上去了吗?你是不是也在看着我,也在想我呢?
晴川哥哥,明天,我就要走了,你在哪里啊?你收到村长伯伯拍的电报了吗?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啊?!你知道娘已经死了吗?你知道现在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吗?你知道你也只有灵犀一个亲人了吗?你知道灵犀多么孤单吗?你知道我多么多么想你吗?
每一夜,灵犀都是两耳灌满泪水入睡的。温热的泪涌出来,在眼角聚集成滴,流向太阳穴,渐渐变凉,再流进耳朵。不一会儿,又有温热的泪水涌出来,流过太阳穴,渐渐变凉,再流进耳朵。
灵犀的养母——那个城里来的女人握着灵犀的手睡着了,胸脯均匀起伏。灵犀忽然发现,今晚,她没有听见养母均匀的呼吸声。
灵犀坐起来,仔细听了听,夜宁静得有点异常。她忽然明白,耳朵被眼泪灌坏了,听不见那些只有她能听见的奇妙声音了。
她从床上跳了起来,赤脚跑到外屋,将大门打开,回来,又将里屋的门开着,这才重新躺到了床上。
养母被她的动静弄醒,起身奇怪地问:“孩子,怎么把门开着呀?冷风都进来了。”
“哦。”灵犀又准备爬起来去关门。
养母连忙按住她:“阿姨来关,别感冒了。”
“阿姨!”灵犀哑着嗓子叫。
“怎么了?”
“你把门掩着,别关死好吗?”
“为什么?”
“我怕睡着了,听不到哥哥的敲门声。”
养母鼻子一酸,连声说:“好好好,不关死,你放心,啊。”
十三
灵犀离开西溪那天,大雪纷飞,花落如雨。
灵犀趴在船尾,神情木然,眼里没有一滴眼泪。她第一次知道,人最悲伤的时候,是没有泪的。她呆呆地向天空伸长着双手,想抓住雪,抓住花瓣,抓住水,抓住离她越来越远的西溪,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回响着一个声音——“晴川哥哥——你在哪儿啊——”
雪无语,梅无语,水无语,只有轻舟如梭,花飞如电……
灵犀的生命之源,她所有的亲人,她的爱之所在,转眼间与她永隔,像一场梦。
此时此刻,灵犀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北国,一个身穿戎装、泪流满面的年轻人,怀揣着一封电报,策马飞驰在一望无际的内蒙古雪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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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一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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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报上只有最简单的几个字:“母病故,速回”。
他要骑马赶到离他的营地一百多公里的汽车站,坐车到最近的火车站,然后转乘火车赶往家乡。
茫茫雪原中,饥寒交迫、悲痛欲绝的年轻人已经辨不清方向,他的心里只有两个字:“南方!南方!南方!”
他也不会知道,在千里之外的南国,孤苦无依的灵犀,正走在二十五年后和他相遇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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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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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又做了那个唯一的彩色的梦。梦里,她长着一双白色的翅膀,飞翔着,寻觅着。她分明知道有一个面孔俊朗、耳后有蓝色印记、神情忧伤的男人,在倒映着紫微星的湖水边等她,她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她从梦中醒来,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无比美丽的眼睛。
一缕新千年初秋的阳光正透过阁楼窗帘的缝隙,蝴蝶般栖落在她裸露的脚背上,些微的暖意,轻啄着她的脚尖。
医生曾经对她说过:“有的人不用喝一滴酒,吃饭也能吃醉。很多人都有这种自酿的特异功能。你吃过饭,别马上躺下睡,也别做运动,就看看书,上上网,先休息一会儿。”可是,十二点一过,她又已浑身发软,不知不觉靠在椅子上打了个盹。
她起身拉开窗帘,阳光“哗”地照上她白晰洁净、眉目如画的脸。
她将长及腰际的黑发拢起,双腕转了转,便盘成了一个松软的髻,她腾出右手,用一根玉簪别住发髻,走出了书房。
今天音乐学院没有她的课,丈夫向上还在律师事务所上班,儿子澈澈在寄宿小学,要周末才回来,阿姨大概是困了,也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从楼上往下看,这个被商家吹嘘为“空中别墅”的两层半复式新房子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死一般的寂静里,似乎还回荡着儿子离家前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我不住校!我不去!爸爸,我乖,我听话,不要送我去!妈妈,妈妈,你再求求爸爸不要送我去,我不去,我要和你们在一起啊……”
记忆深处响起一个小女孩的哭喊声——“哥,娘,你们不要生气,我会听话的,你们不能不要我,我要和你们在一起啊……”
晶莹的泪水慢慢涌满了她的双眼。
她仰起头,抬起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让泪水滴落。然后,她脱掉拖鞋,一手扶着旋转楼梯,一手提溜着纯白真丝睡袍裙摆,蹑手蹑足地走下楼,走到阿姨身边,悄悄给她盖上一条毛巾毯,又蹑手蹑足回到楼上。
她听见了轻微的电流交换声,才忽然想起电脑还开着,QQ也还挂着。
QQ聊天室里人山人海。她刚学会上网聊天不久,上个月女友娲娲来她这儿玩,为了和网友联系,下载了QQ,并帮她申请了一个QQ号。说:“澈澈不在家,无聊时就跟我聊聊天吧。”
她立即喜欢上了网络,喜欢聊天室里的热闹,更喜欢那份随意。芸芸众生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关注她,想说什么就说,想不说就不说,不用像平时在单位、在家里那样,时刻害怕说错什么。她喜欢做一个网络游魂,孤独,却自由自在。
她的QQ图象是随意选的,一只头戴桃花的黑色企鹅,乍一看像个步履匆忙、不失可爱的媒婆。
这是她的注册资料——
用户昵称:自由心
姓名:不详
年龄:32
性别:女
城市:杭州
毕业院校:音乐学院
职业:教师
个人说明:“紫微星流过,来不及说再见,已经远离我,一光年。”
除了姓名,上面这些资料都是真实的。
她的真名是:“灵犀”。
QQ聊天室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有趣的名字:“请重新注册。”图象是一只黄色长脖子恐龙。
注册资料是:
用户昵称:请重新注册
姓名:不详
年龄:42
性别:男
城市:北京
毕业院校:北京大学
职业:企业管理
个人说明:无
灵犀不由笑了,随手点击了他的名字,问:[请重新注册?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
没想到“请重新注册”立即回应:[呵呵,,,我申请网名,电脑老提示‘网名重复,请重新注册’。我一气之下,就取了个这个名,果然没有重名,成功:)]
灵犀又不由笑了。看到他话后面的符号“:)”,不懂,又问:[:)是什么意思?]
[是微笑啊,把头往左边倒着看:)))]
[哦!]灵犀将头往左边歪了歪,随即明白了,是一个倒过来的笑脸。可是,“:)))”又是什么意思呢?她又问他。
[笑得厉害就三个下巴了,哈哈!]
[哈哈哈!]灵犀不由大笑,觉得这个人很幽默。
[“自由心?”不错,虽然我们的肉体受着种种羁绊,但我们的灵魂永远自由飞翔,,,是吧?]这回轮到他发问了。
“虽然我们的肉体受着种种羁绊,但我们的灵魂永远自由飞翔。”说得真好,说出了她想说又很难说清楚、说准确的话。灵犀直觉这个人不一般。
[哈哈。对了,你为什么说话要,,,?]灵犀又好奇了,莫非又是网络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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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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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吃啊,俺从小一见美女就这毛病。]
[哈哈哈!]灵犀又不由自主大笑,忽然发现,自从澈澈被向上强行送到寄宿学校后,她再也没有大笑过了。
[美女应该抿嘴笑。]那人似乎一脸严肃。
灵犀又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我就这么笑,哈哈哈。你很幽默。可是我要睡了,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88。]
灵犀刚想下线,忽然,“嘀嘀嘀”——屏幕上跳出他[请求加为好友]的信息。
灵犀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同意加他为好友。生活中少有这样幽默而睿智的人,也许很多,但似乎都藏得太深了。就像她自己,人人都说她是淑女,殊不知网上的她也会贫嘴,也有神采飞扬、妙语连珠的时候。人永远有两面性,这才是真实的人。
人海茫茫,时空无限,她和他就这样不期而遇。不早一步,不晚一步。
二
接下来的很多个午后,灵犀常常在QQ聊天室里和他不期而遇,然后海阔天空、无拘无束地闲聊,直到她犯困。灵犀几乎是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这种极其放松的感觉对于她非常的陌生,仿佛已经是很久很远的事了,是在西溪的时候吗?是和晴川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吧?
灵犀发现,这个叫做“请重新注册”的陌生人不仅幽默,而且非常的博学,不仅通晓天文地理、文学艺术,而且对政治经济宗教体育都有着非常精辟独到的观点,让她惊讶,敬慕。
当然,更让灵犀惊讶的是,他们彼此之间一天比一天的默契,没想到虚幻的网络,却能带给人如此真实的快乐,真实的共鸣。
不,还有阳光般的温暖——
一次,灵犀感冒,几天没有上网了。一上网就看到他的留言:[好久不见,病了吗?]他料事如神。
[是。已经好了。]
[我觉得你体质不太好,中午动不动就想睡,把我丢在这儿不管。]
[呵呵,对不起。]
[这样吧,教你个办法:有空的时候,将掌心向上,十指相对,双脚与肩宽,闭眼,静立十分钟到半小时,什么也不想,很有用的。谢谢我。]
[谢谢你:)]
[累了就去睡吧,别撑着了。]
[再等会儿。]她还想跟他聊会儿。
[听话,关掉QQ,按我说的练一会儿,要心无旁骛。不想练,就早点睡。我不希望你病,让我着急。]
灵犀关掉电脑,打开窗,肌肤顿感凉意,心里却觉得很暖。
三
然而,一个陌生人带来的快乐,对于灵犀来说,是珍贵的,却又是微不足道的。周末一过,儿子澈澈又被送到寄宿学校去了,整个房子又空空荡荡的了,寂寞和伤感重新统治了她的情绪。
尤其是,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这么晚还在?睡不着?]没想到他在。
[嗯。]
[郁闷?]他问。
[你怎么知道?]灵犀又一次惊讶。
[感觉是难言的。其实,一直感觉,你看似快乐的表面下,藏着很深的忧郁。可说请说,就当我是只安全的垃圾筒。不可说就请想开点。]
灵犀不由笑了:[你觉得人生最伤心的是什么?]
[拥有。]
[?]
[拥有即失去。]
[愿闻其详。]
[比如,我一直觉得和父母很难沟通。他们走后,我反而常常想起他们,并不知不觉流泪。那是一种最深切的怀念。没想到,失去了,反而真正拥有了他们。]
[在听吗?]见灵犀没有反应,他问。
[你怎么了?]他又问。
此时的灵犀正对着窗外遥远而寂寥的星空,泪流满面。
今天,是灵犀的生日,是她从水上漂到西溪的日子,也是晴川哥哥的生日。灵犀在心里默默哭泣:“娘,晴川哥哥,慈月师太,静月师太,我的澈澈……这个人说‘失去即拥有’,那么,我一直拥有最刻骨铭心的思念,就等于一直拥有你们吗?不!我不要这样的‘拥有’,我不要总是一个人呆着,一个人!我宁愿‘失去’——真真切切地拥有你们,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怎么不说话了?]他又问。
[我觉得很冷。]灵犀说。她忽然意识到,网络那头这个陌生人和他一样,都是孤儿,她的心里忽然对他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柔情。
[好,我用言语抱抱你。]
[谢谢你,父兄般的怀抱:)]
[别过于伤怀。你看窗外的风来来去去,你看人群熙熙攘攘,一切都在流动,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知道。其实,今天是我生日,诸多感慨,故而郁闷。]灵犀犹豫了一下,打下了这行字。
[今天?你生日?呵呵,祝你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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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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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今天是你第一个祝我生日快乐的。]
[啊,明白了,是人家忘了你生日了,没蛋糕吃,故而郁闷:)))。这样吧,请允许我送你一个小小礼物?]
[什么?]
[把我自己发给你吧——别怕,只是一张照片而已。请接。]
[哦。]灵犀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出现在屏幕上——远景,看不清他的真实面目,天出奇地蓝,草原很绿,云很白。
[希望你能心旷神怡。]原来他这张照片“别有用心”。
[多谢你的用心。]灵犀真诚地说。
[现在,你也要祝我生日快乐:)))]
[什么?你?生日?!]
[是的。我们同生日。今天这么晚上网,是因为朋友们说给我发了电子生日贺卡。]
[真的吗?也是今天?]
灵犀真的不敢相信天下有这么巧的事——他也是今天生日,他也四十二岁,他也大她十岁,如果晴川哥哥还活着,该是和他一样的年纪。
晴川哥哥?会是你吗?怎么可能呢?
[现在,是否也可以把你当成礼物送给我?当然,是照片。]见她半天没有回话,他问。
灵犀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他,只好随便找了一张照片,说:[好,,,吧。请接。]
好半天,他发过来一句话:[收到了。完了,这回我死定了。]
[怎么了?]
[因为你,呵呵,不说了。我想说,你这样的人,非要给自己增加皱纹就是暴殄天物了。我们同生日,我又比你大十岁,就勉强尊重一下我的意见吧。]
[什么意见?]
[人生不如意事总是多,不要追着烦恼走并抱着烦恼不放。开朗加点幽默。好吗?]
灵犀心里涌起深深的感动,说:[好,谢谢你,现在我的心情就像你照片里的蓝天一样!]
[呵呵,太好了。]
[对了,这是什么地方啊?]灵犀边看照片边问。
[内蒙古草原,我当兵的地方。]
内蒙古草原!
他当兵的地方!
他们同生日!
灵犀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耳朵嗡嗡作响。天哪!难道,他真的是晴川哥哥?!
怎么可能呢?但是,为什么不可能呢?
[晴川!]灵犀颤抖着手指,打下这两个字。
[晴川?]他的回话让她无比失望。
[你当兵时,知道一个叫“晴川”的人吗?]
[不知道,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从小在北京长大?]灵犀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
[对。]
灵犀一下子无力地仰倒在椅子上。
他不是晴川。不是。
四
那个生日的夜晚,灵犀向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讲述了她的身世,她的童年,她的晴川哥哥。当她说到那个细节——睡梦中晴川总是说:“灵犀,别掉下去啊”,他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千真万确,他不是她日思夜想、苦苦寻找了二十多年的晴川哥哥。
虽然,他不是,却给灵犀一种亲人的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灵犀从聊天中得知,他生于北京,先当兵,后读书,再工作,28岁成婚,又被派南非工作十年,现在女儿读初中,太太做广告公司。38岁事业曾遭受挫折,家庭险些破裂,每日读佛经度日,昏沉中坚信一切都将过去。四十岁事业东山再起,现任一家集团公司副总裁,[情感,呵呵,就不再奢望了。]他说。
[情感?你指的是……和你太太?]
[是。很内疚地说,她很优秀,但我们的内心从没有真正在一起过。]
[那你们为什么结婚?]
[怎么说呢?年轻,不懂爱情,以为是爱情。看过金庸的《碧血剑》吗?主人公娶了下山之后认识的第一个女子为妻。]
[哦。]
[再打个比方吧。昨天我和两老外吃饭,你知道他们怎么评论金庸的作品?他们说,《神雕侠侣》侧面反映了蒙古兴起之初的畜牧业状况。孤独的少女是一位养蜂专家,这个行业在当时不受重视,她惟一的学生——后来成了她的丈夫——并没有学会这门技艺,而成了一个养雕专家,并因此一举成名。当然,他们都是很高级的格斗家。]
[哈哈哈,真是妙哉高论啊!]灵犀不由大笑。
他继续说:[还有呢,说《笑傲江湖》反映了中国古代同性恋者的悲惨遭遇,他们自己做外科手术,变为女人。]
灵犀笑:[什么逻辑呀?]
[可笑吗?我和太太的人生观,世界观,为人处世原则,很像中国人和老外对金庸作品的理解,没有谁对谁错,但无法相互理解和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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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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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灵犀是真的明白了,他们之间的问题,和她和向上的问题几乎同出一辙。灵犀也第一次感觉,其实,他的内心并不如他的言语那般明快。
[对了,我的历史摘要讲完了,说说你吧。]
[别人都羡慕我,我也觉得自己挺幸福。可是,,,你知道法国雷涅·苏利·普鲁东吗?]
[是不是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
[对。他有一首诗叫《碎瓶》,大意是,瓶子已裂了,轻轻的裂痕日日侵蚀器皿,以看不见而确有的进度慢慢地扩及周围,使清水涓涓流逝,花液枯干。爱人的手经常如是。从世俗目光看,它依然无恙。]
[我明白了。对不起,惹你伤心。]
[我很矛盾。有时觉得很幸福,也很理解他,他也很不容易,可我就是快乐不起来。是我太小心眼、太在乎自己的感受了吗?]
[我要批评你了。]
[怎么了?]
[我们接受的教育总是自我批评自我否定,这不对,不要对自己进行道德审判,要善于站在对面欣赏自己,尊重自己,善待自己。你是一个美好的女性。]
灵犀的心里又涌起深深的感动。从小到大,她听到过太多的赞美,但内心却越来越不自信,因为,向上——她的丈夫——她最亲最爱的人,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赞美的话。
初秋是杭州最美的季节,灵犀觉得,这个秋天格外晴朗。一想起他,心里暖暖的。
他又一次先于她说出同样的感觉:[今年的秋天格外美。]
[为什么?]她明知故问。
他的回答却出乎灵犀意料:[找到了一生心里在寻找、头脑却茫然不知的一个人,如云开见日!]
[别将三分说成七分。]她赶紧说,却听到自己心里在对自己说:“灵犀,不要自欺欺人了”。
[我不能说‘爱’,爱是需要阳光下四目对视的。]他说。
“爱是需要阳光下四目对视的。”灵犀不由更加从心里由衷地敬佩他,这句话,不仅睿智,而且是一种成熟的睿智。可是……
灵犀说:[不要爱,喜欢已足够。爱是盲目的,不长久,喜欢才是真正的欣赏理解。会长久。]
[我不这么认为。真爱就应该长久。即使没有了激情,还有理解宽容和温情常在。你读过杜拉斯的《情人》吗?]
[是。]
[他说:我特来告诉你,和你年轻时相比,我更喜欢你现在倍受摧残的容颜。大意。]
[很像英国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
[是,所以,人应该珍惜内心独一无二的山峰。]
[可是,人性的最大困惑是,春蚕到死,蓦然回望,才知哪座山峰独一无二。现在,又怎么知道该珍惜什么,不该珍惜什么呢?]
[心灵是敏感的。如同我现在珍惜和你的交流。]
灵犀心里一动。
[我喜欢你。]他终于说了。
[……]灵犀的心狂跳不已,一时不知所云。
他继续说:[虽然我每天都提醒自己,收敛想象的翅膀是一种责任。但是,我喜欢你。哪怕你向我袒露内心难看的伤口,呵呵,哪怕你怕冷你穿五件毛衣,,,俺也喜欢。]
[哈哈哈,笑死我啦!]灵犀故意打断了他。
[不许笑!]
[就要笑,哈哈哈!]灵犀真的“哈哈”大笑。阿姨闻声从楼下上来,在书房门口探了探头,脸上一副又吃惊又高兴的样子,她好久没有看到灵犀这样笑了。灵犀摆摆手示意她没事。
[那你张嘴大笑,,,俺也喜欢。]
[谢谢你的喜欢。]灵犀真心地说。
[能否,何时,也让我能为此谢谢你?]他正色道。
[我怕无以为报。]
[没关系。哪怕没有回报,,,哪怕你的“喜欢”不是我的“喜欢”。]
直到此时,灵犀才忽然发现,这个和她远隔千里的陌生人,最打动自己的,不是他的幽默,他的博学,他的睿智,而是他的大度。
是的,大海般的宽容,蓝天般的开朗,阳光般的温暖,原来都源于他的大度。使她受感染,使她受关爱,扫去了澈澈离家后一直笼罩着她心灵的阴霾。
是的,她需要的,正是一个大度的男人。
[去睡吧,太晚了你该累坏了。]
[还想磨蹭会儿。]
[听话,睡去吧。梦里注意额头清凉的感觉,呵呵,那是我的吻。]
向上还没回来,灵犀在黑暗中躺下,闭上眼睛,心如湖水般宁静安详,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第一次没有因为想念澈澈而流泪失眠。
五
窗外爬满了爬山虎,春夏绿意盎然,一到秋天叶子红红的,很漂亮,像一场燃烧的爱情。
灵犀白天的生活节奏比别人慢而规律,仿佛阳光流在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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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二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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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的专业课很少,不用坐班,今年因额外带了两个来自外地、正为考音乐学院做最后冲刺的学生,所以更用心一点,在学校呆的时间也多一些。
不去学校上课或没有受邀参加音乐协会各类演出和文化交流活动时,每天上午,她睡到九点左右,洗个澡,喝一杯牛奶,听听音乐,看看CD、电视或书,或在露台上坐一会儿,吹吹风,看园丁帮他们打理楼顶花园里的花草。她喜欢花草,喜欢鱼,可是她无法伺弄它们,因为自从离开西溪,她得了怪癖——怕脏,怕触摸猫狗、蚯蚓等动物虫类温热或冰凉的身体。她热爱大自然,却无法真正接近它们,无法传递给它们她的爱,人常常这么不可思议的矛盾。
吃过简单的中饭,上十分钟网,午睡后,一个人去西溪练会儿箫,再开车到花市、书店、音像店或商店逛逛,偶尔做个补水护理面膜,也偶尔去高尔夫球场练会儿挥杆。向上为她安排的半全职太太的生活虽单调平淡,却也安逸自在。
然而,因为网上的他,她的生活习惯也发生了一些改变。
首先,她可以不用睡午觉也不会觉得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了。
其次,起床后,洗完澡,她就按照他教她的办法练会儿站桩功。
沐浴在阳光里,她慢慢感觉到眼前的色彩由淡黄变为桔黄,又变为桔红,最后变成一片玫瑰红,毋须睁眼,深深吸口气,顿觉阳光如生命之泉涌流全身。太阳渐渐升高了,阳光渐渐暖了,像一坛越酿越醇的酒,飘出了隽永的芳香,像一双无比暖和的手,轻抚着她的脸。
是谁的手,是他的吗?
她顿时被自己冒出来的念头吓住,不敢再往下细想。可是,她的眼前总会浮现出蓝天下那个遥远的身影,那个离她那么远、却又感觉特别近的人,那个虚幻的人,为什么想起他心里就暖暖的,满满的呢?为什么她会时时牵挂他?为什么会那么依赖他的关爱?哪怕只是“言语的拥抱”,“额头上的清凉”?
她,怎么可以这样呢?
除了向上,她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对另一个男人动心呢?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很多天不见了。灵犀给他的留言也如石沉大海。
灵犀一天比一天心焦。她把QQ整天挂在网上,生怕错过他。每时每刻,她都在盼望着“嘀嘀”声响起,盼望那只恐龙能忽然变成金黄色,仿佛那是生命的颜色。盼望显示框从屏幕的右下角像太阳般冉冉升起,提示说:“请重新注册上线了”。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他的图案从来没有亮过,永远是灰色的,死灰色的,像是一个失去灵魂的尸体。
这个人,从此就消失了吗?又有什么不可能呢?在网上,任何人都是虚拟的,也许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抬头看太阳,太阳像一只欲哭无泪的眼睛。阳光依然温暖,轻啄着灵犀的脸,可她的内心黯淡无光。
她恨他,想即使他来了,也再不理他。可是她又怕错怪了他,也许,他出什么事了?也许他死了?她真的永远失去他了?难道她的一生注定要失去害怕失去的东西,这就是她的命?
她闭上眼,悲凉地想起沈从文在《边城》里的那句话:“也许这个人明天就会来,也许这个人永远不会来。
不要离开我,请你出现吧!出现吧!出现吧!
久违的“嘀嘀”声突然响起。
金黄色的恐龙从屏幕的右下角像太阳般冉冉升起——“请重新注册上线了”!
灵犀的心骤然狂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久不见,你好吗?]他迅速发过来一条信息。
灵犀的眼泪夺眶而出,自己都感到吃惊。她久久没有回话,她不知道网络上有没有哽咽这样的表情符号。
[对不起,我临时出国去了。刚下飞机,先上来告诉你一声。]
许久许久,灵犀艰难地打上一行字:[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不会知道,你对于我的意义。]
[你也不会知道,你对于我的意义。]
久久的,他们谁也没再说话。灵犀知道,两个人心里都特别清楚,明知多么荒唐,两个相隔千里的男女,都有各自的家庭和事业,有日积月累的情感和责任的羁绊,却已陷入他们都不以为然的“网恋”。
回想起这些天的失魂落魄,回想起见到他时瞬间的狂喜和委屈,想象真的失去他的空洞洞的痛,灵犀忽然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不,不能继续了。陷得更深,一定会更痛苦。
灵犀深知,自己是个多么传统的人,又是多么脆弱的人。她从来没有过如此汹涌澎湃的情绪激荡,仿佛不是她自己了,她已经不认识自己了。如果让她承受更多的激情,她一定会崩溃。更严重的是,这种不伦之恋还可能波及彼此的家庭和孩子。现在,他们在彼此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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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二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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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把他当作一个温暖的梦,永远珍藏在心里吧。
六
[在吗?]
[这几天还好吧?病了吗?]
[很多天不见你了,很担心。]
[这是我的办公室号码、手机号码,这是我的Email地址,给我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个邮件或者发个短信好吗?我只想知道你好不好。]
[如果,万一,你来,我不在,给我留一个电话号码好吗?]
……
整整一个月,他一遍遍在网上留言,灵犀置之不理。她把自己弄得格外忙碌,上课,买CD听CD,打高尔夫球、应酬、逛街买衣服,把自己累得半死。然而越是这样,思念越加强烈,几乎每时每刻,脑海里都是他的影子、他的话,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每当夜深人静,她忍不住隐身上网,想看到他,又怕碰到他后忍不住和他说话。她隐身上网,看到他每天的留言和等待,看到他的图象从亮变成灰,像黯然神伤的去影。
没有用,没有什么能消除她对他与日俱增的思念。她感觉自己快要溺水而亡了。
又是一年最让人开心又让人伤怀的中秋节了。
澈澈还在寄宿学校,向上出差了,阿姨到老乡那儿过中秋了。灵犀把澈澈从学校接出来吃完饭又送他回了校。回家路过钱塘江边,看到很多人,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一起走在江边看月亮,看上去其乐融融。
灵犀无精打采地走进家门,脱下鞋子,甚至懒得开灯。
凄凉的月光从玄关的落地窗照进来,照在三双棉拖鞋上。一双灵犀的,一双向上的,一双澈澈的,一双阿姨的。四双鞋子头碰头的,像是一家四口围在一起说着话。
灵犀的泪涌上来,一滴一滴滴在月光上。
我一个人。
又是我一个人。
永远是我一个人。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呆着!
想到这里,她甩掉拖鞋,疯了般跑上楼,打开电脑,打开了QQ!
[当我试图微笑的时候,你是我的忧伤所在。]对话框里立即跳出了他的留言。
一分钟前,他来过!
“当我试图微笑的时候,你是我的忧伤所在。”
我何尝不是?我何尝不是?原来,他和我一样,一样的寂寞,一样的思念,一样的痛苦。可是,怎么办呢?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回头了。虽然我不要一个人呆着,可如果继续,我会比一个人更加痛苦。我应该告诉他,让他不要再等我了。告诉他,也好让他,让我自己从此死心!
灵犀打开电子信箱,写好给他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按照他留的Email地址,点击了“发送”。
七
“请重新注册:
也许因为我是一个水上漂来的孤儿,所以特别渴望温暖和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特别孤独。
六岁。我的养母将我带进一个温馨的家庭。养母和养父从来不吵架,任何事都说说笑笑,有商有量。这是我对婚姻和家的第一印象。
养父对我很客气,但不亲。养母出身书香门第,有着极好的家教和修养,并有着当时少有的富裕家境。每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都透着温婉。她给我留了一头长发,上最好的学校,请老师教我继续吹箫。养母不让我帮她做任何家务,她说吹箫的女孩不能沾人间烟火,她摸着我的背哄我睡,说:‘我不能让灵犀过得不如在水香庵好。’在她的熏陶培养下,我有了个‘淑女’的外号。
八岁。养父母的儿子终于出生了。从此,我一个人睡一间房。
没有养母的抚摸,我常常将自己裸露在如水的月光下。静月说过,印度神话里,月亮是一个巨人的心脏化成的。所以月亮这么美,这么善良。月亮看着我,就像一心一意注视我的、温柔的、母亲的眼。月光照着我,就像母亲吻向孩子的额。
我常常拿出珍藏的那把西溪老房子的铜钥匙,月光下,它闪闪发光。我坚信通过月亮的折射,不知道在世界哪一个角落的晴川哥哥会看到它。我总是梦见我的晴川哥哥骑着一匹白马将我带走,飞向洒满月光的西溪。
十三岁。一个冬天的下午,我一个人迎来了我的成长。我肚子很痛,发现自己流血了。我隐约明白怎么回事,但让我惊惶失措的是,我流的血居然是咖啡色的而不是红的。我跑回家,头晕目眩地躺到了床上。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养母说:‘灵犀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呢?’
养父说:‘大概又是学校排练晚了吧。你呀,多操心操心自家人吧。’
‘自家人’。养父从来没有当我是自家人。
我闭上眼睛,只觉得好冷,好累,感觉不到饥饿、疼痛和晕眩。
血还在一点一点渗出来,似乎不会停了。我想,一个人流的血是黑色的,那一定是快死了吧。我忽然觉得心里特别轻松。我爬起来,跪在床上,将脸搁在窗台上,我感到一股热血轰地一下涌了出来。我想,血流得这么快,我一定很快就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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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二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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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色昏黄,树影婆挲,一个行人也没有。这时,一盏路灯忽然莫名其妙地亮了。雨幕里,我看见我日夜思念的的莲,慈月、静月师太,我的晴川哥哥,他们一个个无声地从路灯下慢慢走过,就像彩色的无声电影,所有的往事,在雨幕里一幕幕重现,又瞬间消逝无踪。
我在心里说:‘你们在哪儿?为什么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呢?我怎么样才能和你在一起呢?我死了,就能和你在一起了,对吗?晴川哥哥,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我好想你。我们不是说好要在一起的吗?你不是说只离开我一会儿吗?为什么不管我了呢?’
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就像你说的,人沉浸在深切的怀念中时,是会不知不觉流泪的。
第二天一醒来,便看见养母憔悴的脸。她喂我喝下红糖姜汤,然后捧着我浮肿的脸,含着泪说:‘灵犀,看着妈妈的眼睛。你已经长大了,答应我,不仅要做一个美丽的女孩,还要做一个快乐的女孩。知道吗?你和小弟弟,就像我的两只眼睛,妈妈不能没有你,也不能没有弟弟。’
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痛哭失声。
如同重生的我,按照养母的意愿,不再做那个敏感脆弱的女孩,而是变成了众人眼里‘随和、大气、美丽’的女孩。从初中高中,我一路沐浴清风阳光,高中毕业,我考上了浙江省音乐学院箫笛系。其实,我可以上更好的学校,但我要回杭州!我要回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
十九岁。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西溪陈旧不堪的老房子前,在那棵刚刚发出新芽的菩提树下,我没有遇见我的晴川哥哥,却遇见了我的丈夫向上。
这个身材欣长、年轻英俊的陌生人静静站在靠岸的小船上,好像一直在等我。他向我伸出了手,说:‘灵犀,别掉下去了啊。’
‘灵犀,别掉下去了啊。’
‘灵犀,别掉下去了啊。’
‘灵犀,别掉下去了啊。’
多么熟悉的话,仿佛那个日思夜想的声音穿越时空抵达了我的心,泪瞬间涌了上来。
向上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客座音乐学院的法律基础课教授,一架白色钢琴摆在他整洁的单身宿舍里,他是很多女生的偶像。在学院的春节联欢晚会上,他看到我一身白衣,拿着箫,款款走上舞台又差点被裙子绊住摔一跤的一刹那,就认定了我。
我也立即爱上了他,因为崇拜,更因为这个特定的场合他说的这句话。
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我终于有自己的家了!养母还从安徽给我找了一位又勤快又厚道的保姆。
向上是个典型的上海人,特别精明能干,可以将任何事策划得很好,再一步步付诸实施。毕业,工作,结婚,分房,生孩子,开律师事务所,买‘空中别墅’,他操心着这一切,尽可能让我过上最舒适的生活,但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想法,他说我太单纯,什么也不会,他会把我当孩子一样疼爱的。
向上在生活上对我无微不至,也从来没有骂过我,打过我,但是——
我绝对不可以说‘不用你管’这几个字,哪怕开玩笑。
我绝对不可以独自回上海,住在娘家,一晚也不行。
他送礼,我绝对不可以不陪他去,哪怕我有演出。
我不可以在家练习吹箫。他说箫声阴气太重。
我不可以出国演出,他说三十岁啦,还抛头露面的,折腾啥?
我不可以剪短发。
我不能独自在外面吃饭。
我不可以看电视超过十二点。
我生病必须吃他规定的药、饭菜和水果……
否则,他会三天不理我,脸色铁青,我结结巴巴地一解释,他就冲我大声嚷嚷,让我特别害怕。我不会吵架,只能默默流泪。
我从电视上知道了一个词叫‘家庭冷暴力’。
后来,儿子出生了,日子忙碌而快乐。但我没有想到,短短七年后,我视为生命的儿子又要离我而去。向上坚决要送他上寄宿小学。我终于忍无可忍,儿子太小了,他需要我们,我深知离开父母的孩子是多么多么可怜!我们也需要他,儿子不在,家哪里还像个家啊!
向上任我把话说完,过了好半天,说:‘灵犀,你想让澈澈像你这样永远长不大吗?在生活上像个白痴吗?不信你试试,离了我,你能好好过下去?我平时不让你这让你那的,是为了你好,我现在这么做,也是为他将来好,别说了,就这么定了!’
我忽然觉得很累,心里很冷,对一切感到厌倦。
也许,婚姻就像对家打牌,两种不同类型性格和生活理念的人做对家肯定不行。你是为了娱乐开心,他却在乎竞技输赢,于是,他老是指责你不会打牌,你不想争辩,但觉得没意思,不想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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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二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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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是,我必须继续玩下去,因为,我爱这个家,我离不开我的丈夫,我的儿子。
当我感觉自己被一个看不见的黑洞越吸越深时,我遇见了你,就像冥冥中的安排,不早一步,不晚一步。
直觉告诉我,你就是我的晴川哥哥。可是,你不是。可是,虽然你不是,我仍然把你当作亲人,而且喜欢上了你。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内心充满温暖。
此刻,对着你倾诉一切,就像对着自己的心毫无顾忌地倾诉,否则我就要爆炸了。请原谅,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不敢继续了,每天我对自己进行着道德审判,我愧疚自己移情别恋,我怕自己走火入魔,我怕你真的只是虚拟的存在,我怕失去你。想想看,无论我们怎样继续,唯一的结果、最终的结果就是互相失去。我怕我难以承受失去,你理解吗?
所以,在‘拥有即失去’和‘失去即拥有’间,我选择后者。
下了线,我会删除QQ,这个邮箱也不会再用了。再一次请你理解,请你原谅。
听说,森林里生长着一种猴头菇,采菌的人都知道,如果在一棵树上发现了一朵猴头菇,那么,在最近的另一棵树上,一定还有另外一朵,因为它们是雌雄一对。虽然他们永远遥遥相望,甚至都看不清彼此的脸,但他们永远在一起。
天若有情,就让我们像那对猴头菇,永远在内心互相遥望吧。从此,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想起,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在茫茫人海里,有一份属于我的温暖牵挂,就是一种幸福。像月亮,无论在云里,在地球的另一面,无论我们看不看得见它,它都在,永远在。
深深祝福。
自由心”
八
当灵犀在邮件里说出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一切后,感觉心里所有的恩恩怨怨一下子清空了。
拉上窗帘,失明般的黑暗与安宁里,她打开了《神秘园》,一个无比空灵柔婉的女声,像天使的目光,沿着流星的边缘飞落人间。
这是她最喜欢的音乐。可是,今天不行,头很痛,身上一阵阵发冷,大概又发烧了。她立即关掉音乐。
她忽然很想念向上。当她在信里回忆往事后,发现自己对向上仍然有所期待。她希望他早点回来,陪陪她,抱着她,让她发飘的身心有一个实在的依靠,让他帮她彻底驱走心里的魔。
她拿起电话,开始拨他的手机“139……”
他会说什么呢,不用猜,她得到的不会是安慰,而是责备,他一定会说:“又感冒啦?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吃点药吧,我在忙,我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
她停止拨键,搁下电话,从床头柜里找出一颗泰诺、一片扑尔敏吃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灵犀又梦见了那个天堂般的地方和那个长着白色翅膀的女子——她微合双眼,像一片羽毛,虚幻地飘浮在月光下,如精灵一般,又像灵犀自己。
一只白色手机,搁在那个女子左胸心脏的位置上,忽然轻轻震动起来。
长着白色翅膀的女子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无比美丽的眼睛。
一阵心悸,灵犀醒了。
原来是真的,是手机在响。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灵犀,我是请重新注册。”
灵犀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你的信我看了。如果你不嫌弃,就把我当成你哥,行吗?”
灵犀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哽咽难言。过了好一会儿,她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托朋友查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这么有特点的人,在杭州有第二个吗?对不起,我太鲁莽了。我是怕再也找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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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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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叫左边。”
“左边?”
“是,左边,呵呵,就是“左边右边”的左边,就是‘左边天堂右边地狱’的左边。”
还是“左边是阳光右边是阴霾”、“爱你才走在你的左边”、“心在左边跳动”的左边。
每天,左边的电话会在灵犀进办公室门后五分钟内响起,灵犀就走到办公室门外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跟他聊一会儿,暖洋洋的一天就开始了。
灵犀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这么多话。几乎是想说什么就无所顾忌地说,懒得说,就静静听他说,或叹气。生气了,可以立即表现出来,烦恼了,就通通说出来,听他劝导她。有时绕着香樟树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少圈,有时会看着一片落叶走神,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可就是不想挂电话。
灵犀总是问自己,这种越来越像毒药一样会上瘾的的迷恋,是不是“爱”。
自然而然,“见面”成了他们无法回避的话题。
有一天,左边说:“刚才,我到音像店找你的箫专辑去了。”
“找到了吗?”
“找到了,可是没买。”
“为什么?”
“我想见你,我想听你亲口吹给我听。”
“不。”灵犀想也没想本能地说。
“为什么?”
“我从未想过要见你,才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你,我们才能无话不说。”
“你说真话,你想见我吗?”
灵犀认真想了想,说:“如果你是晴川哥哥,我渴望见你。可是你不是,所以还是顺其自然吧。也许,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勇气再见你,好不好?”
“我对你的渴望就是最自然的道路。”
“我……”
“算了,不为难你了。你只要每天欢笑多一点我就美得不得了了。”
“说真的,这些天,我的内心发生了很多变化,快乐多了,轻松多了,你一定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好的感情才能让人快乐。让人郁闷的感情,是不好的感情。从人性角度出发,人有权选择好的感情。”
有如一盏灯使灵犀的心里洞明。是啊,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快乐,为什么,原来,她和向上就像一个圆和一个三角形碰到一起,无论怎样小心翼翼,随时会磕磕碰碰。而她和左边就像两个圆碰到一起,随意,随和。
可是,这份“真实”的感觉却源于“虚幻”的网络。连灵犀自己都时常觉得犹如梦中,难以置信,没有安全感。
左边好象看到她心里在想什么,说:“你放心。虚幻的网络,只是我们认识的途径而已,和我们在路上遇到,通过朋友介绍认识是一样的。你要听从心灵真实的感觉。”
“是啊。我也常想,我们相遇时间不短,相识时间不长,却已这么熟悉,亲切。为什么呢?”
“结论是前生你欠我的。”
“你也相信前世今生?”
“以前不信。现在常想,上辈子肯定是我苦苦追求你几十年,你傲慢不睬,呵呵,现世你要还了。俺决定,这辈子先把上辈子的债讨回再说,下辈子你苦苦追求我那就看我的情绪了,呵呵。”
灵犀没有想到他会有这番谬论,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哈,臭美!”
这是左边第一次听见灵犀大笑,不由在电话那头笑了。
二
香樟树下,红叶满地,冬天不知不觉到了。
左边又在电话里问:“冷不冷?”他说南方没有暖气,灵犀又特别怕冷,他一想起就替她觉得冷,让她多穿点衣服。
虽然灵犀回答过好几遍了,但心里还是暖暖的:“空调开着,就是手有点冷,像鬼手。”
“我真的很想飞过去,碰碰你冰冷的鬼手,看看你……天使的脸。”
“不,梦和现实接轨是件可怕的事。”
“偏不,我的个性是宁愿水落石出。唉,既然是天鹅想吃天鹅肉,就答应了吧。”
左边极少有固执己见的时候,这次,灵犀真的觉得于心不忍,其实,她何尝不想见他?犹豫了一会,她勉强说:“那好吧,明年春天,你来吧。”
左边惊喜万分:“真的吗?明年虽然太遥远了,不过暂且这么定吧!到时,我提前一两天告诉你,让你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灵犀为他的体贴心动,嘴上却说:“是啊,让我准备些毒药,你可千万别得罪我,说我难看什么的。”
“不说,不说。而且,从今天起我要严肃点……万一你见了我很严肃,我也好有个退路。”
灵犀忍不住笑了,又长叹了口气说:“你这么讨人厌,我为什么还傻乎乎地这么开心呢?为什么我又害怕以后会更不开心呢?”
左边听出了她话里的伤感,正色道:“灵犀,我宁愿自己不开心也不愿意你不开心,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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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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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觉得鼻子发酸,喃喃道:“我知道。”
左边那边有事要忙。过了一会儿,灵犀的手机又响了,左边的语气有点沉重:“问你一个问题。”
灵犀不解:“什么?”
“要是你讨厌我,你不会真扭头就走吧?”
灵犀笑了:“会的。”
左边也笑了:“呵呵,只要给我一个大步追赶的机会就行。”
灵犀问:“那你要是讨厌我,又碍着教养不好意思走,我怎么知道你讨不讨厌我呢?”
“我不会的。”
“为了公平,你也扭头就走吧。”
“可我怕你坐地下嚎啕大哭,一点不顾形象。”
灵犀不由又哈哈大笑。
左边继续说:“好了,现在开始,不用担心讨厌不讨厌的事。你就当是见你的晴川哥哥,我,就是你的晴川哥哥,不管你好看也好难看也好,我不会离开你的,听见了吗?”
灵犀又觉得鼻子一阵发酸,无声地点点头。
三
左边一个人坐在广西北海假日酒店大堂前的白沙滩上发呆。
寒假一过,北方隐约闻到春天的气息了,北海更像进入了盛夏。
已经整整三天,左边没有灵犀的任何消息。办公室电话没有人接,手机关机。病了?出什么事了?
天上的星离海面特别近,就像悬在人的头上,随手可摘,立体的,闪烁着奇光异彩,让人怀疑那是不是假的。
他要在北海开几天会,北京离杭州千里,北海离杭州也是千里,可是,他从来没有觉得和灵犀离得这么远。
真后悔,没有要求她告诉他她家的电话,和丢了她相比,鲁莽又算得了什么?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失魂落魄。工作一空下来,他就发呆。她的长发,她眉眼间那最动人之处、那目空一切的温柔和忧伤总是在他眼前和梦里,那么地近。
是的,他爱上了她,从生日那天起。
人都有“梦中情人”,灵犀和他梦想中的女人几乎不可思议地别无二致。
走过世界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生死攸关的事,看过无数人,他看她,像看一杯清水一样,她的心机和外貌格外和谐统一,现在这个社会,见不到这么干净透明、没有烟火味的女人了,头脑单纯,却丰富,美丽自然,却不张扬。她是如此特别的女子,让他心里生出无限爱怜。
更可贵的是,音容笑貌是模糊的神往,但心灵的沟通就像两条渠水放开了闸门汇集到了一起,欢快地一起奔流,确定无疑,这欢快的汇集和奔流就是——“共鸣”。现在,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内心长久以来的空洞洞突然充盈了。
更让他感慨的是,他们是通过复杂的网络认识的,她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她说的一切,事实上,对她,他的确没有说过一句谎言。而他也觉得她从未对他说过一句谎言。正因为如此,他决定,今后,他也永远不会欺骗她。
她还那么崇拜他,她总是把他想象得那么好,让他觉得,自己应该那么好,就是那么好。她的崇拜,使他前所未有的自信。她像一个钻石,不断开掘着他潜在的智慧、能量。
结果是,他变了。他自己也发现了这种巨变。他本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在单位,是因为工作需要,在家里,他不想说话。而对灵犀,他却变得这么能言善道,幽默风趣,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因为这些变化,他的精神面貌和工作也随之发生了变化,笑容多了,工作效率更高了,做起事来更有魄力也更顺畅了。
不知哪位名人说过:“美好的女性引领人不断上升。”
不仅这些,改变的还有——爱的能力。
和妻子夏寒从一开始的妥协到争吵,从争吵到冷战,从冷战到冷漠,他以为,他已经失去了爱这种能力了。如果说还有爱,那就是对亲人的爱,而不是男女之间的爱。他常想,毕竟在一起十几年了,对她好点儿吧,可是做不到。
而现在,他感觉到汹涌的潮水正浸漫着他,让他变得柔软,敏感而又激奋。出于男人的本能,他要对灵犀好,他愿意对灵犀好,而且知道怎样对灵犀好。
他变了,最敏感的自然是夏寒。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不像以前那样,在家不是看体育节目,看大片,就是上网,再就是睡觉。
而且,他常常在别的不应该发呆的时候发呆。他履行着丈夫应该履行的义务,但夏寒说,他的心根本不在这儿,甚至比以前离她更远了!
他们两年前就分床了。
他们作息时间不同,左边早睡早起,夏寒相反。左边打呼噜,夏寒睡觉最听不得噪音,见不得灯光。这些在以前都不成问题,可现在不行。夏寒让他睡书房,左边就去睡书房。在家里,左边什么事都能忍,喜怒哀乐轻易不表现在脸上,夏寒心里有一点疙瘩就要爆发。每次,都是夏寒先挑起“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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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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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寒问左边:“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爱过。”
“现在呢,现在不爱了?对吧?”
左边沉默了。他不忍心承认。为了女儿,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况且,她也是无辜的。没有谁对谁错,错的是结婚后,他们才都发现他们是两类人,处理任何事的出发点和归宿点永远背道而驰,日复一日的矛盾将原有的温情磨跞得支离破碎。
昨晚,从她娘家吃饭回来,还没上车,她就忍不住了:“你什么意思,一到我家就跟个木头人似的。”
“没有啊,我不是一直在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吗?”
“我哥敬你酒,你不喝,你知道我哥哥姐姐怎么说,你本事越长,越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怎么可能呢?已经喝了不少了,我不是还要开车吗?”
“借口,纯粹是借口。”
“好好的又怎么了?你爸妈送我们时不是挺高兴的吗?”
“什么好好的?那是强颜欢笑,当人家是傻子呢!”
“……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你是无所谓呀,不要说他们不高兴,我不高兴又能怎么样?这日子没法过了!”
“好好好,以后你提醒我点儿。”他想息事宁人。
“以后?以前说过多少次了,哪次你让他们高兴了?”
说起以前,左边是觉得没法过了。他正常的言行举止,从来都不入他们家人的眼。从知道夏寒和左边谈恋爱起,夏寒父母就撂下话了,说左边父母虽然和他们是老同学,但毕竟是大院的,肯定瞧不起他们胡同人家。
一开始,左边试图改变自己,谦虚谨慎,陪笑陪喝,尽量让他们觉得,女儿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他,是值得的。他本喜欢尽可能自然地活着,但为了她,他愿意改变自己。但累死累活装了几年,他们的心里对他已经有了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他再怎么也改变不了,他干脆不装了。
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他觉得老辈人的话还是有道理,男婚女嫁,应该门当户对,为人处世方式方法容易沟通,否则,相处太难。
自从遇到灵犀,他觉得又呼吸到纯粹自然的空气,他什么都不用装,不累。
一想到灵犀,左边对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暗自垂泪的妻子涌起深深的内疚。他承认,他从来都做不成一个虚伪的人,他对一个女人好的同时,无法对另一个女人好。可是,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把她当作一个亲人,也应该对她好一点。
左边微微倾过身,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夏寒的手:“是我不好,别生气了,啊。”
夏寒却一把甩开左边的手,尖叫道:“停车!停!”随之突然拉开了车门。
一个紧急刹车,左边的右额砰地撞上了后视镜。幸好车速不快,两人都系着安全带。
左边忍住痛,见她好好的,才定下心,摸着额头问:“你要干吗?”
“用不着你管。”话没说完,夏寒跳下车顾自走了。
又会是一夜不归。又会是一次又一次去求她回家,又会是岳母带着哭腔和愤怒的指责伴随着岳父的叹气。无论谁对谁错,无论事情大小,回家后,左边都要放下自尊,一次又一次主动跟她说话,认错,有时两天,有时四五天后她才会开口跟他说话。
累,烦。
结婚第一天起,就是这样,没有任何原则性问题,永远只是蝴蝶的翅膀,却扇起太平洋上的风暴,刮得他最后一点儿柔情也不剩。
他突然觉得一点儿也不内疚了。
会议要开整整一周。酒会后,当地的几位老朋友打电话邀他去KTV,他谢绝了。无论做什么事,他都心不在焉,宁愿一个人呆着,免得扫了大家的兴。
打开电脑,输入密码,屏幕显示了灵犀第一次发给他的那张照片。
她双手随意地捧着一只陶罐,坐在那儿,微微仰着头,表情迷茫,双眼遥望着镜头外的远处。淡清色的亚麻布衣长裙及地,黑发如瀑,沿着手臂的曲线、腿的曲线顺流而下,遮掩了三分之一个身体。整个画面是凝重的藏青色,眼睛却是明亮的琥珀色。
在百度搜索引擎上打下“灵犀”两个字,立即出现了3200条关于灵犀和她的专辑的条目。没有新的条目,是他看过无数遍的。
屏幕是冰冷的,左边却觉得离她很近,心里涌起温暖的心酸。真后悔啊,因为想“胁迫”她和他见面,他制造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故意没买下那张专辑。他从来没有听过她的音乐,为什么没有想到,也许,音乐,最接近她的内心。
灵犀,我真正了解你吗?
灵犀,你知道我为你焦灼不安吗?
灵犀,你到底怎么了?
四
灵犀下班回家,一进门,就闻到了整个客厅里弥漫着久违的花香。一束简易包装的百合和一束玫瑰,摆在餐桌上。向上已经多年没有送花给她了。他一个星期里至少有四五天在外面应酬,就是在家吃饭,也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疲惫不堪的样子,怎么有心思去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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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三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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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让灵犀惊奇的是,茶几上,多了一个鱼缸。那是一个细腰花瓶形的透明玻璃缸,几尾写意般的水草间,两条黑色的小金鱼自由自在地游曳着,仿佛游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平空滋生了一种永恒的况味。
向上闻声从厨房里出来。渐露福态的肚子上扎着一条花围裙,一缕头发耷拉在近视眼镜上,不过,这些并不影响他又精干又儒雅的气质。
灵犀不愿意多想,迎上去说:“哈,今天好像心情很好啊。”
向上笑着说:“好久没做菜了,不好意思。”又进了厨房。
对于接踵而来的礼遇,灵犀有点难以置信,也挺高兴。她从柜子里选了一个水晶花瓶,用剪刀将花一枝一枝地修剪过,搭配好,插进花瓶里,这是她最喜欢做的事了。
向上端了一个菜进餐厅,看见灵犀的眼里露着笑意,说:“知道你爱插花,所以没买包装好的。”
灵犀将花瓶摆在钢琴上,上下看了看:“阿姨呢?”
“看老乡去了。”
“她还没吃饭吧?”
“说让我们先吃。唉,她只不过是个保姆。你什么时候也像关心她那样关心我啊?”
灵犀笑了:“我平时不关心你吗?”
向上想了想,说:“那倒不是,你对谁都好,对儿子更不用说了,有时对你爸妈我爸妈都比对我好,他们都骂我不如你孝顺,我嫉妒呗。”
灵犀懒懒地将身子靠在钢琴上,身子自然成了S形。“那怎么可以同日而语呢?好吧!先生请坐,喝点什么?XO?干红?还是清啤?”
向上眼神定定地盯着她,说:“别人都说你是淑女,可我知道你坏起来像个小妖精。”
灵犀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她曾经多么迷恋这样的目光,就像迷恋他的自信,他的强健,他的宠爱,甚至他凌驾于她的那种大男子气。而此刻,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心很难为这样的目光荡起爱的涟漪了。
以前,她那么那么在意他的一言一行,现在忽然变得麻木了,一旦心灰意冷,就什么都无所谓了吧。
三杯酒过后,向上的脸仍没有泛红。
灵犀原以为酒量是天生的,可现在知道酒量是靠练出来的,而业务量是随着酒量一起增长的。短短几年,他们住进了全城最高档的住宅区,开上了宝马。只是最近他好像很焦虑。但她知道自己帮不上他的忙。在这一点上,她的确不是个好老婆。何况,对于那个未知的领域,她隐隐约约闻到那里飘来的不洁的气息。
灵犀的原则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可以不喜欢别人的不修边幅,但不可以责怪或试图改变他们。
向上给她添了点橙汁,终于进入正题:“领导的父亲出院了。”
“是啊,领导打电话告诉我了。还说谢谢我们去医院看他。”
向上沉默了一会儿:“灵犀,咱们结婚这么多年了,回忆一下,我有没有求你帮过什么忙?”
灵犀睁大眼睛,有点受宠若惊地问:“我有什么地方帮得上你吗?”
“眼下就有。你替我给领导打个电话,借口问候一下他父亲,请他关照一下法院。这个经济案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这样?不太好吧?”
“现在这个社会,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反正,他帮别人是帮,帮我们也是帮么。”
灵犀有点困惑:“你也认识他,为什么让我给他打电话?”
向上咬了咬牙,说:“事关重大,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谁都知道,他是你中学的班主任,他特别欣赏你……喜欢你。你的话比我的更有用。”
灵犀不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放下筷子,说:“你,你胡说什么?”
“别急别急,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他难得一次喝醉了,却在十分钟里给你打了五个电话,傻子都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也不会理我。可我绝对相信你,你这么冰雪聪明,最能掌握分寸了,所以我才会求你帮这个忙。”
灵犀觉得心里直打冷颤,说:“如果他真的是……那种喜欢,怎么会帮你呢?”
向上说:“这是我们男人间的事情,你不懂的。不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生活得更好。我想,他也会这么想。”
向上的话如同一座冰山,将灵犀心里的怒火瞬间压了下去,转眼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悲凉。她已经无数次听过他说这句话了。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生活得更好。”
这是他的尚方宝剑,所向披靡。
灵犀抬起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清亮而又迷蒙的双眼,静静地看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他是你的丈夫,你的兄长,你的亲人,儿子的父亲,他认为对的事,没有人能改变他。理解他吧,不要苛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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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三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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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看着灵犀忽然变得异常平静的眼神,有些惶恐起来。他从来是个风风火火的人,这也是他办事高效率的原因。对别人,再怎么急,也得用点技巧。可是,对灵犀就没必要了。他根本骗不过灵犀,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骗这个他深爱的、聪明、善良、单纯、乖巧如天使的小女人。
可是现在,她在想什么?她会打那个电话吗?
她会的,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来没有违抗过他的意志。
想到这儿,向上就释然了。
向上的手机响了,法院的牌友们约打牌,看来晚上又要“鏖战”了。出门前,向上拍拍灵犀的头说:“别忘了打电话啊。”
五
洗了澡,灵犀一个人默默地上了楼。书房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卧室,也是只属于她的秘密:她和向上说了很多次,他终于答应,每个月不方便的日子,她一个人睡,好好休息。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总是将三五天的日子拖到十天。
其实,她不讨厌向上的身体,他温柔细致的爱抚,总会让她一点一点被融化,随着他一起进入一个极度快乐的境界。然后,他将她搂在怀里,像一个满足的孩子把脸埋在她的长发里,沉沉睡去。虽然这时候,他从不说什么,但他的身体语言告诉她,他是爱她的。
可是,有时,她委屈的心并不听从于她的身体,他的爱抚会突然变成不堪忍受的折磨。可是,她又不得不配合他完成所有的程序。无声的战争结束后,他不止一次兴致索然,冷冷地对她说:“你是不是去医院看看?”
月亮升起来了,如母亲的脸庞。月光穿过落地窗,无遮无拦地照在小阁楼的地上,就像母亲吻向孩子的额。
灵犀从柜子的最里层拿出了一块棉里绸面的小被子,被面是用真丝和金丝绣的,还非常新,在月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那是裹着她从水上漂来的襁褓,是和她的亲人唯一有联系的东西。
她盘腿端坐在窗前巨大的羊毛地毯上,将身上的白色浴袍解开,任它慢慢滑落。她玉石般珑玲柔美的身子袒露在月光下,如初生的婴儿躺在母亲的怀里。她将襁褓紧紧贴在胸前。
灵犀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二十多年前遥远的天际回响:“我爸爸妈妈到底在哪儿?”
“他们大概飞到月亮上玩去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知道。大概不太会回来了。”
“呜呜——”
“别哭别哭,我就当你的爸爸妈妈……”
一张模糊的脸俯向她,湿润的唇,温暖的手,隔着浴袍,在她胸前最敏感的地带轻轻游动,带着巨大的魔力,让她的每一寸肌肤都随着那股暗流张开了深深的渴望,使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变成了无可抑制的低吟。
灵犀惊醒过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阁楼。
地毯。
向上!
向上回来,卧室里找不到人,却找到了俯身在地毯上睡着了的灵犀。
她玉石般珑玲柔美的身子半裸在月光下,如初生的婴儿躺在母亲的怀里。
向上被震撼了,呆了许久……当他看到灵犀睡梦里迎合的神情和忘情的呼吸,更是又惊又喜,如脱缰之马,纵身一跃。
忽然,灵犀的眼前浮现出蓝天下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情不自禁的源泉,一阵剧烈的羞耻感吞没了她。她大叫一声“不要”,腾地翻身而起。
突然被她从高峰掷进山谷,向上勃然大怒。压抑了很久的话像火山喷发一样劈头盖脸地砸向灵犀:
“我受够了!我哪点对你不好?你还想怎么样?你以为你是谁?我什么样的女孩找不到,你也太不识好歹了!你要是嫌弃我,你不快乐,你走,你走啊,去找个比我好的,我没拦着你!”
她从来没有听到这么刻薄的话从向上嘴里说出来,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但他这样亲口说出来,还是第一次,那仅有的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突然扯去了,那早已存在的狰狞面孔一下子让他们自己都难以接受。
灵犀抱着一个靠垫,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会流泪了,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走,离开这儿!”
胡乱披了件大衣冲出家门,刺骨的寒风让她瞬间冷静下来:“我要到哪儿去呢?我可以到哪儿去呢?”
她下意识地回头,盼着他追出来,他该想到她穿得这么单薄,他该知道他说的话太伤人,他明知她无处可去,他会心疼她的,会拉她回去的。
可是,没有。
她像个行尸走肉般地在街上走了很久,对寒冷已没有知觉,只有心酸,累,还有心灰意冷。
尽管她内心的孤独与日俱增,但她没有想过要离开向上,离开这个家。而事实上,她也无处可去。娘家、娲娲都远在外地,杭州也没有特别密切的女友。如果离开家,她能去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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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三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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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
下意识地,灵犀的心里叫出了这个名字。灵犀抬头对着茫茫的夜空在心里呼喊:“左边,你在哪儿?如果现在,你能带我走,我一定跟你走,不管去哪儿!”
她拿出手机,想给他打电话,忽然惊醒过来。此刻,他肯定睡了,即使没睡,也不方便接电话。即使打通了电贺,又能说什么呢?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让他抛妻别子,带她走?去哪儿?
多么荒唐,多么不现实。
再美好的词语、再珍贵的感觉也无法掩盖一个事实:为了一个从没有见过面的人,为了一段虚幻的网恋,他和她,已经深深伤害了自己的家庭和亲人。
“对不起,夏寒,对不起,向上。”想到这儿,灵犀的脚步不由自主往家的方向走。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在幽深的绿影里穿行。院子里沉默了几个季节的梅花却在不经意间开了,三三两两地嵌在路旁,散发着清冽的幽香。
呵,春天来了。
一树有个性的花,宁愿这样开在不被世人所知的角落,淹没在滚滚红尘中,还是宁愿拥有一个爱她的赏梅人,哪怕被采摘回去,只有短短的几天生命?
灵犀想,我愿做一枝被珍惜的梅花,哪怕离开土地,哪怕像飞蛾扑火,瞬间陨落。可是,一个人不同于梅花,人有人的责任,对家,对亲人。
灵犀走进家门时,阿姨迎上来急急地说:“怎么我一回来,你也不见了,先生也不见了,手机都没人接,吓死我了!”
灵犀笑着说:“没事。”
电话响了。
灵犀飞快地接起来。会是向上吗?她希望是。
声音很清晰,是他。
灵犀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刚想说对不起,他先开口了:“叫阿姨过来接电话。”
灵犀的心“咯噔”了一下。
阿姨犹豫地接过电话,边听边点头,又看了看灵犀,说:“灵犀回来了……”,话未说完,显然向上已经把电话挂了。
阿姨对灵犀说:“先生说他明天到外地办案去了,要我把他的衣服送到楼下去。”
“他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
灵犀积聚起来的勇气、歉意和柔情一下子塌方了。
六
她又做了那个唯一的彩色的梦。那个天堂般美丽的地方,那个长着翅膀的女子。她飞翔着,寻觅着,她知道那个男人一直在等她,在倒映着紫微星的湖水边,她却找不到他。
七个小矮人,变成了动画片里七位穿着英式长裙的慈祥老婆婆,高兴地唱着歌,她们和的莲、慈月师太、静月、养母一起做着蛋糕。一个刚出生光着身子的小女孩坐在鸟秋千上,皮肤像纸一样白,等待着投胎的灵魂来到她身上,一只仙鹤警惕地看护着她。那个孩子像是灵犀,却不是。因为灵犀自己正坐在餐桌旁,把水果色拉往一个一个玻璃碗里盛,再在每一只碗里放上一瓣玫瑰花瓣。
这是一个盛大的庆祝活动,窗外张灯结彩,每个人都喜气洋洋。似乎在迎接那个孩子的诞生。
一阵风吹来,门“哗”地开了,一切都不见了。
灵犀睁开眼,感觉到一个雪白明亮的世界扑面扑来。
阿姨正把窗帘拉开:“总算好了总算好了。都睡了三天三夜了。吓死我了。”
灵犀起身站到落地窗前,额头接触到冰冷的玻璃时,才想起这几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灵犀笑了:“你……”她居然只能发出一点点声音,“你是怕我醒不过来,所以弄出声音和光亮来吵我吧?”
阿姨赶忙过来:“让我看看,你怎么嗓子哑成这样啦?!”
“只不过是感冒发烧,没关系的。”
“这次特别厉害。先生也真是,就是不接电话。”
“他生我的气了。”
“不会,他平时对你多好,比我老公不知强多少倍,我老公动不动就打我一顿。”
灵犀笑笑:“嗯……”
阿姨和灵犀亲如姐妹,早已成为家庭一员了。家里的事从不瞒她。遗憾的是,很多事她们仍然无法真正沟通。
灵犀想起刚才那个梦,那么,她已经到过另一个世界了?那个没有痛苦悲伤、无忧无虑的世界了吗?可是,为什么要她回来呢?
向上仍然没有一点音讯。灵犀也不想给他打电话,她的嗓子这样,也没法说什么。而且,既然他不在乎她,这么怨恨她,一切就顺其自然吧。
打开关了好几天的手机,有很多来电提示,左边的。还有一条邮件到达通知“这是您的邮箱夜间收到的邮件:主题:红豆。内容:zb1960@sina.com……”
灵犀手忙脚乱地打开电脑。
是左边从广西发来的电子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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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三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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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
不知道你的邮箱还可不可以用。但愿你能看到这封信。
我坐在广西北海的沙滩上给你写信。更准确的说法是:坐立不安。
我来这儿开会已经三天了,饱尝了‘度日如年’的滋味。因为,没有你的任何消息。我担心,设想了很多可能,更担心。
千言万语,我想对你说,可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今天,导游带我们参观植物园。我第一次看到海红豆树,那是两棵合抱成一团的树。导游说,这种红豆是心型的,很少见,而且颜色特别晶莹,到了秋天,红豆一落地,就有人抢着捡。到了秋后,红豆就没有了。有些情侣来得不巧,就会遗憾。但大家抢的时候,偶尔会将红豆踩进土里,幸运的话还能找到那么一颗两颗,格外珍贵。
我很想找到一颗,春天去看你的时候带给你。
秦导游对我说:‘现在都快春天了,根本不可能有红豆了,多少人翻来覆去找过了呀。走吧走吧,门口有卖的。’
可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找了根树枝在土里翻找起来。导游急了,我说让他们先走,等会儿我到停车场等他们。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我的傻样,我也忘记了时间,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我一门心思地寻找着,我不是在找红豆,而是在寻找一个预言。是的,预言。潜意识里,我在证实,证实我不会把你丢了,我不会失去你,证实你我之间的缘分!我相信,我坚信,我一定会找到!
它果然就在那儿!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的心情!一颗心形的红豆,静静地躺在泥里,它在等我,等我将它找出来。这是天意!
我小心地掸去泥土,将它放在手心里。这时导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气急败坏地说:‘天哪!我们都以为你走丢了,原来你还在这儿!’
当看清我手里捧着的红豆时,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口气温和了下来,说:‘我带过这么多的团,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么痴的。瞧你,一裤腿的泥!’
灵犀,此刻,它就在我的上衣口袋里,贴着我的心。等我们见面时,我想把它送给你,希望你接受。
灵犀,看到这封信,别无所求,只求你给我打个电话,让我知道,你好好的。
左边”
没有丝毫的犹豫,灵犀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嘟嘟”的长话音在浩瀚的星空回荡。
“灵犀?!”
灵犀紧紧贴着话筒,只能发出气声:“我没事,感冒发烧,睡了两天,嗓子哑了,我听你说。”
左边嗓子发颤:“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别说了,会议一结束,我就去杭州看你,等我电话。”
“好的。”
挂了电话,左边仰头长舒了一口气,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觉得浩瀚星空格外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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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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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惊呼,装痛,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开玩笑。”可是心又一次被她奇异的举止深深打动。此刻的她,没有一点做作和暧昧,完全是个率真的小女孩。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天性。杭州的朋友说,听说她是个典型的淑女,不爱说话,还有点清高,其实,是她喜欢呆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人们不了解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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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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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随行的年轻的办公室副主任敲门进来:“左总,您找我?”
左边请他坐下,随手递给他一听可乐:“是啊,有件事请教你。”
“不敢,您说。”
“教我发短信。”
办公室副主任笑了:“哦。”
左边翻开手机盖,不好意思地说:“我从来没给人回过短信,不是摆架子,是不会,现在逼上梁山了,看来也得学一学。”
办公室副主任一边在手机上搜索功能项目,一边说:“对您来说太简单了,几分钟的事。”
他们的手机款式一样,都是公司统一配置的。果然,不到五分钟,左边就学会了用智能拼音成功地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办公室副主任毕恭毕敬地问:“还有标点符号、笔划输入法,您还要学吗?”
“够了,我自己慢慢琢磨吧。对了,后天会议结束后,你先回北京,我去一趟杭州。”
“那给您订哪个航班?”
左边挥了挥手:“不用,看会议结束时间临时再定航班吧。”
办公室副主任一出门就偷偷笑了,他没有想到,这个在集团公司里威望如日中天的老总居然孩子似地跟他学发短信。
房间里,左边果然像个孩子似地迫不及待给灵犀发了第一个短信:“我已会发短信你说话不便请发短信”
千里之外的灵犀正在备课,看到手机上的短信,不禁为他的用心感动。其实他可以给她打电话,她听着就是了。她会发短信,有什么非要说的,她给他发就是了。
她也给他发了一条:“谢谢你。”
二
飞机缓缓腾空而起,人的心和飞机一起悬得高高地,微微一沉后,便进入了正常轨道。
眩窗外的天是那样的蓝,云是那样的白,假如伸手采过来,盖在身上,一定又轻又柔,像左边一直向往的那种“好的爱情”,可以轻柔地包裹住每一寸肌肤、温暖心灵的每一个角落,而绝不会让被爱的人感受到一点点压力,受一点点伤害。
他本以为,世界上是没有这样的爱的,可是遇到灵犀后,他相信有,因为他体会到了他们之间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感觉。
如水在水里。
懂得爱后的爱。
飞机在阳光明媚的杭州萧山国际机场平稳降落,满眼的绿意和初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坐上出租车,左边就给灵犀发了个短信:“我已下飞机,正前往西湖国宾馆,你呢?”
过了好一会,灵犀回电:“真的?!”
左边在心里笑了,想:“这孩子,一定紧张得不得了。”
昨晚他们已经用短信约定,他到杭州,只是像老朋友一样看看她,请她千万不要紧张。也请她像平时对待老朋友一样对待他就可以了。但左边从她迟疑的回电中,看出了她的惶恐不安。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紧张呢?虽然久经商场,可谓老谋深算,但即将面对素未谋面却又深深心仪的人,谁会不紧张呢?
她会对我失望吗?可能。
她会令我失望吗?不会。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渴望见到,就去见,一切结果,都顺其自然地接受。
灵犀来电:“我在琴房,五点半你在国宾馆大堂等我,我请你吃饭,好吗?”
左边不由又笑了,心想:“她请我吃饭,呵呵,哪有这样的道理,真把自己当成豪迈的地主了”。
他笑着回电:“好。”
出租车司机嗓门很高地问:“先生,您到底去哪儿?”
左边这才想起,司机已经回头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了,他却一点儿也没听进去。这才发现出租车已下了机场路,正穿过钱江四桥,进入美丽的爱情之都——杭州。
“对不起师傅,西湖国宾馆离音乐学院有多远?”
“都在南山路上,开车十来分钟吧。杭州哪儿离哪儿都不远。”
“那现在我们离哪儿近?”
“音乐学院。”
“好,就去音乐学院。”
三
车子进入杭州最富艺术风情的南山路。窗外古木森森,新绿萌动,同时,落叶缤纷,仿佛春夏秋冬四季都集中在一起。南山路上酒吧画廊林立,轻巧的车轮掠过满地的落叶,如卷起一只只纷飞的蝴蝶,群舞般壮丽。
和有幸在西湖边安家的很多单位一样,音乐学院坐落在原民国党政要员留下来的一个私家花园里。
百年香樟合抱成的天然绿拱门、爬满青藤的别墅老宅、斑驳苍劲的梧桐,都暗示着这儿曾经有过的繁华和梦想。
忽然,箫声飘渺,如天乐萦绕。
左边循着箫声,朝着绿树掩映一幢两层欧式老洋房慢慢踱去。
门虚掩着,经过层层叠叠绿影过滤后变得特别柔和的阳光洒满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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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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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女子靠窗而坐,正给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演示吹箫。她两臂自然向前,两手持箫,手指自然弯曲,胸部和腰部笔直,两脚稍稍分开,头部微微向前,双肩和双肘自然下垂,箫与身体约成45度角。
她玲珑的身子裹在一件浅蓝高领紧身羊绒衫和一条深宝石蓝暗花长裙中,脚蹬一双小巧精致的黑色皮靴。
在光与影的映衬下,她纤细的十指、黑亮柔顺的长发、长长的睫毛、白皙的肌肤,都成了半透明的。她的嘴是脸上最生动的地方,唇保留着婴儿般精巧圆润的线条和红嫩,仿佛一滴朱丹不经意地滴入水里,立即会融化消失,弯弯的嘴角,在她吹奏的时候,似乎永远在微笑。
动与静,光与影,时尚与古典,强烈的反差却在她身上聚集成一种不可思议的美。
像一幅年代久远的画卷,像半首婉约的词,像轮回的四季,经得起一生一世的凝视。
连苍凉的箫,经过她的演绎,都变得温馨,甚至明快。
左边只觉得嗓子发紧。他在心里喊:“灵犀!灵犀……”
年轻女子好像听到了什么,微微一惊,停了下来。她缓缓转过脸来的一刹那,一轮极为清亮的光环在她晶莹剔透、琥珀色的眼眸中流转着,跳跃着,然后安静下来,如露珠终于在荷叶上落定。
那是一双孩子的眼睛,如阳光下的泉,清澈明亮,没有丝毫杂质。
那又是一双老人的眼睛,像藏着深邃的奥秘,又像能洞透一切。
她在明处,他在暗处,她没有发现他。
左边从走廊里走出来,在台阶上坐了很久,觉得浑身无力。
“上帝啊,我要亲亲你的屁股!”左边脑海里居然蹦出这样一句话。
对于美的事物,他总是特别敏感,他常说:“爱情,就是爱世间一切美好的事情。”一阵随风而过的花香,一片飘然而下的落叶,一泓清泉,一片晴空,好友相聚时的狂歌痛饮,三两知己间的高谈阔论,自然界和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让他感到由衷的快乐而不是伤感。
一直感觉,灵犀是柔弱的,憔悴的,忧郁的,林黛玉似的古典美人,没想到,她这么亮丽,这么……生动。
是的,“生动”,上天终于将他在梦里寻找了几十年的人活生生地呈现在他眼前。所以,如果错过她,他永远都不会饶恕自己。
四
左边为在西湖国宾馆的大堂还是水上餐厅等灵犀,颇踌躇了一阵。
西湖国宾馆,就是昔日的“刘庄”,为“西湖第一名园”,曾是晚清广东香山县富豪刘学询在杭州的私人别墅,建成时名为“水竹居”。它三面临湖、一面靠山,曾是毛泽东、周恩来、尼克松等伟人来杭的下榻之地,如今已纡尊降贵,真正走进了民间生活。虽然国宾馆门口仍有警卫站岗,但凡去住宿、跳舞、钓鱼、喝茶或只是随便看看的老百姓都可以扬长而入。
因为商务活动,左边来杭州经常住这儿。每次,他都不得不感叹杭州人太有福份了。择此而居,可享春访桃花夏观荷、秋来赏桂冬瞻松之趣,更有竹风一窗、荷风半床的清恬之境。抬眼东望,湖上十里尽收眼底,眼里、耳边清静极了。而北京人不仅没有西湖,即便有,也太爱折腾了,不懂得享受。
西湖国宾馆很大,每个住处以亭台楼阁、小桥水榭、曲廊修竹、古木奇石相连接。灵犀穿着半高跟皮靴,如果先到大堂,再和他一起到水上餐厅,要走很长一段路。他于心不忍。
他打电话让她把车直接开到水上餐厅。
灵犀泊好车下来,一眼就看见连接草坪和水上餐厅的桥那端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那个熟悉的陌生人正微笑地看着她。
灵犀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她双脚发软,恍恍惚惚地走上桥,又忽然发现桥面居然是玻璃做的!那么薄透,看得见水里的游鱼,靴子踩上去,桥面似乎随时有被踩裂的可能。灵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倒退了回来,以为自己走错了,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是不是还有别的桥或路。
没有。这怎么办?
左边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桥来,拉过灵犀的手。
灵犀的手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又被左边捉住,他说:“没事儿,走。”
他的声音深沉浑厚,比电话里多了一份清朗,是闪烁着微暗光泽的古铜色、有穿透力的金属。
灵犀冰冷的手被左边温暖的大手牵着,放心、踏实的感觉一直传达到她的心,局促拘谨和激动不安刹那间烟消云散。
玻璃桥。
唯一的路。
他就像她的父兄。
他牵着她的手一起走过。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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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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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宿命的安排?还是命运的隐喻?
五
灵犀和左边在水上餐厅的紫薇包厢相对而坐。
近看灵犀,左边已不再惊艳于她的外貌,而是惊奇于她整个人散发着的祥和、温润的气息,让人感觉特别舒服的气质。如果将她比做纸,她不是光鲜亮丽的铜板纸,而是宣纸。
服务生端上一盘水果色拉,一小碟剥好了的鲜红欲滴的石榴籽,两小块分别夹着一朵蝴蝶兰的湿毛巾,叠放在纯白的花形瓷碟上,轻轻带上门出去。
这时,灵犀才抬起明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左边。
浓浓的剑眉,双眼皮,炯炯有神的眼睛,咄咄逼人的眼神,洁净的脸厐,黑亮茁壮的平头短发,宽厚的胸肩,依稀可见魁梧军人的影子,深色西装、单色领带,双肘随意支在桌上,十指自然交叉,使他看上去是久经沙场的,坦然自若的,老谋深算的,内敛而儒雅的。
不是她的晴川哥哥,却又觉得非常的面熟。
左边惊奇灵犀竟能这样直视自己,低头看了看自己,忍不住先笑了:“怎么了?”
灵犀发现,他的笑,不是抿嘴而笑,不是微笑,而是刹那间毫无保留地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像阳光冲破云层的那种豁然开朗。只一笑,他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年轻了十岁,像个天真得不能再天真、根本无须丝毫防备的小男孩。
一瞬间,灵犀似乎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晴川哥哥的笑容!
可是,他不是晴川。
灵犀的脸泛起红晕,垂下眼帘,笑了,又抬起眼,摇了摇头。
左边给她递上毛巾,问:“是不是觉得我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灵犀点了点头。
“是声音不一样,还是人不一样?”
灵犀说不出话,对这个有点复杂的问题一时不知所措。
左边随即想起她的嗓子,赶紧说:“算了,你不方便说话,何况这么难回答的问题。以后告诉我更好,免得我当面受到沉重打击,饭也吃不下去。”
其实左边心里非常忐忑,她说的“不一样”,和他看她第一眼感觉的“不一样”,是一样的吗?不过,很快,他知道了答案。
灵犀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笔,原来她早有准备,是一时忘了。
灵犀写道:“以前感觉像老爸,现在感觉像大哥。”
左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明白了,意思是生猛海鲜多了。”
灵犀忍俊不禁。抬起眼皮看了他一下,使劲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张嘴笑了,是那种大笑,但就是不出声。
左边脱口而出:“以后感觉像老公。”
灵犀猝不及防,瞬间羞红了脸,张嘴想说什么又发不出声音,情急之下,居然狠狠踢了他一脚。
左边惊呼,装痛,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开玩笑。”可是心又一次被她奇异的举止深深打动。此刻的她,没有一点做作和暧昧,完全是个率真的小女孩。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天性。杭州的朋友说,听说她是个典型的淑女,不爱说话,还有点清高,其实,是她喜欢呆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人们不了解她罢了。
左边更高兴的是,灵犀在他面前这样,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是的,认识了很多年,这也是灵犀的感觉。
水酒和热菜来了。左边为灵犀点的是热牛奶,给自己点的是绍兴五年陈酿。菜也是他作主事先点的,主要为灵犀点的钱江鲻鱼、开边基围虾、清炒碗豆以及春笋野菌煲,还有他喜欢的培根卷。
灵犀觉得很惊奇,餐厅的情调是她喜欢的,饮料、菜、汤,也是她喜欢的,尤其是那精致的石榴籽、湿毛巾里紫色的蝴蝶兰。
第一餐饭,基本上是左边说,灵犀吃。
灵犀夹起一块鱼,还没放进碗里,掉了。
左边笑了。
灵犀在一旁的纸上认真写道:“要是我再犯错误,你别笑我。”
左边说:“不敢了。”
灵犀夹起基围虾,边抬眼听左边说话,边一甩一甩的,想把葱姜全部甩干净,却把虾甩了出去,而且严重的是,不是掉在桌面上,而是甩到了地上。
灵犀的脸又红了,等服务生收拾离开后,她又写道:“太笨,不好意思。”
左边又好笑又惊奇,如此冰雪聪明的一个女人,还做了母亲,居然这么不可思议的笨手笨脚。
当然,也许灵犀和他一样有点紧张吧。
左边将一大块鱼肉小心地剔去刺,送到她碗里。又用勺子舀起一勺碗豆,放进她碗里。
灵犀无声地用嘴型说:“谢谢。”
左边忽然想起,有生以来,他从没为谁做过这么细致的事。哪怕为最疼爱的女儿简简,今天却不可思议地做得这么无意识,这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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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四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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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从餐厅出来,左边建议到湖边稍微散会儿步。
刚发芽的柳树,像披了满身的金粒子,树下,一对年轻的情侣忘我地缠绵着。
左边感叹:“孔子到了杭州也会忍不住谈恋爱的。”
灵犀笑着点了点头。
“你觉得他们幸福吗?”
灵犀点头。
“他们也会这么觉得。而且现在他们想,以后会更加幸福。可惜啊……”
灵犀回头看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不解。
左边说:“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才会真正体会到此刻有多幸福。”
两个人都同时想起了从前的自己,也想到了此刻的自己,都默不作声了。他们并肩走着,四周静极了。
忽然,一朵粉红色的烟花在远远的湖心悄然绽放。紧接着,又一朵。
左边说:“你知道从天上往下面看,烟花是什么样的吗?”
灵犀摇摇头,意思是不知道,明亮的眼睛看着左边,充满好奇。
“你会以为你被整个星空包住了,分不清天上地下。考大学前,我可是闯过鬼门关的跳伞老兵。”
灵犀惊讶极了,脱口而出:“真的?”
他们同时惊喜万分,灵犀终于发出了声音,虽然还很嘶哑。
左边大笑:“哈哈,终于开尊口了,你知道吗?虽然这样西湖边走着,身边一个脉脉不得语的美女陪着,别人看着美滋滋的,你却不知道听不到你说话我都快憋死啦。”
灵犀也开心地笑,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左边用食指在唇间一竖,说:“嘘,还是别说了,再好好养养嗓子,现在听我说。”
他们在一个亭子里坐下。
左边点起了一支烟。
“你抽烟?”
“是啊。”
“那怎么这么久才抽一根?”
“嘿嘿。没什么瘾。刚才你嗓子不好,我不好意思在房间里抽。现在要开始回忆往事了,总觉得少了个手势,不自然。”
“哈哈哈。”两人都笑了。
在左边娓娓的叙述里,灵犀随着他走进了一个从未去过的世界——一望无际的内蒙草原,艰苦卓绝的跳伞训练,俯瞰人间的瑰丽,从天上自由落体一刹那间濒死的感觉,偶尔路过军营外当时觉得美若天仙其实现在想来特别普通的蒙族小姑娘,都让灵犀觉得无比新奇。不用抬眼看他,走在身边的这个人,已一次次令自己心动,他的气质,他时有时无的烟草味,他坦荡的眼神,他的举手投足,他的军人风格,她都喜欢,即使他不是她的晴川哥哥,她也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和晴川哥哥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安全,无忧无虑,快乐,幸福。
不,不完全一样,还多了一份“爱”的感觉。
这时,他们走到了水边,左边绕过灵犀,让她走在里边,说:“灵犀,小心别掉下去了。”
如同惊雷再次响起,灵犀看着左边,一时呆住。
左边忽然意识到灵犀对这句话的敏感,一时不知所措。他也多么希望自己就是她日思夜想的晴川哥哥,他就有更多的理由和她在一起。可是,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是晴川。
灵犀的手机响了。阿姨在电话里悄声说:“先生回来了,明天又要出差。你快回来吧。”
七
车子穿行在流光溢彩的街道上,灵犀脑海里仍然留着左边留恋的眼神。接了阿姨的电话后,直觉告诉她应该立即回去,不仅因为向上,还因为她和左边在一起,太容易发生什么了。她渴望,却又害怕,茫然。自从见到他第一眼起,她的心里就开始盛装接踵而来的种种感受,太多了,还来不及慢慢思考,消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准备来承受任何接下来发生的事,够了,不能再多了,她需要好好静一静。
一屋子暖暖的灯光,使灵犀如梦初醒。所有属于她和向上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刹时重现眼前,眼前的他和这个家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令她深深依恋——因为,她隐隐觉得,她马上要失去他们了,或者说,不是失去,而是她的心要背弃他们了。
想到这里,灵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其实,自己是多么脆弱的一只小船,渴望爱的惊涛骇浪,却根本无法承受爱的惊涛骇浪,她更需要的,是一个宁静的港湾。
她暗暗祈祷:“但愿向上已经不生我的气了。但愿这个港湾是百慕大,能一下子把我出轨的心吸回来……”
向上半躺在沙发上,两脚叉开翘在茶几上,居然皮鞋都没换,靠垫胡乱扔在地上。
灵犀打起精神,拿了双拖鞋给他换。
向上捧着电话,眼皮也未抬,一脸暧昧的笑容,任她把他的鞋换掉,温柔的声音却稍稍提高了一点:“……谁说我把你忘了?……什么?在洗澡啊,当心别着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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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四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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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明白,向上的话,是说给另外一个女人听的,但主要是故意说给灵犀听的。他是在表明一种立场,标志着他们的日子还会照旧过下去,但用不着温情脉脉的面纱了。
也许,人没有错,爱也没有错,错的是好人和好人在一起,却不一定有好的爱情,这种错永远无法改,永远没有出路,而只有无奈。他们难道没有相爱过吗?在她的大学时代,她的美貌和才华赢得了众多的追求者,有同学,有老师,甚至有社会上所谓的大款。可是她像一个绝缘体,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心动,好像就是为着他的到来,把纯洁无瑕的自己完全交给他。
可是,当他们生活在一起,才知自己是被他们自己想象的神话感动了。假如他们从未生活在一起呢?也许他们还是彼此心里那个最好的人吧。
往事不堪回首,也许,任何一份情缘,最美的结局就是随风而逝,像玫瑰花瓣和雨丝,在零落成泥前永远定格在记忆的天空。否则,最后的结局总是不堪的。
那么,她和左边,不也如此吗?爱了,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何况,还有孩子呢?道德呢?伦理呢?
所以,关于她和左边的这份情缘,除了永远默默地深藏在心,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明天,就见最后一面吧。
在向上旁若无人的喃喃细语里,灵犀若无其事地走进浴室,关上门,泪如雨下。
八
新年的第一场春雪也是最后一场春雪翩然降临。
灵犀答应带左边去西溪看看,为他吹一曲箫。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清晨的西溪,成了真正的雪国,野,冷,幽,静。
田野,小路,瘦柳,芦荻,木船,人家,炊烟甚至鸡犬人声,都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如甘心被同一个梦魇控住不愿醒来……惟有一片片水面,仍碧蓝而清亮,没有一丝浮华与粉饰,却有一点点未谙人世的惺忪,如千百只宠辱不惊、与世无争的眼。
当小船在西溪的梅花丛中缓缓穿行,左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那么熟悉。西溪,正如他常做的那个梦里的场景——一个面孔俊朗、神色忧伤的男人,坐在倒映着紫微星的湖水边,好像就是他自己,一直等待着一个长着翅膀的女人……
灵犀早已跳下小船,对着有点发呆的左边喊:“到啦!下船啦!”
这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岛,星星点点散落着三五户农家。
一座仿古木屋依水而立,四周简单围了一圈篱笆,屋前还建了一个草亭,一株、两株红梅跃入眼帘,如唐诗宋词中美妙的平仄,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灵犀说,政府重新开发西溪湿地时,笛箫协会出资,在灵犀名下的老房子上建造了这座仿古建筑,灵犀是房主,为协会免费提供活动场地。
箫声响起。带着竹的青涩和清香,哀婉、空灵、含蓄、和淡、悠远……
灵犀迎风而立,长发和深紫色的大衣被风吹起,如一只紫色的蝴蝶,雪国的精灵。
她低着头,专注地吹箫,仿佛世界只剩了她一人,仿佛正在对着灵魂深处体察、叩问,仿佛赤子对着大地母亲,向这片生她养她的水土尽情倾诉。
天空神秘而遥远。漫天雪花如天使银亮的羽毛,如一群群身着素服的蝴蝶,缓缓漫卷着,回旋着,又静静栖落,仿佛在为一场注定忧伤的爱情祭奠。
左边的心充满欣喜、感动和爱,为来自那支长长的紫竹杆、几个玲珑的孔和他深爱的女人的唇的天籁之音,为这美仑美奂的场景。
尽管如此,任谁都能听出,箫声充满悲凉。
左边想起,有人说过:“箫是黑色的。”
箫似乎与夜晚有关,与一个人的沉默有关。
箫管上的竹节往往裸露,没有人工刮净,这似乎是箫的制作者对箫的某种界定——箫是一种更质朴、更少修饰、更接近世界原在的一种乐器?
箫是六孔,而同是竹制的笛却是七孔。箫比笛要有更多的节制、表达上的耐心,掩埋更多的难言之隐,节奏要更缓慢,音质也更低沉。
箫是竖着吹的,吹箫者必须低着头——这构成了对灵魂、大地、母亲敬畏的姿态,横吹的笛则更像与万物攀谈、依偎——笛是出世的,而箫是入世的。
笛是春天和夏天的乐器,而箫是秋天抑或冬天的声部。笛是乡村、童年,令人想起花红柳绿、鸟鸣瀑响、牧牛晚归、炊烟袅袅的田野风光,而箫令人怀想秋天的薄霜、夜空中寂寥的星辰、斜挂的瘦月、板桥,和早行人的行迹,还有冬天高原雪落的声响,满怀别离的感伤。
箫是中国古代文人的歌喉。是中国古代文人的一节愁肠。中国古代文人——这是中国最落落寡欢、最失意、最易受伤害、最命途多蹇的一个独特的群体。他们内心充满了对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忧患、对芸芸众生的悲悯,和报国无门的悲愤以及老之将至的悲凉。他们或穷途而哭,或隐迹市井,或独行于蜀道,满腹的怨气落笔于纸,是满纸狂癫的草书,书写成文,是满篇的国忧民患,削竹成箫,是悲凉的箫声。在流放之野,在贬居之地,在隐居之所,他们月下饮酒,石上吹箫,把自己吹成一根根骨节裸露的箫管。中国古代文人,阮籍是一管箫,杜甫是一管箫,柳永是一管箫,辛弃疾是一管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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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四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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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阮籍)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柳永)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辛弃疾)
翻开五千年中国文明史,满纸箫声……
左边想起,这是他认识灵犀后,在网上寻找她时看到的一个叫“江子”的网友发表的评论。
他赞同,然而不完全赞同。箫不仅是黑色的,还是紫色的,蓝色的,甚至橙色的,是柔和的,幽雅的,美丽的,博大的,女性化的,就像此时。
曲终。灵犀放下箫,慢慢向他走来。
左边叹气道:“太美了,这是什么曲子?”
“《凤凰台上忆吹箫》。”
“和李清照的那首词有关?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灵犀点点头说:“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他们对视了一眼,心里都“咯噔”了一下,感觉不祥,却都笑了。
灵犀边往后退,边坏笑:“好酸啊好酸!”
“可不是吗?”左边挠了挠头。
“哈哈哈!冷死啦!快进屋吧!”
他们盘腿在木屋的青石火塘边坐定。
木柴是灵犀找到的,火是左边生的。现成的茶壶、玻璃茶具和龙井茶。
左边喝了一口茶,说:“这是去年的龙井茶。”
灵犀惊奇地问:“这你也知道?”
左边说:“我喜欢喝南方的茶,知道一点儿,比如陈年的龙井泡出来的水一定是淡黄的,而新茶泡的水一定是淡绿的……”
灵犀低头看着杯子里逐渐舒展的茶叶,好像在专心听他,又好像全然忘了他的存在。淡淡的水气萦绕在她鼻尖上、长长的睫毛上,火光令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轻触着玻璃茶杯的指尖粉红透明。
左边忽然停住话。
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
灵犀惊觉,抬起明亮的眼睛等他继续说下去。
左边如被神灵点拨,忽然起身俯向她,捧起她的脸,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说:“我爱你,你知道吗?”
刹那间,灵犀觉得,如同一列火车在心头驰过,心在雷鸣般轰响。
片刻,她低下头,用力点了点,又抬起头,紧贴着左边的耳朵,用轻得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说了四个字:“我也爱你。”
左边的心里顿时涌起千般感激,万般豪情,他一把将她轻轻拥进怀里,如拥进又轻又软的云。
一只白鹭忽啦啦飞起来,犁开碧蓝的天,飞向远处。
灵犀挣脱了左边的怀抱,坐好,低头喝茶,忽然笑了。
“笑什么?笑我?”
“不是,是高兴。”
“真的吗?”
灵犀抬起眼睛,看着左边的眼睛,说:“今天,我第一次听到我在乎的人对我说那三个字……我也是第一次说。”
左边的心里重重打了个惊叹号,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顺口说:“什么字啊?”
灵犀的脸又红了,轻声说:“你知道的,讨厌。”
左边的心涌起万丈柔情,但表面上依然平静:“灵犀,你不知道,你有多真实。”
“真实?”
“对。换了别人,会装傻,或故作矜持,而你不会,你外表那么安静矜持,心却那么透明,你让我知道你很在乎我。”
“为什么要假装呢?人活着本来就好累。”
“如果你对所有人都这样,我会担心死的。”
灵犀神色忽然变得黯然:“不要担心,两个人天各一方,只要彼此牵挂着,就足够了。”
“真够了么?我不这么想。”
灵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含糊地说了句“对不起……”
左边不想让她局促,对于将来,他的心里已有热切的向往,但还没有做过认真思考,所以还是不谈为好。
左边故作轻松,端起茶:“什么对不起?呵呵,这茶虽是陈的,却还是好茶啊。”
灵犀笑:“我不是说这个。”
“那?”
“其实,我不该吹这首曲子。”
“为什么?”
“教我箫的张老师是中央音乐学院箫笛专业的高材生,非常傲气,却一眼看中了我,从此我跟他学箫。一开始,我特别努力,吹箫老吹得头晕。老师笑我:‘你怎么能这么恶狠狠地吹箫呢?要这样,还是不用学算了。’我想,我一定是没有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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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四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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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看着灵犀,等她说下去。
灵犀也坦然地直视着他:“后来有一天,我偶尔在一个禅宗故事里看到这样一句话:‘践地唯恐地痛。’我震惊了。如果一个人,当他的脚踏上大地时,他会考虑到粗糙、坚厚的大地会不会痛,那是怎样温柔的心境啊!我由此想到张老师的话,我忽然明白,其实,以前我从来没有真正懂得箫。”
左边从未听灵犀说过这么多话,他很想问她刚好的嗓子痛不痛,也担心她又嗓子沙哑失声,但她的话分明没有说完。他给她递上茶,示意她先喝一口。
灵犀继续说道:“你第一次听我演奏,我却没有怀着温柔的心境来演奏,我把自己不好的情绪带到了箫声里,没有让你听到真正的《凤凰台上忆吹箫》,所以对不起。”
左边摇摇头说:“原来如此啊。可我是个大俗人,只觉得好听就行,不懂那么多。可是,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觉得,文为心声,箫也是心声,带着自己的感情色彩去演奏,有什么不好呢?”
“学箫的人,多是为修心,不为演奏。”
“可我们是现代人,娱乐自己和别人也是重要的。”
“道德经说,‘五音使人耳聋,五色使人目盲,五味使人口爽,驰骋田猎使人心发狂’。人们常以为,花在精神生活上的钱再多时间再多心思再多,都是必要的。其实,和贪图物欲是一样的道理。就像,我认识了你以后,虽然只是精神上的依恋,却也是一种不合道、德的‘贪心’,所以,所以……”
左边心里陡然觉得有点不对,他握住灵犀的手:“灵犀你怎么了?不许又钻牛角尖了,啊。”
灵犀紧紧握住他的手,又忽然挣脱他站起来,两眼泪光闪烁,说:“你的指甲该剪了,我去拿指甲剪,我帮你剪,以后也没有机会……”话没说完,便匆匆走了出去。
左边明白了,她说出刚才关于箫的那番话,她说“以后也没有机会”,原来她已决定——不再和他相见了。他理解为什么,就像她第一次在邮件里和他说再见一样。可是,美好的一切刚刚开始,原本灰暗无光的人生刚刚看到一点暖色,真的就要结束吗?
蹲在火塘上的热水壶水扑了,左边将它提起来,拨了拨柴火,心瞬间静了下来。
他爱她,她也爱他,那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怎么可能真的结束呢?怎么结束得了呢?
灵犀显然刚去洗过脸上的泪,手里还拿着一条毛巾和一个指甲剪,靠在走廊的窗前,等待着自己平静。她微闭着双眼,好像已经睡着了,任一朵朵雪花静静地飘在她没有丝毫铅华的脸上,发上,睫毛上,凝成一粒粒晶莹的水珠,使她看上去那么纯净、美好而忧郁,像落入凡间的仙女一样。
左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冲上去,拥她入怀,为她遮挡一辈子的风霜雨雪。
左边来到了她身后,轻轻揽过了她的腰,捧起她的脸,未等她悚然醒悟,他已吻住了她的唇,印下了他积蓄了太久太久、太热太热的吻。
多么美妙的接触啊。刹那间,左边领略到了真正的柔软和丰盈。他感到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努力将头向后仰,逃避着他的唇,却露出了洁白细长的脖颈。他热烈而狂乱地吻着她,直到她甘心和他一起沉醉,直到她再度清醒过来。
灵犀挣脱了左边,又被他从后面轻轻拥着,靠在廊前。
左边将手环绕在灵犀胸前。将头埋在她的发间、颈窝间,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香……对,荸荠的清香。
左边说:“灵犀,来,帮我剪剪指甲吧。”
雪花静静飘落,很久佷久,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指甲刀一声声清脆的“叮叮”声在漫天飞雪中回荡。
指甲剪完了,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
左边更紧地拥了拥灵犀,问:“冷吗?”
灵犀摇摇头,一滴热泪滴到了左边的手背上。
泪的温度抵达左边的心,化作了满腔的甜蜜和忧伤,哽在喉间,无法表白。左边不说话,更紧地拥住了她,轮番将她冰冷的手放到唇边呵着,吻着。
灵犀不是难过,或是悲痛,而是在无比幸福的同时,体验到了实际上还未到来的永别的哀伤。
是的,她爱他,她爱他!在即将分别时刻,这一点已经变得无比清晰。一想到左边将永远在她的视线里消失,她将永远见不到这个人,这个人将生活在千里之外,永远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泪就忍不住流下来。
都说黄金万两容易得,人世知己最难求,其实,最难的不是相遇相知,而是常相守、长相知。最过伤心的也不是别离,而是别离后再也不必等待,即使有朝一日,故人重逢时,也已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此时此刻了。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他和她的这次别离,实际上都是一场精神上的永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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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四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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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不得。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这注定是一份无望的感情,已经走得太远了。
“我是鱼 你是飞鸟
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
要不是我一次张望关注
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睡不着的夜 醒不来的早晨
春天的花如何得知秋天的果
今天的不堪如何原谅昨日的昏盲
飞鸟如何去爱 怎么会爱上水里的鱼”
仰望西溪雪霁后的晴空,灵犀忽然想起了这首自己最喜欢的歌,齐豫的《飞鸟与鱼》,真是这场情感最好的写照啊。
“灵犀,知足吧,‘失去即拥有’,你将拥有,并将永远拥有。”她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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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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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飞机缓缓腾空而起,人的心和飞机一起悬得高高地,微微一沉后,便进入了正常轨道。
对于在天上飞来飞去,左边已经很习惯。但这一次的气氛显然不太正常。他注意到,起飞才半个小时,忽然之间,所有的乘务员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会儿,她们又面色严峻地出现了。
紧接着,广播响了:“各位旅客,由于飞机机械故障,飞机将返航,请……”
机舱里顿时一片喧哗。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飞机故障也许很大,也许很小,也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也许机毁人亡。
恐惧袭来的一刹那,左边的眼前浮现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双眼睛——临别时,灵犀那双琥珀色的、无比清亮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哀怨,没有不舍。他甚至看得到那晶莹剔透的眸子里的花纹,还有自己的影子。
灵犀说:“让我祝福你吧。忘了我,记住这份美好心情,好好过日子。”
直到他过了安检,转弯进入候机厅,她仍远远地注视着他,不肯离去。在人群中,她显得那么出众,又那么落寞。
看来,灵犀真的将这次当成最后一面了。左边虽不是无动于衷,却在心里暗笑,不可能!随时会见面的,他认定的事没有谁能阻挡得了。
可是,谁能料到飞机故障……也许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多年来,左边觉得心的天空一直下着雨,偶尔会有阳光斜射进来,但心的底层,仍是潮湿的,日积月累的霉绿斑渍清晰可见。是灵犀,终于将他的心彻底晒透,从此弥漫着阳光的芳香。可是,幸福为什么总是转瞬即逝?命运为什么如此弄人呢?
“灵犀!”左边闭上眼,绝望地喃喃叫出了声。
座位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先生,已经按照空姐示范,从容不迫地穿好了救生衣,拉下了氧气面罩,拍拍左边的肩膀问:“小伙子,灵犀是你的爱人?”
左边听他居然叫自己小伙子,睁开眼睛,勉强笑着答:“嗯……是的。”
“你们一定很相爱吧?”
“是的。”
老先生将头往后仰了仰,叹了口气,说:“以前我一听‘爱’这个字就肉麻。活了六十几岁,才想起我一辈子没有说过这个字。我很喜欢一个女人,但我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有一次,我们单独在一起,她说她一直默默地爱着我,她对我别无所求,只要我的爱情。就是这句话让我感到巨大的压力。我想爱情是什么东西啊?太虚幻了。我可以给她钱,给她房子,给她地位,但要我和她谈情说爱,太累人了,我有大事要做,我不要儿女情长影响我。我对她说她喝多了,把她的心给伤了。现在,死到临头了,事业啊、地位啊等等都没有想起来,身后的亿万家产也没有想起来,和你一样,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起她了。看起来,我是一直爱她的。唉,如果能活着回去,我要告诉她……”
左边说:“对,一定要告诉她。”
飞机在机场低空久久盘旋,从舷窗外依稀看得见地面上集结的消防车、救护车闪烁的灯光和黑压压的人群。
左边估计是起落架出了问题,飞机可能要先将燃油耗完再落地,以防止起火爆炸。
还有时间!
左边用最快的速度,掏出钢笔,从航机读物上撕下了几张纸,递了一张给闭目缄言的老先生。老先生会意地接了过去,也不谢,就和左边一样埋头写起遗书来。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左边最想对灵犀说的是“对不起”。灵犀,对不起,我先走了,对不起,我没来得及给你更多……
左边要对夏寒和女儿说的,同样是“对不起。”对不起,夏寒,对不起,简简,我无意伤害你们,却还是伤害了,我走了,你们不要太痛苦,这样,也许能避免我对你们更大的伤害……
左边在遗书的最后,分别写上了她们的联系地址和电话,折好,放进了钢笔套里,这样,万一飞机爆炸,也许不会被烧毁。
左边从容地将钢笔插回左胸口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可笑的错误,也许是遗憾终生的错误——那颗本想送给灵犀的红豆,还安睡在他的口袋里。
左边将它掏出来,红豆无辜地闪耀着晶莹圆润的光泽,完全不知道它身负的使命。
也许,一切都是命吧,左边和灵犀都将它忘了,所以命运让它在生死关头出现,担负起更加神圣的使命。
左边将红豆卷进了给灵犀的遗书里。在心里说:“灵犀,如果我大难不死,我一定将这颗红豆做成婚戒,亲手给你戴上!这是我的承诺,生死承诺!”
二
灵犀送完左边,一出机场大门,手机就响了。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按通了接听键。耳边传来娲娲欢快的声音:“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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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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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清了清嗓子说:“送一个朋友上飞机,刚出机场大门呢。”
娲娲忽然降低声调,神秘兮兮地说:“灵犀你知道吗?我正在研究《易经》,《易经·咸·彖》里说,咸,感也。为什么会下面没有‘心’呢?是因为有心之感不为感,无心之感才为真感。你看,你刚在机场,我就来了!”
娲娲,标准的成都美女,壮实、健康,某晚报情感版面主持人,永远自我感觉良好,永远保持着大学时代的风风火火、快快乐乐,哪怕三年不见灵犀,也会像昨天才见一样,一点陌生感没有,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她最喜欢的装扮是粉色的带蕾丝花边的时尚上衣,紧身牛仔裤,头发却短得不能再短。她说这样才最有女人味儿。
不过,她的脖子上几乎永远挂着手机,忙着发短信,或者在收短信。像个孩子。
大学时,灵犀和娲娲同寝室,好得像一个人,人与人的缘分就是奇怪,两个漂亮女孩,没有相互嫉妒,反而相互吸引,连男生都嫉妒。
娲娲最喜欢灵犀的柔弱、善良、聪慧,没有心计的慵懒和笨拙,不由自主想去保护她,娲娲看谁都不顺眼,惟独对灵犀一个人好。
灵犀喜欢娲娲的快乐、知足、自信、讲义气和永远的理直气壮。娲娲有很强的购物欲,总是将父母寄的一个月的钱在十天内用光,无非买磁带、时髦服装、零食。灵犀知道她的毛病,却从不责怪她,瞒着养母,省吃俭用匀钱接济她,到了月底,两个人便同吃一个菜,最可怜的时候,坐不起公共汽车,走路到风景区玩,自嘲说这是真正的“穷开心”。
大二那年,娲娲把右腿摔骨折了,她让灵犀写信通知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让他们来照顾她。可是不知道是信没收到还是什么原因,他们没有来。灵犀一口一口给她喂饭,帮她洗脸洗脚,陪她打针吃药,直到她痊愈。后来娲娲才知道,灵犀根本没将那封信寄出,她怕娲娲父母担心,又车马劳顿,又劳民伤财的。
有了这样的友情,是好事也是坏事,她们自然很难再交到别的什么好朋友了。
毕业时,娲娲因为爱情,放弃了留在杭州和回成都的机会,跟着男朋友沈阳回了他的东北老家。娲娲行动上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却极易对有魅力的男人动心。但是,娲娲说,无论她遇到多优秀的男人,始终控制在“精神恋爱”,肉体上从未越轨,她最爱的人还是自己的丈夫。
可是,近年来,娲娲和灵犀在电话里聊天时,常常会突然蹦出一句:“灵犀,我干坏事了,不敢告诉你,我怕你看扁我,不理我了。”
灵犀问:“真的吗?”
娲娲立即嘿嘿坏笑:“怎么可能呢?骗你的。”
可是灵犀从她多次电话里欲语又止的样子,感觉到她似乎真有这方面的事瞒着她。她警告娲娲说:“你可不能真那样啊,当心我告诉沈阳去。”
娲娲说:“不敢不敢!”
灵犀不由笑了:“哼,不是不敢,是不敢告诉我吧?”
娲娲说:“嘿嘿,是。我怕你看不起我,再也不理我。”
灵犀说:“你说对了。”
灵犀当时真的无论如何也不理解她,既然最爱的是沈阳,为什么会对别人动心呢?可现在,她却对娲娲涌起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娲娲,快乐表面下的你,也会有和我一样的痛吗?
最近娲娲又老打电话说,她厌倦了情感版面主持人的工作,总有一天她要辞了工作,到杭州来。
灵犀认真地说:“来杭州想做什么工作呢?我帮你看看。”
娲娲不屑地说:“就你,每天两点一线,人认识不了三两个,还帮我找工作?我想好了,我就住你们家,给你当保姆。”
灵犀道:“欢迎欢迎,呵呵,来了这么个大美女,最高兴的一定是向上。”
娲娲呲鼻:“哼,在他眼里,除了你还有谁呀?算了,我还是自己找个情人吧。”接着,神秘地压低嗓音说:“你信吗?我有情人的,就在杭州。”
灵犀当她开玩笑,不理会她,也没有细想。即使是真的,又有什么不可能呢?连灵犀自己不也沦为“坏女人”了吗?
这是为什么?她们一样有还算幸福的家庭,生活富足,没有任何生活方面的压力,却……没有别的原因,是贪婪,是人性永远的弱点使然。
菩萨,原谅我。我悔改。
和左边的事,要告诉娲娲吗?不,即使是最好的朋友,灵犀也难以启齿。既然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灵犀边掉头将车往机场开,边嗔怪娲娲:“你讨厌,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要来?”
“就是要给你惊喜!我是和单位同事一起来的,本想住下来再给你打电话。可是一下飞机,我就忍不住啦。行啦行啦,既然已经出机场了,你就先回去吧,等我过两天办完事再跟你联系!”这是近年来娲娲出差来杭州的习惯:先办事,再“接见”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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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五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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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行?!等着我,我马上到。”
三
两年后,当灵犀做出生命里最后一个决定时,忽然想起了这个奇异的夜晚。
如果当初不是为了方便接送澈澈上幼儿园咬牙学会开车,如果没有坚持送左边到机场,如果娲娲没有忍不住打来电话,如果自己懒得掉头回机场接她,如果没有心灵感应,灵犀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呢?
那么,改变一切的是什么,冥冥中的安排?注定的命运?是,也不是,其实,归根结底,是爱——母爱,情爱,友爱……
未进机场大门,灵犀就隐约感到情况异常——警笛声、飞机的轰鸣声从未那么近。
一进机场大门,只见消防车、警车、救护车、吉普车疯狂闪烁着各色灯光,呼啸着冲进停机坪,机场工作人员一扫往常的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或神色严峻或惊慌失措,正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停机坪的一个入口处。
隔了那么远,灵犀仍听见了他们说的“XX航班、机械故障、紧急迫降”这几字。
轰地一声,灵犀的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和寂静——像二十多年前西溪水上那无边无际的白雾,像二十多年前浩劫来临前死一般的寂静。
多么熟悉的感觉——二十多年前即将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切时强烈的不祥预感。那架正盘旋在机场低空像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的飞机,一定是左边乘坐的航班!他在那儿,一定是!
这时,如同从黑暗的地狱之门伸出一只挣扎的手,一个清晰的声音撕烈了无边的空白和寂静:“灵犀——”
灵犀紧急刹车,打开车门飞奔过去,跟着人群冲向机坪入口处。
每一秒,都像每一个黑夜那么无望而漫长。
终于,夜幕的尽头,飞机像一条发了疯似的巨龙,呼啸着滑向地面,天摇地动,火花狂溅……
灵犀睁大双眼,拼命摇着头,心里狂喊着:“左边!左边!左边……”
她不是在目睹左边与死神的交错,而是她自己的生命、爱情、一生的情感寄托,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几秒之间,与死神拉力!
左边一时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堂。他看过一本书《濒死感觉》,记得书里说,人死后,意识会轻轻飞离,能看到自己的肉身和他想看的人。
他又如此真切地看到了那双眼睛——人群中熠熠发光,晶莹剔透,有琥珀色的花纹,有自己的影子。
直到他们紧紧相拥,真真切切触摸到彼此的呼吸、气味、体温,他们才都相信,真的没事了!
灵犀埋在左边怀里久久泣不成声。左边的第二次生命,对她而言,同样意味着死而复生啊。
荧光灯不停闪烁,闻风而至的媒体镜头对准了这些劫后余生、悲喜交加的人们,拍下了他们相拥而泣、雀跃欢呼的场面。
左边紧紧拥着灵犀,感觉着她的颤栗,涌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他毅然决然地紧拥着灵犀,冲开激动万分的人群,奔向远处白雾冉冉的田野。
四
雪地,星空,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听得见他们彼此澎湃的喘息,与不远处钱塘江澎湃的潮涌遥相呼应。
左边脱下大衣铺在地上,将灵犀抱到上面,像捧一件珍贵的瓷器般小心翼翼,又像猛兽即将饕餮前那般虔诚。
他在她的脸上、唇上、额上、颈上疾风暴雨般印下了无数个疯狂而热烈的吻,她下意识的抵抗刚刚开始,就被他催眠般一句“乖乖地别动”彻底粉碎。他们翻滚着,挣扎着,撕咬着,进行着最原始最质朴最纯真的搏斗,既是对手又是同谋。
他是成熟的、沧桑的、无所不能的父亲,他是野性的有力的男子,他是受伤的小兽、委屈的孩子……
她是柔媚至极的女人,她是水晶般美好易碎的婴儿,她是包容和抚慰他的母亲……
黑暗不重要,寒冷不重要,鲁莽不重要,和谐不重要,快感也不重要,狂乱的动力不是肉体的欲望,而是来自两个灵魂最深处最强烈的渴望——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静静的大地呼吸安详,弥漫着荸荠清冽的暗香。
五
左边又做了那个彩色的梦,梦里,有一个面孔俊朗、耳后有蓝色印记、神情忧伤的男人,坐在倒映着紫微星的湖水边,一直等待着一个长着翅膀的女人。忽然,从湖水的倒影里,有一片白色羽翼一掠而过……是她吗?
左边从隐隐约约的水流声中醒来。
几个小时前,灵犀陪他在机场办理了该办的手续,问清了明天的航班时刻,两人分头给家里和娲娲打了电话,没有和那些受惊的旅客一起住到航空宾馆继续和民航方面理论,而是回到了西湖国宾馆。期间,他们没有讨论过任何问题,包括是不是一起回宾馆,她是不是可以不回家,是不是可以留下来……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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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五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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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疲惫不堪,和衣躺在床上,默默地,谁也没有说话,好像还没有完全从跌宕起伏的电影情节里走出来,又好像不想从这种温馨默契里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左边的头已枕在灵犀的双腿上,像沉溺在温暖的湖水里,他觉得无比地放松。说好先休息一会儿再起来洗澡,他却不知不觉沉睡了许久。
灵犀呢?
卫生间哗哗的水声忽然停了。幸福从左边心里一直漾到脸上,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咧嘴笑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显然是灵犀为他泡的龙井茶,他一跃而起,一口气喝完,夸张地张开双臂,守在卫生间门前。
灵犀裹着宾馆里配备的白色纯棉浴衣,悄悄拉开洗手间的门,一眼看到左边时,吓了一跳,垂下湿漉漉的睫毛,脸随即红了。
左边将她揽在胸前,低头小声说:“我的新娘,现在,让我好好看看你,好吗?”
当浴衣滑落,她的裸体离他一尺之远站定,完完全全袒露在他眼前时,他还是惊呆了,他震惊于造物的神奇——雪白的肌肤、纤弱的骨胳、欣长的颈项、圆润的双肩、玲珑的双乳、纤小的腰、丰润的臀、笔直修长的腿、灵秀的脚髁、一个个居然长着酒窝的脚趾……多么美妙的起伏!多么完美的曲线!分明成熟而性感,却玉石般没有人间烟火的气息,如果身体也有表情,那就是圣洁、高贵、从容,甚至矜持、骄傲。
左边忘情地拥过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将自己从心醉神迷中解脱出来,小心地轻轻地吻向了她,他要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吻遍这圣洁美丽的大地山川、江河湖海,膜拜它,占有它,掠夺它,蹂躏它,抚慰它……
他从她的耳垂开始吻起。
他在她耳边说:“我爱你。”
灵犀感到自己是多么幸运,左边懂得,左边居然懂得——善待一个女人,要从善待她的耳朵开始——耳朵最需要爱人的亲吻,耳朵最需要爱人动听的话语。
她善感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感官,像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大海,随着他的亲吻爱抚,随着他的深入,如同第一滴最敏感的水被轻轻触动后,迅速传递到另一滴水,渐渐变成一寸一寸涟漪,一尺一尺波浪,一丈一丈狂澜,直到最后沸腾,一次次无声爆炸,一次次腾空而起,一次次死亡,一次次重生……
在她感觉意识模糊、再也无力继续的时候,她狠狠地咬了他的肩膀一口!他一愣,并没有停下,迅速带着她一起飞抵那个极乐安宁的世界。
她说:“对不起。”
他笑了:“怪我怪我,以后注意。”
她闭着眼睛也笑了,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的确有一点不合拍,不和谐,不完美。但是,因他太强大,她要仰视他,她要被他征服,要被他怜爱,哪怕无法呼吸,哪怕从未有过这样的疯狂,这样的肆意。而同样,因她的柔弱,使他生出万丈柔情,要疼爱她,怜惜她,却又更加激发男人最原始的欲望和豪情,要征服她,要她崇拜他……在对方面前,他们彻底袒露着最本真的自己,就像自然界里的野生动物。
六
灵犀再次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左边已经从抽屉里找出了吹风机,正找插座,说:“洗那么久,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又不好意思说,就使劲儿摧残卫生间啊?”
“是的是的。”灵犀左右摇晃着把自己扔到床上,闭上眼,有气无力地说。
“那我就将功补过吧,过来,我给你吹吹头发,别又感冒了。”
灵犀实在是累极了,趴在床上耍赖不起,左边只好趴在她身后给她吹。左边从来没有吹过这么长的头发,笨手笨脚的,一不小心就把她的头发吹到她眼睛前面。灵犀嘟起嘴,一边说痒,一边扑扑地朝挡着她视线的头发吹气。
左边心想:“这哪是网上那个忧郁矜持的女子,分明是被人宠坏了的小女儿。”
突然,灵犀一跃而起,跳下床,赤着脚跳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惊喜地叫:“看!月亮!”
窗外,一轮金黄色的圆月倒映在西湖水里,就像在眼前,就像在脚下,跳跃着,徜徉着,像一支清笛。
而抬眼望去,青色的月光一层层渗透了整个夜,西湖,被月色重新赋予了一种极致的美,仿佛一曲幽渺的洞箫。
如水的月光透过窗纱,倾泻在灵犀身上,勾勒出一个无比动人的轮廓,仿佛一个蓝色的精灵正欲破窗而飞。
左边将被子披在自己身上,从后面裹住了她,一起在躺椅上坐下。
灵犀将头舒服地仰靠在左边肩上,闭上眼,说:“刚才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一个人在西溪的湖水上飞着。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将我的红丝巾吹走了。我看见它在山谷中飘啊飘啊,不知道要飘到哪儿去。我想飞过去抓它,可是怎么都飞不起来。忽然,你骑着一匹马来了,你伸出手,一把就将它接住了。我心里好像一下子就放心了,后来就醒了。哼,难怪飞不起来,腿都被你压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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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五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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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没有说话,幸福地傻笑,和她一起默默地凝望着月亮。
月亮很远,月光很近,像童谣,向他们向整个旷宇传递着爱的力量,使他们觉得一切这么美好,心这样的满足,这样的无所畏惧,包括死亡。
灵犀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说出了左边正想说的话:“如果时间停住,我们永远这样在一起多好啊。”
左边拥紧了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心里说:“会的。”
左边一直在心里默默感谢上苍,让他终于找到了生命中真正的另一半。他已决定,一定要真正得到灵犀,和她生活在一起,和她一起缔造天长地久。但他深知,现实是冰冷而残酷的,他必须努力,应对现实,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而不是让他最爱的人去承受苦果。他不怕困难,神知世人有陋习,易如反掌、唾手可得的东西往往不知珍惜,最终弃置如敝履,而历经磨难、万苦千辛才得到的,方会懂得拥有的不易与艰难,并视如珍宝,终不释手。所以,这件事,左边决定战略上要藐视它,战术上要重视它。
现在,他还不能告诉她这些,他必须要先好好想一想他要怎么做。他不希望她担心,不希望她矛盾,更不希望她为此惶恐不安。
“灵犀,有个神话你听过吗?”
“什么神话?”灵犀声音含糊。
“从前,人是一个有四只手、四条腿、两副面孔的圆球体,人的胆大妄为使众神忐忑不安。于是,神灵决定将它一分为二,使它变得软弱些。”
“嗯……后来呢?”
“可是,人被分为两半后,每一半都急切地扑向另一半,纠结着,拥抱着,强烈地渴望重新融为一体。所以,人懂事起,就会不自觉地在茫茫人海中,千方百计地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有的人很快就找到了,有的人却要费劲周折,就像我和你,也有的人却一辈子都找不到……”
左边觉得肩上越来越重,耳边传来她匀称细微的深呼吸。她睡着了。
左边轻轻将她抱到床上。灵犀翻了个身,双臂一直箍着左边的一只胳膊不放,呢喃了一句什么,又像小猫无声无息。月光下,她的皮肤光滑柔和,五官舒展,睫毛低垂,白天略显苍白的唇此刻红而生动。
左边也悄悄躺下,看着她,很久很久,像几年前看着熟睡中的女儿简简。
这几年,左边深切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失落——女儿一下子长大了,他就不好意思再进她的卧室给她盖被子,看她酣睡的样子了。母亲走了,他再也无法像年轻养伤时那样撒娇,将头枕在她的腿上了。妻子近在咫尺,却互相之间再也没有知心的话可以说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一个个离他越来越远。
而此刻,一切又都回来了,眼前的灵犀,就是他的女儿,他的母亲,他的爱人,他生命中的至宝。
七
灵犀从清脆的鸟鸣和湖水轻轻的拍岸声中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在哪儿?”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微弱的晨光里,如来佛双目微闭,掌心向上,十指相对,背窗静立。
他和多年前一样,看上去仍是那么的仁慈、睿智、威严、大度、隐忍、神秘、深不可测、法力无边。
是做梦?还是真的佛祖下凡?灵犀不由睁大了眼睛。
原来都不是,是左边在练站桩功。垂悬的深色窗帘像一个佛龛,微弱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间透进来,逆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身影、模糊的面容,与如来佛极为神似。
难怪,灵犀第一眼看到左边,就觉得他那么面熟,那么亲近。那么,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他,也是因为左边正好契合了她儿时的情结吗?
不。
英语里,有一个词叫“Mr.Right”,直译过来是“对先生”,相当于中国人常说的“真命天子”。中国人常说:“我上辈子欠你的,所以这辈子转世来报答你。”西方人思想和逻辑都很简单,他们没有“投胎转世”、“命中注定”这一类说法。他们纯粹地认为,最好的伴侣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而是最适合的那一个,所以有了“Mr.Right”这个词。不管如何,在爱情这个问题上,西方人和东方人有一点达成了共识:“幸福取决于是否找对了那个人。”
左边,你就是我的“Mr.Right”,唯一的“Mr.Right”。
当灵犀再次醒来的时候,左边不见了。枕边,放着一只水笔和一张字条,字条上是左边的留言:
“灵犀:
我走了,不吵醒你了。
昨晚,我仔细想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大多数人总是对梦想充满期待而又疏于行动,忍看时光流逝,蓦然醒来,往往人生已近尾声,这是对生命的亵渎,也是对爱的亵渎。我们都不再年轻了,我不愿如此,我们不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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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五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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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一种石头叫赌石,也就是赌玉。外面是风化的石头,坯里可能藏着价值连城的玉,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全凭买家的眼光、感觉还有运气。坦白地说,当我踏上前往杭州的飞机时,你对我而言还是一块赌玉,而现在我知道,你就是我的无价之宝。
灵犀,水笔里面有一封我昨天写给你的遗书。感谢上苍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给了我收回‘对不起’、了却遗憾的机会。
灵犀,我们终于找到了生命里真正的另一半,不是这一次见面决定的,也不是这两天特殊的经历决定的,而是我们那么久那么深的相识相知,在这短短的两天里得到了再度应证。所以,我们要顺从天意,要生活在一起,共同创造下半辈子的幸福。好吗?
本来,遗书里还有那颗红豆,暂时不送你了。等着我,过程也许很长,也许很短,但一定有那么一天,我把它做成一枚结婚戒指,亲手戴在你的手上。
左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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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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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北京的天蓝得出奇,蓝得俨稠。
一出机场停车场,左边先打开CD,Beyang乐队的,继而打开车子顶窗,一股清新而凛冽的寒风从头顶直灌下来。
他不由激灵了一下,忽然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机场大门、高速公路、红绿灯、广告、整齐的杨树,左拐,右拐……一切都那么地熟悉亲切,他闭着眼都能预知,也许,这就是回到家的感觉。
寒风一点点带走了他从南方带回的余温,将他的身体从遥远和恍惚中唤回现实世界,同时悄无声息地削弱着他积聚起来的某种勇气。
飞机一落地,就看到了灵犀发来的短消息,只有三个字“我等你”,三个字包含的决心、勇气和期待,一下一下刻进了左边心里。
左边知道,接下来,他第一步要做的就是离婚,第二步,帮助灵犀离婚,第三步,构建他们的未来。也许一切很顺利,也许意味着要颠覆多年苦心建造的整个世界。
而现在最现实的问题是,他,如何面对夏寒,面对女儿?
手机响了。
左边的第一个反应是夏寒来的电话,这是多年来他潜意识里的期望。继而又想,不会的。十几年来,除非十万火急,夏寒从来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哪怕他应酬得很晚,哪怕他出国。左边曾经非常失落,问过她为什么。她说:“你打过来不是一样吗?”他说:“不一样,你给我打我高兴,我知道你和简简惦记我。”夏寒还是不打,偶尔打,也是叫简简给他打,她说:“你打过来说明你惦记我和简简,再说了,我们过得挺好。”她的潜台词是:“没有你,我们也过得很好。”这是夏寒的母亲从小灌输给她的人生经验——什么人都靠不住,只有钱和自己最靠得住。所以夏寒对任何人都没有依赖性,独立能力特别强。
在杭州的这两天,左边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她也没有给他打。
蓝牙耳机里传出一个格外悦耳的声音,是标准的普通话,而不是北京话:“左总您好,我是中央电视台的缤纷,还记得我吗?”
“哦,缤纷你好,当然记得,去年一起做过节目。”
“我现在做一个新栏目,想请您再做一回嘉宾,下周录像,能赏光吗?”
“什么主题?”
“关于成功男人的必备素质。”
“哈哈,成功男人?指事业成功还是生活成功?还是全部?”
“这也是嘉宾们要讨论的话题之一。比如您,在很多人眼里是全部,在您自己心里未必。我们没有特别要求,随便怎么发挥都行。”
左边心里暗暗惊服。她不仅想到了他的所想,而且说出来了,又堵回了他想婉拒的话。
左边爽快地答应了缤纷的邀请。尽管他为人力求低调,但让公司通过各种形式在主流媒体时常露面,是公司高层的理念之一,也是他常向员工灌输的其中一条经营之道。在节目中,他总能巧妙地利用私人化的话题凸显公司形象,达到预期效果。
挂了电话,他想了想还是给夏寒去了个电话,告诉她他已经回北京了,先回公司,晚上回家吃饭。
夏寒似乎很忙,匆匆说了句:“正有要事和你商量呢,晚上再说吧。”就把电话搁了。
二
晚饭吃得很不愉快。简简因为前阵子一个男生追得她心烦意乱,成绩不稳定,夏寒非要给她转学。
简简闷头吃饭,三口两口就完了,到书房做作业去了。
左边说:“简简各方面都非常好,事情过去了,根本不必为她偶尔的成绩回落大动干戈,非要转学,况且,没有必要把孩子成绩看得比天还大。说得远一点,成绩好坏,并不决定她今后是否幸福。”
夏寒坚持认为,这是最关键的一年,尽管简简不会早恋,但还是怕再受骚扰。并列举了种种严重后果。继而愤怒地指责左边对孩子的教育方法有问题,一味地纵容女儿,说明做父亲的责任心有问题等等。
和以前很多次争论一样,左边选择了沉默,两人不欢而散。
左边陪简简复习了两小时英语,临睡前,去洗澡,发现夏寒已经将他的睡衣端端正正在卫生间里放好了,这是分居以后,他们可以同房的暗示。
左边心里涌起了无限愧疚和深深的歉意。洗完澡,他走进了夏寒的卧室,在黑暗中挨着她躺下来。
他侧过脸,看着佯睡的妻子。
夏寒是成熟的,丰满的,在很多人眼里,不仅风情万种,而且精力充沛,聪明能干,是北京广告业里的名人。她让每一个人都感觉到她的真诚热情,哪怕她看透看扁一个人,绝不会表现出来,而是游刃有余、左右逢源。
然而,当初铁哥们的话不幸言中:“你怎么会找她?你们不是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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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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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她和左边是两类人。新婚第一年,左边便绝望地发现:只有她睡着的时候还是谈恋爱时小鸟依人般的夏寒。等她一睁眼,一说话,一做事,永远是咄咄逼人的,乍乍呼呼。她看不惯他偶尔的懒散,她讨厌他不说话,她恐惧他看书时家里的安静。除非睡着了,她像一个被诅咒的陀罗,永远没有安静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永远处在循环往复的烦躁不安和无奈中。
夏寒丰腴的身体散发着熟悉的体香,隐约还有夏奈儿5号香水的味道,显然是为他擦的,这是她平时表示愿意接受他或对他有歉疚的表示。也许她对自己刚才发那么大的脾气感到歉疚吧。
然而此刻,被歉疚深深折磨的是左边。他非常后悔自己随着惯性,未加考虑便躺到了她的身边。他们早就分床睡了,躺在一起,便意味着做爱。他觉得应该和她做爱,但他不想。
他欠起身,俯向她……然而,他眼里看到的不是夏寒,而是灵犀那张婴儿般安详的脸,是灵犀的身体,灵犀的一颦一笑,他们肉体的狂热纠缠,汗水,荸荠清洌的暗香,身心找到家的那种静谧和安宁……
左边心里升起强烈的罪恶感,猛地起身,逃离了了卧室。如果此时,他和夏寒做爱,无论对他们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亵渎。
三
中央电视台演播厅《谈话》节目录制作现场灯火通明,缤纷比镜头上更热情洋溢、亮丽动人。直到节目开始后,左边才发现她的狡诘——其实节目的主题是:“好男人的必备素质。”如果她事先告诉大家,人人都准备充分,节目自然会缺乏即兴、激情和妙语连珠。
缤纷精彩的开场白,加上几位嘉宾风趣的自我介绍,一会儿就把现场气氛调节得极为活跃,人人都跃跃欲试,想畅所欲言。
大屏幕上先出现了男人的七宗罪:“饕餮、淫欲、懒惰、缺乏责任感、心胸狭窄”等,请嘉宾们结合自身存在的缺点对应选择一个词。
左边像小学生那样将手举得端端正正。缤纷忍住笑示意他发言。
左边面部严肃地说:“我先说,这里面有一个词肯定没有人选,你们都知道是哪个。”
坐在左边身旁的另一位嘉宾忍俊不禁,笑道:“对对对,我肯定也不会选那个那个……”
观众会意地哄堂大笑。
随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淫欲”,同时指出“饕餮”并非什么罪,最后不约而同选择了“懒惰”。
和左边隔了一个位子的嘉宾说:“在我夫人眼里,我的懒惰不是懒惰,是慵懒。”
观众又大笑。
左边不由羡慕地看向那位嘉宾,心里很感慨。从“懒惰”到“慵懒”,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足以证明了那位嘉宾的幸福。一个家庭的幸福取决于什么呢,就是两个人互相欣赏,包容,哪怕是缺点。
接着,大屏幕出现了七个褒义词:“有责任感、善良、有主见、豁达……”请观众先谈谈哪一种品德对于好男人最重要。
这时,观众席间站起了一位中年女性观众,她接过话筒,结结巴巴地说:“我认为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缤纷说:“哦?那你认为什么是最主要的呢?”
那位女观众清了清嗓子,说:“我认为男人最主要的美德是‘坦诚’……比如,一个男人出轨了,如果他坦诚相告,既不欺骗他的太太,也不欺骗他的情人,并诚恳地处理这件事,不管他愿意对谁负责任,最后选择谁,都还算是好男人。”
观众席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这时又站起一位男观众,说:“我同意,但是——我提醒大家,你可以坦诚,但是千万不要在细节上坦诚。谢谢。”
如雷的掌声里夹杂着一片善意的笑声。
左边心里感慨万千。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始终没有勇气对夏寒说出那句话:“我爱上别的女人了,我们离婚吧。”是的,他不忍心,他无法想象她听到那句话后的反应。他矛盾,他有没有权利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夏寒和简简的痛苦之上?年近四十的夏寒怎样重新面临独身生活?然而,充满争执、冷漠、欺骗的家庭环境,对于自己、夏寒和简简,难道是幸福吗?分开,一定意味着比现在更痛苦吗?
如果,夏寒先他有了一个相爱的人,那么一切都好办了。趁她还算年轻时分手,她也许更容易重新找到幸福,总比拖到将来好。
左边看出来了,这些天夏寒很反常。她显然已经从他出差回来那天晚上感觉到了什么,更从她出差回来后他的神思恍惚和沉默寡言中感觉到了什么,好几次动过他的手机。
左边不敢看她探究的眼神,不敢看她日益憔悴的脸和若有若无的泪痕。对于夏寒,这样无休止的折磨是否比失去他更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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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六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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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得真对:“智慧在民间,上帝无处不在。”没想到,今天这个《谈话》节目,给了左边一个明确无误的答案——坦诚相告。
节目录完后,左边走出演播厅时,缤纷追过来叫住他,说她和几位嘉宾都是好朋友,希望左边也能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喝杯咖啡。
左边婉言谢绝了她,说:“今天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办。等你哪天有空,一定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
“今天这个节目对于我有特别的意义。真的,谢谢你。”左边说完转身离去,留下莫名其妙的缤纷,望着他的背影发楞。
一上车,左边便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夏寒接的电话。
左边问她:“简简睡了吗?”
“睡了。”夏寒回答得很简短,声调显得非常冷淡,也没有问他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你困了吗?我想跟你谈谈。”
“好,我也想跟你谈谈。”
“要不,我们现在去别墅?”
“为什么?”
“我怕影响简简。”
“哼,你怕影响简简?你还知道影响简简?你……”
山雨欲来风满楼。左边不想在电话里多说,打断了她:“要我接你吗?”
“不用,我自己开车过去。”
四
别墅是集团公司奖励给左边这样的高层管理人员的,坐落在香山脚下,是较为前卫的的中式庭院。左边喜欢它质朴的木结构,素朴的小桥流水和杨柳,而夏寒不喜欢。在她的坚持下,内部装修是繁复的欧式古典风格,旋转楼梯、纯羊毛地毯、壁炉和真正的洋沙发,墙上挂满仿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和前卫的抽象画。虽然与建筑本身不太协调,但身在其中,倒也觉得富丽堂皇。
左边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给夏寒沏了一杯红茶,她只喝红茶。
两个人各自点了一根烟,眼睛却同时看向夏寒的指间,一股薄荷烟正从她好看的手指上袅袅升起。两个人和烟一般沉默。
多少年了,没有亲吻,没有对视,没有深谈。
夏寒看着那股细烟,忽然嘘出长长一口气将它吹乱。左边只好和她一起收回目光,沉默随之被打破。
夏寒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你先说吧。”
夏寒没有抬头,又朝着烟嘘出一口长气:“其实,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
“夏寒……”
“欺骗比真相更残忍。希望你坦诚。”毕竟是广告业的侥侥者,一语中的。
左边坐直身子,看着夏寒说:“刚才做节目时,有一位嘉宾自称‘非典型爱情专家’,他说,即使你生来淡泊名利,只想有三两知己、一本好书,也得有一个和你持同样人生哲学、可以欣赏你的人共度一生。”
夏寒喝了口茶,面无表情。
“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的问题在于:我们都找错了人,我在别人眼里的优点,正是你不能接受的缺点,同样,你在我眼里的缺点,正是别人最欣赏的优点。”
左边忽然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内心坚定却语无伦次。他将手中的杯子一顿,鼓起勇气把话说完:“夏寒,我们分手吧。我爱上别人了。我背叛了你。我对不起你和简简。”
夏寒似乎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像听到一个盼望已久的好消息,长长嘘出一口气,笑了——是那种醉酒的笑,梦游中的笑,皓齿间蹦出两个字:“流—氓!”
“流氓!流氓!流氓!……”
此后漫长的半个小时,夏寒一直在毫无表情地重复这两个字。任左边怎么叫她,拍她,她完全没有反应。颤抖、尖利、歇斯底里的声音,将她圈成了一个排斥一切、刀枪不入的气场。
最后,夏寒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忽然住口,身子一松,瘫软在沙发上,泪水和哭声如洪水泛滥。
左边没有料到夏寒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已经多少年没看到过她流泪了,更何况是为他流泪。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夏寒——这个把所有青春年华都给了他,和他一起共同经历了十几年风风雨雨的女人,让他心疼、愧疚得无以复加。
五
时间如流水般飞快地推着人走,虽然第二天夏寒就答应离婚,但离婚的事还是被搁置在远远的来处。
夏寒毕竟是夏寒,当新的太阳升起,她又仿佛重生般鲜活地出门了,好像只是被雨淋了一场的树叶,精神焕发,而不是娇弱的花朵零落不堪。一直以来,她都是个识时务的人,生意上是,生活上也是,知道该放手时且放手。他们的朋友们都说过,“自尊、自强、自爱、自信”这些词能全部用在她身上。可惜左边喜欢的是更女性化的“真、善、美”,还有柔弱,没有要求。是的,一个没有要求的女人,就像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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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六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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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对于男人,最聪明的女人不是要强,而是示弱,而是没有要求。
灵犀虽然聪慧,但没有这样的聪明,只是本性使然,才更可贵。
终于,夏寒主动约他到别墅谈离婚的具体问题,主要是什么时候和简简摊牌,财产如何分配,简简归谁抚养,要不要告诉老人们,什么时候去办手续等等。
左边说:“家里的一切都归你。”包括别墅,包括简简,他没有资格也不会残忍到和她争夺孩子,让她一无所有。
夏寒一直很冷静,很理智,直到谈到那些纠缠不清的敏感问题:“她是谁?她在哪儿?她是干什么的?她漂亮吗?你们怎么认识的?多久了?到哪一步了……”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她却问这些问题,左边不解。
夏寒说:“你放心,我不是反悔了,我只是好奇,我想通了,没有她的出现,我们可能也会分开。我不恨她,不会伤害她。”
左边没有做到“在细节上坦诚”,而是接着她的话头说:“你说得对,夏寒,没有她的出现,我们也会分开。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找一个精明的,实际的,比较懂人情世故的,再不要找我这样的。”
“你怎么样?”
“书生气,故作清高,迂,犟。”
“她呢,她怎么评价你?”
“她说我很聪明,但不精明,是厚道阻挡了我的精明,不会趋炎附势和不择手段,得失顺其自然。”
“她比我宽容。”
“不是宽容的问题。而是,她自己也是那样的人。她由衷地欣赏我,用不着容忍,这和不欣赏我却容忍我,是完全不一样的。你们俩都很优秀,但你们的类型不同。”
“类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用两个字形容吧,‘柔软’,从外表到言行到内心。我和你在一起,互相都有压力,格格不入。我和她在一起,我心里特别放松,舒坦,不急,不躁的,特别的……臭味相投……”
左边没有注意到,泪水已模糊了夏寒的双眼。她霍地站起来,茶几上的玻璃杯被她带落在地,“哗”地碎成无数片。
“无耻!无耻!左边啊左边,你居然对我说这些,你不觉得无耻吗?你不觉得残忍吗?你们这两个道德败坏的狗男女,还有脸说什么……”
左边惊呆了,不是因为她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而是他从未听过如此不堪的话从夏寒嘴里说出来。他铁青着脸站起来。
茶几上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夏寒一把抓过手机,看了一下号码,打开了接听开关,却不说话。
耳机里传来一个轻柔动听的女声“喂?喂?喂?”随即挂了。
夏寒一把将手机摔在地下,拎起包,一字一句地说:“她还敢打电话给你!你们等着吧!我永远不会同意离婚的。我倒要看看,看你们能好多久!”
左边暂时搬到了别墅。
离婚大战将他拖得整日心烦意乱,公司最近又出现了麻烦——两年前他负责的南非合资项目出了问题,忙得焦头烂额。
好在有灵犀的声音。
灵犀一听他公司里的事,就像小鸟一样惊叫:“那怎么办?要紧吗?”
左边说:“可能要去一趟南非,有60%的希望能处理好。家里的事就得拖一阵了。”
“别着急,先把工作做好。家里的事,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都理解你,我都接受。我们能相遇相爱,已经是很大的幸运了。”
这句话,早在左边的预料之中,但仍然觉得感动,同时,很愧疚:自己何曾过这么无能啊?
周末到了,别墅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他很想给灵犀打电话,想了想,忍住了。向上虽然对他们的事毫无察觉,但左边不想在自己没有进展的情况下打乱灵犀的生活,给她制造麻烦,因为,说谎,处理突变,对于灵犀是件太困难的事了。
就在左边感觉快被无边的孤独感吞噬时,电话响了,传来夏寒平静的声音:“我累了,该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我同意离婚。等简简过完生日,我们就告诉她。”
六
简简生日那天中午,左边到学校接她去吃她最喜欢的比萨。没有想到,这个刚满十三岁的女孩,谈话成熟得让他吃惊,理解程度超过了她的年龄,又让他非常欣慰。
简简像个淑女般熟练端庄地使用着刀叉,这是她小时候随左边在南非呆了几年养成的习惯,说:“爸,你和妈最近都有点不对劲啊。”
“怎么了?”
简简停下手里和嘴里的动作,正襟危坐:“你们结婚都十几年了,我的同学们都说了,现在这个社会,你这么有魅力的男人,在外面有女朋友是正常的,没有倒是不正常的。妈妈呢,有些方面的确有点过分。但是,你不能不要我们,妈妈她还是爱你的,我和她都离不开你。再说了,难道,你对妈妈一点儿感情都没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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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六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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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简……”左边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只是心痛地想,充满硝烟和冷漠的家庭氛围,不仅对大人是摧残,对孩子也是,简简这么早熟,就是一个证明。唉,说什么呢,还是等她过完生日再说吧,相信她一定能够理解。
左边叉开话题,问:“啊呀,爸爸忘了给你买生日礼物了,快点吃,咱俩一起去买。”
简简说:“不用了,爸,你今晚回家住,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
“简简…….”
“爸,你所有的想法,我都理解,但决不接受。你可以继续爱别的女人,但绝不可以离婚!”
下午五点半,夏寒来了电话,却是简简的声音:“爸爸,我跟妈妈在家等你吃饭。”
“我堵车了,你们饿了就先吃吧。”
简简却说:“妈妈说要等你一起吃……”那边电话突然挂断,好像是夏寒夺过了电话。
左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多,饥肠辘辘,口干舌躁。打开熟悉的家门,夏寒正在餐桌前摆碗筷,简简则在客厅里熨着他的衬衣。阿姨已经回家了。
不知怎么,左边鼻子有点酸。
夏寒抬头看见他,站起身去拿蛋糕和红酒,并不说话。
简简雀跃着跳过来欢叫:“爸爸爸爸,你瞧我手艺怎么样?”
长这么大,简简何曾熨过衣服?!
左边摸摸她的头,亲了她一下:“生日快乐!我闺女长大了。”
话少,酒便喝多了。左边和夏寒都喝了不少酒。简简高兴极了,不停地跟他们说学校里的趣事和网上的笑话。
夏寒笑得特别厉害,哪怕不太好笑的笑话,她也觉得特别好笑。
左边也笑,时而关切地对夏寒说:“少喝点。”
简简看在眼里,眉飞色舞,忙不迭地说:“妈妈高兴,喝醉了也没关系么。”
夏寒脸不红,身子却有点晃。她举起杯,让左边和简简也举杯,三个人一起碰了一下,简简刚想说句祝福的话,夏寒说:“……为我们三个人最后的晚餐……干杯……”
简简脸色刹白,腾地站起来。
左边急忙阻止:“夏寒,胡说什么呢!”
“我没有胡说,只是提前说了,对不起……对不起……今天说,和明天后天说是一样的……”
“夏寒!”
“离婚,离吧,离吧,没关系,放心宝贝儿,妈妈会给你找个更好的爸爸的……”
左边赶紧半扶半推,将夏寒弄到了卧室床上。
等他出来时,简简已经不见了。
整夜的忙乱和找寻都未果,惊动了所有的人,自然,左边和夏寒双方的亲朋好友都知道了原委。
电话终于响了。是简简的手机号码!
“爸爸妈妈,请用免提,你们一起听。”听筒里传来简简平静的声音。
“好好好!简简,你在哪儿……”夏寒泣不成声,左边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正在我男同学家里。从现在起,如果你们再提离婚两个字,我就永远不会回来……我要让你们永远后悔。BYEBYE!”
“简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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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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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斗转星移,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灵犀常静坐在西溪宁静的湖水边,注视着紫微星的倒影在湖水中缓缓穿行。她和左边经历的一场场生死考验,她和左边相聚的那些屈指可数的日子、一个个细节在水中冉冉隐现,又随着涟漪消失无踪,如白驹过隙,如水中一双神秘之手将他们一生的幸福时光浓缩,给了他们,又收了回去,无论怎样呼唤,却停留在他们走过的地方和度过的日子里,不再跟着时光和她一起走……是梦,还是真的发生过呢?
本来灵犀和左边说好,在离婚还没有结果之前,他们暂时不见面,但这两件事,都远比想象的更加困难。简简的问题,只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后面是强大而复杂的种种现实问题……灵犀和左边还没有来得及在一起憧憬“未来”,“未来”已经夭折了。
“这几天,我电话少了,也很久没有去看你了,你很郁闷吧?”
“是。”
“还装不郁闷,怕我郁闷,每次电话还不停地和我说笑,你知道,我心里多么欣慰。”
“不用谢我,这也是对我自己好。”
“不行,要谢你,这样吧,将来我娶了你,别的难说,但好吃的第一口给你吃,也就是每天给你这懒虫做早饭吃。唉,只不过,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没关系,我们说好要顺其自然的。”灵犀的话里带着一丝哽咽。
“你家里,还好吗?”
“还好……可是我不敢看澈澈的眼睛。”
左边何尝不是这样。孩子,是最大的问题,也是对他们最大的考验。说到底,他们谁也做不到为了自己不顾一切。
“过几天我去看你,好吗?”
“好。”
二
大地复苏,春暖花开,但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叫“非典”的白色幽灵潜伏在春天的空气里,伺机吞噬着一个个无辜而鲜活的生命。白色恐怖笼罩着整个中国,而北京是疫情最严重的城市。
灵犀和左边都本能地意识到,又一场生死考验在等待着他们。在那些人人自危的日子里,灵犀和笛箫协会的朋友们一起忙于募捐、义演活动,左边一而再再而三地关照她北京的民间预防土方和各种注意事项。灵犀则必须每天听到左边的声音,否则心惊肉跳,忐忑不安。
那天,向上一进门就说:“我买好了明天飞泰国普吉岛的机票,你把你和澈澈的行李准备准备吧。”
澈澈的学校停课了,闻声欢呼:“哈,到海边游泳,太棒啦!”
灵犀很吃惊:“为什么?”
向上说:“你抵抗力太差,动不动感冒发烧,咱们出去躲一躲,顺便散散心。儿子护照办出来还没用过呢!”
“那,我还要义演呢。你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呢?”
“义演了那么多次了,又不缺你一个人,请个假不就行了吗?”
灵犀只好“哦”了一声。向上决定的事,她无法改变。以前,她不愿意让他不高兴,现在更是如此。
她上楼给左边发了个电子邮件,告诉他这一周里要好好保重自己,她的手机来不及开通全球通业务,请他一定要及时给她发短信或邮件报平安,以便她一回来就能放心。
测完体温、填好申报表,办好登机手续,却被告知航班要延误至少三个小时。向上骂了句娘,便打电话约好球友,直奔离机场不远的高尔夫球场过会儿球瘾,让灵犀和澈澈一起呆在网吧里等他。
正当灵犀和澈澈玩坦克大战不可开交时,手机响了,是左边!
“灵犀,你在哪儿?”左边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好像戴着口罩。
“我在机场,航班延误了。”
“机场?去哪儿?”
“去泰国普吉岛,你没看到我给你的邮件?”
“昨晚有点发烧,很早就睡了,没有上网。”
“发烧?!”灵犀感到五雷轰顶。这个非常时期,没有比“发烧”这两个字更让人担心的了。
“没事儿没事儿,现在不烧了,放心,我才不会得‘非典’呢!”
“当然不会!你要是得了‘非典’,我怎么办?呵呵,我还要给你生个孩子呢!”灵犀如释重负,开起了玩笑。
“呵呵,脸皮越来越厚了哈。唉,我们倆要是真有个孩子,一定是尖酸刻薄的大师。那个孩子,还又懒又自由散漫又自我,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对,让我们面面相觑。”灵犀说。
“我说:像你。”
“我说:随你。”
“然后你说,爱你。”
“然后我说,讨厌。”
“然后我说,爱你的讨厌。”
“不行,那个孩子听见了会说,酸不酸哪你们俩老头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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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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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说,废话,没有我们酸,哪有你今天啊。”
“哈哈哈,真的会这样吗,哈哈!”灵犀傻笑道。
“怎么可能呢,不过想想也好玩。”左边一脸神往:“那时,那个酸酸的迷人的小老太太会酸咪咪地看着我。”
“那时,你的头发一定像爱因斯坦,我脸上一大堆皱纹。你说,好看好看,一边回头盯着路过的美女不放。”
“你就把我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才不,我说,走,离婚去!”
“我一边说离就离,一边动手动脚地抚摸你。”
“讨厌。”
“到老了,我们要搀扶着在街上慢慢散步,让那些年轻的不懂爱的毛头们肃然起敬。”
“真的?”
“真的,谁让上帝让我们在最懂得爱的时候相爱了呢。”左边嘶哑着声音说。
“呵呵,好酸啊。”
左边也笑了,顿了顿,说:“灵犀,跟你说实话,我现在在医院,下午应该就知道结果了,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什么?你是说,‘非典’?”灵犀惊叫。
“是。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要告诉你。”
“那你还说没事?你骗我!我再也不理你了!”灵犀瞬间泪流满面,拿着电话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万一真的是‘非典’,你也不要担心,大多数人都治好了。我有最美好的爱情,有最坚强的信念,就有最好的免疫力,我会挺过来的。万一……”
“不!没有万一,没有!你不能死,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活?可是,我不能不活,澈澈不能没有我,所以,你不能这么残忍,这么不负责任……不说了,不说了,快告诉我,你在哪个医院,我不去泰国了,我马上飞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澈澈已来到灵犀身边,抬着那双惊恐不安的大眼睛,问:“妈妈妈妈,你怎么了?!是爸爸骂你了吗?”
左边显然听到了,说:“灵犀听话,我们这不是在演电影或电视剧,别太冲动,啊。我会好好的等你回来!不管怎么样,我爱你。”说完便迅速挂了电话。
灵犀立即回拨左边的号码,左边已经关机了。
澈澈仍然抬着那双惊恐不安的大眼睛:“妈妈?妈妈!”
灵犀擦去泪,蹲下身子,紧紧抱着澈澈,说:“没什么,爸爸怎么会骂妈妈呢?是妈妈的好朋友病了,妈妈很难过。”
“很严重吗?会死吗?”
“不。不会的。不会的!”
三
司汤达说过:“当你爱上一个人,你也会同时爱上她出现的地方的天空、海洋和沙滩”。而对于灵犀而言,当她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左边时,天空、海洋和沙滩全都是左边的影子。度日如年的灵犀,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心里朝着相隔千山万水的北方呼喊:
“左边,你没事吧!”
“左边,你不要死!”
夕阳,沙滩,椰树,红酒,晚风中的蜡烛,露天巴西烤肉厅,萨克斯管乐……普吉岛的一切就像天堂般美丽浪漫。
仿佛是受了浪漫情调的感染,向上喝了一口红酒,放下手里一本杂志,忽然说:“据科学家研究,爱情是人脑里一种化学反应,只有100天生命,你信吗?如果是,那咱俩现在是什么?”
灵犀恍惚不知道向上在说什么,一时没反应过来。
向上很有兴致,继续说:“我觉得吧,爱情,一开始是惊涛骇浪汇集到一起,慢慢变成宽广深厚的大海,说深呢,深在心最深处,说宽呢,宽在生活方方面面每一个角落。无论有没有激情了,仍然会越来越深越来越广,一直到老。”
这些话,灵犀听懂了,忽然对他刮目相看。向上几乎从来不看书,不看杂志,不看电视,也不说甜言蜜语,没想到会说出这番话。
向上又喝了一口红酒,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我一直觉得我们很幸福,我很知足,也很珍惜,你呢?”
“我……”灵犀语塞。幸福吗?是的,在外人眼里是。如果她不贪婪,应该也是。如果没有从前,是,如果不想到以后,也是。可是……
“妈妈妈妈,快来看哪!我又捡到贝壳了!”远处传来澈澈欢天喜地的喊声。
灵犀忽然明白,一定是澈澈告诉向上她哭的事情了,向上才会一反常态地说出这番理论。
从心灵的出轨到肉体出轨后,灵犀总想鼓起勇气对向上说出真相,可是最后时刻总没有了勇气。她心里一直害怕向上来问她,又盼望向上来问她。如果他问她,她一定不会说谎,一定全部告诉他!可是他从来不问,是他真的从未察觉吗?还是他装作不知道?
灵犀抬起眼睛,直视着向上。也许,那一刻终于到来了。来吧,来吧!快问我吧,我快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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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七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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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露天餐厅出现了小小的骚乱,一位外宾指着远处的天际叫道:“海市蜃楼!”
人们纷纷看向圆月高挂的天空,只见峰峦叠幛,围绕着隐隐发亮的湖水,不知是云的幻影,还是真的海市蜃楼,
“传说对着海市蜃楼许愿很灵验的啊。快许愿吧!”一位穿着花衬衣的白发老人对身边的游客说。
灵犀的心如被闪电击中,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她合上双手,闭上双目,对着海市蜃楼默默祈祷:
“上天,菩萨,神灵,求求你们,求你们让左边活着,我宁愿放弃这份爱,放弃这辈子和他一起生活!”
“上天,菩萨,神灵,求求你们,让我身边的这些人不要为我受伤,永远像今天这样快乐,我宁愿他们以后不爱我,不在乎我!”
“上天,菩萨,神灵,求求你们,如果真有转世轮回,下辈子,求你们让我和左边在一起。如果真有六道轮回,让我哪一轮都和他粘着,永不分离!”
一周后,当回国的飞机一落地,灵犀不顾一切,颤抖着手打开了手机。当看到左边“疑似非典,渐好,平安。”的短信时,她一下子闭上眼,浑身无力。
“上天,菩萨,神灵,谢谢!谢谢!”灵犀忍住感激的泪水,心里猛地起了一个年头,她默默祈祷:“请你们原谅我,不管以后怎样,我要去看他!”
四
七月的北京,如一个大病初愈、形容消瘦的人。
北京机场旅客出口处,灵犀一眼就看到了左边——人群中鹤立,瘦多了,但脸色红润,眉开眼笑。灵犀觉得眼眶忽地热了。
左边什么话也没有说,一把抱起她,用脸颊贴了贴她的脸颊,轻轻放下她,默默接过她的行李,拥着她出了候机楼,朝对面的停车场走去。
灵犀从泰国回来不久,左边便痊愈出院,但不允许灵犀冒险去北京看他。他说风头过去后,他养好身体会去杭州看她。当那个夏天格外灿烂的阳光扫去笼罩了几个月的阴霾,“非典”疫情终于彻底解除,紧接着,灵犀被借调到北京参加一个大型节目的排练。
北京机场高速公路上,左边将车开得很慢,右手一直握着灵犀的左手,没有放开。灵犀侧身轻靠在左边肩上。窗外绿色的银杏叶在阳光里闪闪发亮。
“真美啊,这就是你上次给我拍的银杏树林吗?”灵犀打破了沉默。
“是,宝贝儿。我给你拍的时候是最好看的时候,金黄金黄的。”
“你叫我宝贝儿?
“是的,你就是我的宝贝儿。”
“嗯,我喜欢你这么叫我,好像我很小,你一定要宠着我的样子。嘿嘿,我很自恋吧?”
“本来就是么!”左边笑着说。
灵犀说“讨厌”,狠捏着一下左边的胳膊,笑容随即收敛了:“我以为你会养得白白胖胖的,为什么反而瘦了?”
“正办理那个水木业公司注册的事,上次跟你提过的,所以忙点。”是的,左边告诉过她,他现在正和一位回国研究水木环保的朋友一起创办水木业公司。
“可是你刚生了场大病,不能太累的!”
“其实这次‘非典’到出院也没有最后确诊,住了些日子医院,倒是正好养精蓄锐来着。”左边轻松一笑,仍眼神专注地开车:“唉,我想过了,万一澈澈不归你,你也不能离他太远,你这个娇气包也不适合在北方生活,还是我去杭州安家落户比较好,所以,总要先创造一些物质条件才行。”
灵犀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他做自己的公司,是为了她的儿子和他们的未来!她又感动又担心:“我高兴你这么想,可是,那也要慢慢来,不能这么劳累!如果万一你有个什么好歹,我怎么办?你不能把自己累坏了,你是我的!”
左边心里忽然涌起万丈波涛,不由自主踩了一下刹车。灵犀,从来没有说过让他如此感动的话!嘴里却说:“哈哈,这可是俺见你第一次这么‘唠叨’。”
灵犀不理会他,继续唠叨:“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叫《一起吃苦的幸福》。我承认我是个虚荣的女人,喜欢过安逸舒适的生活,喜欢你事业成功,喜欢你有钱,喜欢你受人景仰,喜欢我们的爱有物质和精神坚实的双重基础。可是,我也会随遇而安啊。我能遇到你,已经是发大财了,所以,一起吃苦吃甜都幸福。你折腾就折腾,但是要有条件,不要太累,好吗?”
“哈哈,真是贫贱不移、大义凛然啊。”
灵犀刚想说“讨厌”,忽然耳边回响起自己对着海市蜃楼许下的心愿。
“上天,菩萨,神灵,求求你们,求你们让左边活着,我宁愿放弃这份爱,放弃这辈子和他一起生活!”
左边活下来了,那么,是许愿灵验了吗?我应该还愿的,对吗?我应该遵守诺言的,对吗?否则,会有报应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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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七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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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愿意,我离不开这个人。我要一直爱他,我要和他在一起!上天,菩萨,神灵,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
“怎么了,宝贝儿?”左边对灵犀的一举一动,总是如雷达般灵敏。
“……没什么。”
五
灵犀总是梦见自己在做梦。
梦里,她躺在一个很古老很宽大的房间里,房里和窗外都是漆黑一片,她却看得见自己纯白的睡衣,纯白的床单和窗帘。忽然,她被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惊醒了,挣脱了绳索,跳起来就往外跑,本能地去找向上和澈澈。
她披散着长发,在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洁白的睡衣被风扬起,像长了羽翼。到处是慌乱的人群,到处是火光。在一个小店的门口,她看到了一部公用电话,她忽然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但还是不顾一切地抓起了它。话筒里传来没有人听的长音。
就在这时,穿过透明的玻璃门,她看见了向上。他正一手拉着一个女人—一一个以演漂亮而娴淑的女人在这个城市很有名气的影视演员,一手拉着他们的澈澈,奔走在马路正中。
灵犀叫住向上时,向上愣住了,满脸愧疚。灵犀问这个在最危险的关头弃她不顾的人:“你们有多久了?”
“三年了。”
“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向上说:“……”
灵犀张开双翅,腾空而起。她的脸正绽开如释重负后的无比快乐!啊,早知如此,我就不会因为背叛向上而日夜内疚,不会因为自己爱上左边而日夜痛苦了……
灵犀醒来,看见对面镜子里映出一个美丽而苍白的女人。厚厚的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拉上了,却有一线午后的凄凉阳光从一条小缝里射进来。梦里的人都不见了,她越来越深爱的男人正坐在沙发上就着这一点点亮光看报纸。
见她醒了,左边“哗”地拉开窗帘,北戴河的蓝天、大海一起向他们涌过来。他没有拉她起床,却偎着她躺下。
这个叫做“海市蜃楼”的假日酒店,就建在悬崖上,洁白的沙滩、大海就在脚下,完整的蓝天就在头顶,近得触手可及。微风吹进来,轻拂着窗纱和躺在床上默默无言的两个人。
谁都懒得起来梳洗,就这么懒散地躺着。左边想起一句话:“在对方面前,你能牙不刷,脸不洗;你能把腿放在桌上;你能放声大哭;你能大放厥词……总之,你的一切言行,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丑陋的、善良的还是恶毒的,都可以在对方面前不加掩饰。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你找到了能一起过一辈子的人。”
灵犀到北京后,排练紧张而劳累,左边为两个公司的事忙碌不堪,两人几乎没有时间单独在一起。总算到了周末,左边开车带她到北戴河来。但一路上,他明显感到灵犀情绪有点郁闷,直到灵犀看到“海市蜃楼大酒店”几个字时,仿佛很吃了一惊,左边忽然明白了,灵犀一定是为了她许的那个愿。
沙滩上,海涛阵阵,没有别的游客,只有几个渔民在拉网。
左边一直坐在灵犀的右边,时不时地随着她的动作调整着自己的坐姿。
灵犀纳闷,问他:“干吗动来动去呀?”
他的身子又随着她的动作调整了一下,让她的脸处在一片阴影中:“你不怕晒黑啊?”原来他在给她挡太阳。
“哼,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没有啊,我这是对我自己好。”
他们笑,不再说话。灵犀默默给左边的鞋清理沙子,动作很笨,但左边看在眼里,心里很高兴。
男男女女十来个渔民,轮番背纤,歇息,一直拉了好几个小时的网,看上去很闲散,但那两根鱼网纤却从不曾松过。
终于,网出海了!灵犀拉着左边跳起来跑过去看。
一张巨大的网里,却只有一小网鱼虾,大概只有十几斤吧。渔民们似乎很满足,欢呼着围拢来分拣,有人还唱起了歌。
灵犀感叹道:“真羡慕他们啊,这么点小鱼小虾就高兴成那样。”
“闲散而不松散。有目标但不太使劲,知足常乐。”
“我就是太不知足,太贪婪,所以轻松不起来。这些天,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澈澈,梦见他跑步摔倒了,梦见他从悬崖上掉下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很滑很滑,怎么也抓不住他。”
“灵犀,”左边又叫她“灵犀”而不是“宝贝儿”,灵犀不由注意听他。
“想家了?”
灵犀点了点头。
左边将她拥在怀里:“有时侯我也想家,想她们在做什么,我觉得对她们很内疚,对你也很内疚。”
“我也是。会不会我们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潜意识里根本离不开他们?”
“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的感觉是,和你在一起时,恨不得时间停止,但惰性也使我闪过懒得面对现实、懒得改变现状的念头。可是,当我们一分开,心就空了,找不到家了。我已过不惑之年,知道什么对于我最重要,我做出那个决定不是随随便便的,不是一时冲动。孩子总是要长大的,离开我们的,你想,我和她,你和他,后半辈子,能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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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七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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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
“不说那么远,就说现在。一方面我不能没有你,一方面我们不可以一直这么千里迢迢,一直这么偷偷摸摸下去。孩子会怎么看我们呢?那么怎么办呢,别无选择,只有努力争取。”
“如果你努力成了,万一我努力不成呢?”
“那我拿把菜刀天天到你门口等你啊。”
灵犀笑。
左边也笑了:“我不会的。你的障碍在于,你不能和澈澈分开,澈澈是我们要极力争取的,否则,你就是和我在一起,也不会快乐。”
她心里既感动又担心:“可是向上绝对不可能放弃澈澈。”
“那只能向他妥协。任何努力都是有代价的。即使你努力不成,离不开孩子,最后我变成孤家寡人,我也不会怪你。记着,灵犀,也许没有你,我和她最后也会分开。知道吗?不要有任何心理压力。”
灵犀点点头。
“‘一起吃苦的幸福’这句话很好,我有一句话也不错,也是一个歌手的专辑名字叫——《爱让一切都对了》。”
“爱让一切都对了。爱让一切都对了。嗯,说得真好。”
“所以,灵犀,爱没有错,不要老对自己进行审判,不要乱想,每天开开心心的,明白了吗?”
灵犀将眼睛看向远远的海天交接处,忽然觉得心里海阔天空。
六
每一个爱过的人,都体会过嫉妒,因为爱,所以嫉妒,因为嫉妒,所以更爱。灵犀却很奇怪,为什么,她和左边从来没有过嫉妒?她不嫉妒夏寒,左边也不嫉妒向上,是因为心怀愧疚,还是爱得不够深呢?
这个问题还来得及和左边探讨过,灵犀就体会到了疯狂嫉妒的滋味。
北京后海的夜像一条河,灵犀和左边像两条比目鱼,游在河里。
“别挨着我,当心认识你的人看到。”灵犀不时甩开左边伸过来的手。
“不怕,看到是天意,天意难违,来什么我们接什么,还免得操心呢。”
天气很晴朗,没有月亮,却透着湛蓝的天光,倒映在后海里,好像天也流动起来,发出潺潺的水声,成了地上最为明亮的色彩。
依水而立的小木房,是后海无数小酒吧中的一座。它的名字叫“COOL”。它的墙上挂着一面五星红旗。
“离她们这么近,真的想见见她,看她是不是照片里的样子。”
“夏寒?”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好奇,还有亲切感吧。”
“哈哈,是爱屋及乌吧?”
“是的。她好吗?简简好吗?你们……”
“摊开谈后,事情艰难地往前走着,虽然这么长时间相安无事,但本质上已经走过了一道分水岭,从此,搅在一起的混水可以分开流了……坦率地讲,心里有轻松的感觉,也有内疚和伤感的感觉。”
“现在,她对你好点了吗?”
“都很冷静了,都很明白对方的心思,她说她还爱我,她对这个家破裂、对她自己四十岁要面临独身感到恐惧。她退让到‘只要我对她好,外面的事她只要不知道就行’。说到气愤处,扬言要报复。的确,四十岁的女人再做选择是很难的。其实,也只有这一点,是我心里的结,如果她后半辈子的感情生活很凄苦,会是我的一个长期的愧疚。”
灵犀静静等他继续说。
“我说服我自己的理由也很简单,不相爱了,在一起过没有爱的生活,对自己不公平对她也不公平。生活前面还有很长的路,不能想象就这样混下去。而且,因为摊牌了,阴影已经有了,而且必将留下长久的阴影,分开了,伤害的感觉会随着时间淡化,但还在一起生活就还会延续痛苦和伤害,大家都会变成不幸的人。”
“简简呢?”
“对她来说太突然了,所以反应那么激烈,慢慢总会懂事的。”
“灵犀,和你说这些你能理解吗?你会不高兴吗?可是,我不和你说和谁说呢?”
“我理解我理解,我不要你想太多,不要太累,顺其自然,好吗?”
灵犀的手机响了,是向上的电话,问她在哪儿,她局促不安地说在一家酒吧里,问她和谁在一起,她说和朋友。她的脸在烛光下仍然显得很红。
等她挂了电话,左边问:“他呢?察觉到了吗?”
“没有。”
“我对他也有歉意,对澈澈将来心灵可能受到伤害感到很内疚。可我想如果大人们精神和心态好,孩子的心灵会晴朗起来的。目前迂回的努力,正是希望把带给大家的伤害减小到最低程度。”
灵犀忽然想起,里根的女儿在一篇回忆父亲的文章中说:“生命就是学会如何面对死亡,如何放手,又如何抓住真正重要的东西。”可是不到生命结束,有谁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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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七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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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出去方便,可是好一会儿都没回来。灵犀有点急了,刚想打他手机,门外传来“哗啦”一声巨响,紧接着又“哗啦”一声巨响。
大家赶紧出去。只见湿透了的酒吧伙老板正将一个同样湿透了的人从水里捞起来。原来是左边没扶住小桥的栏杆,下水捞月亮去了。
这时,他还高叫着朝水里扑:“我的墨镜!我的墨镜!”
灵犀急得差点哭出来,酒吧伙计们七手八脚地把他弄到屋里,笑他:“眼镜值几个钱?居然比命还要紧?差点自己被淹死!
左边沉着声音说:“是人家送的!”
灵犀心里一惊。
大家嘻嘻哈哈地说:“让人家再送你一副好了。”
灵犀很纳闷,左边怎么会突然醉了呢?她来不及多想,赶紧扶着他上车,自己坐到了驾驶座上。
可是,去哪儿,他家吗?不行。先去她住的饭店?看来只能如此了。
幸好没有碰到熟人。灵犀帮左边脱衣、洗澡、抹上润肤霜,吹好头发,喂他喝了水,再扶他躺好。
一切停当后,委屈和猜嫉如乌云般渐渐积聚:“他为什么这么在乎那幅墨镜呢,连命都不顾了,送他墨镜的‘人家’是谁呢?是夏寒吗?是他萍水相逢的女人吗?如果,真的比他的生命都要紧,那么我呢,我们的感情算什么呢?酒后吐真言,难道,这份我视若生命的感情,对于他,只是无数山峰中的一座而已?……”
灵犀不敢往下想,嫉妒如烈火烧心,一会儿感觉天快塌下来了,一会儿又觉得心灰意冷。
不行,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她终于忍不住推了推他。
没想到左边立即醒了,问:“怎么了?”
灵犀左手伸出二个手指,右手伸出三个手指,问:“一共几个?”
“五个。”他半梦半醒的样子。
“我的邮箱还有密码是多少?”
他答对了。
“你的邮箱还有密码是多少?”
他还是答对了。
“我们哪年哪月哪天认识的呢?”
他仍然答对了。
“你没有醉。我们说过,我们之间无话不谈。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送你墨镜的那个人是谁?”
左边忽然眼睛发亮,似乎早等着这句话。他嘿嘿一声坏笑,鱼跃而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她:“我看你没带墨镜,就买了一副,发票还在呢。没想到一不小心掉水里了。”
灵犀恍然大悟,原来他在故意耍她!她忽然觉得云开雾散,不争气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蹦出眼眶。她不停地打他:“讨厌讨厌!”
左边一边讨饶,边说:“其实我看你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想告诉你了,可我很想知道你生气时是什么样的,我们吵架是什么样的,以后我们是要生活在一起的,我得先有准备。灵犀,我喜欢你这样,什么都说出来,明明白白的,真好。”
“哼,你是不是会透视啊,我心里的皱纹都能看到?”
“你呢,表面上是个很安静的人,但内心从来没有真正安静过,因为你太敏感。美好的,比别人更感慨,感动,更快乐。丑陋的,比别人更痛恨。痛苦的,比别人更心软不忍。焦虑的,比别人更不安。现实的,比别人更难以承受……任何的情感,总是比别人更细微而汹涌……所以,你比别人更累,更脆弱。有时我甚至想,即使你以后有外遇,我都会理解你,原谅你,可不许啊。”
灵犀依偎着他,轻声说:“谢谢你。我不会的。”
“你别谢我,谢谢老天吧,给你找了我这么好的一把熨斗。”
“熨斗?”
“专给你烫平皱纹啊。”
七
一望无际的草原鲜花遍地,有雍容华贵的金莲花、轻盈婷立的虞美人、藕合色的铃铛花、橘红的山丹花。天尽头,一轮红日冉冉落下,远处蒙古包炊烟袅袅。
灵犀惊呆了——这是完全不同于西溪的景象,却与西溪有着相似的灵魂,萦绕着和西溪一样的田园牧歌,飞翔着和西溪一样的美丽精灵。
“这是哪儿?”灵犀一路睡过来,睡眼惺松地问。
“北京与内蒙古交界的乌兰布通大草原,也就是‘坝上’,我暂时没法带你去内蒙古,你就将就在这儿遥望一下内蒙古草原吧。”
演出取得了巨大成功后,灵犀的北京之行也要结束了。本来,左边要带灵犀去一趟内蒙古,去看一看他和晴川呆过的大草原,也打听一下晴川的下落。但是左边公司里南非那件事非常麻烦,集团决定由左边带领工作小组近期去南非应对。左边说要带灵犀去一个地方。灵犀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地方!
灵犀心里涌起无限感激,对左边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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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七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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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摸了摸她的头,说:“去吧,去一个人呆会儿吧。”
“好。”
灵犀独自一人一步一步慢慢走向草原深处,风扬起她的长发,衣裙猎猎作响。她在心里默念着:
花啊,你见过他吗?
草啊,你记得他吗?
风啊,云啊,鸟啊,你听见过他呼唤我吗?
花草无声,飞鸟无语,惟有草原亘古的宁静和芬芳。
灵犀不由匍匐在地,集聚了全身力气,对着北方的天空大地呼喊:“晴川哥哥——哥哥——”
晴川哥哥,你听见了吗?你知道灵犀日夜牵挂着你吗?
晴川哥哥,你放心,灵犀虽然是个孤儿,但一路走来,已经得到太多太多的爱,虽然你离开了我,但上天已经派来另一个晴川哥哥守护在我身边,我很快乐!很幸福!
蒙族小夫妻俩开的蒙古包小旅馆依偎着碧碧蓝蓝、静如处子的月亮湖。
旅馆女主人边给他们生起了一堆篝火。左边亲手给灵犀做牛肉拉面吃,那是他当兵时练就的手艺,灵犀替他打下手——添柴火,俩人脸上白一道黑一道的。
旅馆女主人一见他们的样子大笑不止,说:“你们俩夫妻长得可真像,都这么漂亮,怪不得说夫妻相夫妻相呢!”
灵犀笑了,特别高兴,悄悄对左边说:“她把我们当作夫妻呢!”
左边也悄悄对灵犀说:“其实国外早研究过了,相爱的人在一起会越长越像,真的。”
吃过饭,他们静静躺在月亮湖边的草地上。左边将手臂搭在灵犀腰上。
月光下,月亮湖东北面林海茫茫,西部水草丰美,湖中倒影,摇曳不定,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天地如隔世般寂静、苍凉。
灵犀说:“真美啊!”
左边笑了,说:“唱个歌吧,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你唱歌呢!”
“好。唱什么呢?嗯……”未等她想好,一首电影歌曲的旋律脱口而出:
“在我童年的时候
妈妈留给我一首歌
没有忧伤
没有哀愁
唱起它
心中充满欢乐
啦啦啦……”
两个人面对面躺着,看着彼此的眼睛,谁也没有说话——一种极其熟悉的记忆同时占据了他们的脑海——相似的场景,相似的感觉,分明曾经经历过,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什么时候?是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吗?还是前世的旧尘往事呢?
临睡前,灵犀忽然摸着小肚子,眉头紧凑。原来,她一月一次的“老朋友”来了。
左边给她掖了掖被子,搂紧她躺下,揉着她的小肚子说:“多躺少走,穿暖和点。算了算了,我批准你和我睡觉穿五件毛衣,免得我抵抗不了诱惑。”
灵犀吃吃直笑:“对不起。”脸却红了。
左边见了,说:“别不好意思,性是人类最正常的行为。我已不再年轻,也不认为做爱有多么重要,可我愿意你每一次都有高潮。”
灵犀说:“有本书里说,做爱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你把我的快乐看得比你自己的快乐还重要。谢谢你。”
左边咧嘴一笑:“咋这么客气呢?米兰昆德拉说,最想的,不是激情似火,而是激情似火后水与鱼般的相互依偎、同床共眠。将来我老了,不行了,你也要这么想。”
灵犀心里一动,是啊,水与鱼般的相互依偎、同床共眠……他们互相之间最渴望的,不正是水与鱼般的相互依偎、同床共眠,直到白发苍苍吗?
可是,会有那么一天吗?那一天,多么渺茫啊!
不知何处,传来马头琴如泣如诉的旋律。
左边将头枕在灵犀腿上,一手揉着她的小肚子:“知道吗?头放在你腿上,有很温暖的感觉。”
“我?给你温暖的感觉?”灵犀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真的,你记得我常常那样吗?感觉我自己消失了,好像溶解在湖水里。”
灵犀叹了一口长气:“我从不知道,我也可以给别人温暖。我太自私了,我以前一直觉得我应该在他人的怀里,而不知道自己也应该或可以给别人。”
“我会的。”
“你会什么?”灵犀更为不解。
“我会让你在我怀里有安全的温暖的感觉。”
灵犀没有想到是这样,不由叹气:“你为什么这么懂我呢。就这个细节,如果是两个无缘的人,要用多少努力才能沟通,才能明白这种微妙的感受呢。”
左边也叹气:“灵魂融合了,从此相知就是件简单的事了。”
灵犀轻抚他的鬓角,那儿又新添了几根半白的头发,说:“虽然我渴望被关怀,可是我愿意是你的湖水,任何时候。”
左边没有说话,亲吻着灵犀凉凉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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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七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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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左边心里想什么,笑了:“不用谢我,是你发明的专利,只能归你使用了。”
“呵呵,不许甜言蜜语哦,让人怀疑动机不纯。”
“没有啊,是你挖掘了我的潜力——爱的潜力。”的确,以前,她觉得自己很爱向上,但是从没有现在的感觉,那时是不够爱他,还是不懂得爱?是他的问题,还是她自己的问题?不想了,即使明白,又有什么意义呢?
左边闭上眼睛,仿佛在自言自语:“爱一个人怎么会爱到穿透骨髓的的感觉呢,好像容貌不存在了,肉体不存在了,只是想要灵魂的融和……”
灵犀重重刮他的鼻子,说:“你这才甜言蜜语呢!”
马头琴如泣如诉的旋律渐渐归于夜的深处。朦胧中,灵犀听到了左边的呼噜声,很响。
左边说过,夏寒嫌他打呼噜。可是,灵犀从来没有听到过左边打呼噜,因为每次,都是他等她先睡着。
最近,他是太累了。
灵犀轻轻抚摸着左边的额头,心里有说不出的酸疼。
八
左边给灵犀买了第二天上午的机票,比他去南非的航班时间稍微早一点,然后送她回饭店。分别在即,他有点难过,却见灵犀高高兴兴、忙里忙外收拾东西,还看了半天他给澈澈买的动物世界画册,现在又张罗着洗水果去了,又觉得很欣慰。
灵犀在卫生间边洗提子边想,好奇怪,分别在即,为什么一点儿也不伤感呢?她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以前,她总觉得那是最后一面,而且都是她送他,而这次,是他送她,她就没有那种人去楼空、凄凄惨惨的感觉了。
灵犀拎着提子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房间电视里正播着《艺术人生》,一位著名导演正面带微笑侃侃而谈。
灵犀剥好一个提子递给左边,左边没有反应。灵犀回头一看,呆住了。
左边正直直地看着电视,两眼充满泪水。当他意识到灵犀在看他,忙掩饰地仰了一下头,若无其事地伸出双臂,将她轻轻揽进怀里。可是,一滴晶莹的泪珠却滚落下来,在灯光里闪烁了一下,不知落在何处。
灵犀慌张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啊。”左边笑着说,却像个孩子一样,泪再次涌满他的双眼。
灵犀没有说话,将这个受了伤般的男人搂进怀里。左边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闭上了双眼,沉默着。
月色如水,落地窗下是远远的灯火通明的街道、广场,他们像在天上,离人间十万八千里远。
很久很久,左边终于开口了:“刚才那位导演说,很多年后,他再次踏上黄土地时,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听了,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忽然想,很多年后,我一个人时,你会在哪儿。”
灵犀明白了,心里重重叹息……她何尝没有想过,也许真有那么一天,他们真的会分手,真的会形同陌路,各自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孤苦无边的世界上飘荡……
不!
灵犀捧起左边的脸,将额抵在他的额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记着,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除非我死。”
当灵犀过了安检口,向左边挥挥手转身进入候机厅时,她的黑发立即被隔墙隐没,左边的双眼忽然模糊了,那突然袭上身心的强烈的孤独感,仿佛胸腔一下子被掏空了,一时让他觉得无法承受。
“灵犀,我不愿让你走,我一定要让你尽快来到我的身边,再不分离。”
左边独自一人慢慢走向国际厅,手机响了,是灵犀打来的。听筒里许久许久没有声音后,传来她低低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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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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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看得出来,从小,我疼弟弟比疼你多,我是人,难免有人的天性和弱点。可是灵犀你知道吗?爸爸打心眼里更喜欢你,欣赏你,比喜欢弟弟欣赏弟弟更多。你的天赋,你的本质,你的性情,你各方面都是爸爸妈妈的骄傲,所以,爸爸对你的期望也更高。这种期望,不是所谓的功成名就,而是,你应该比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得更纯粹,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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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八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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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嘀嘀——”短消息的提示音将半梦半醒中的灵犀吓了一跳。她本能地想爬起来,却觉得头昏脑涨,浑身酸疼。
最近一段时间,灵犀失眠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即使在她以前参加高考时,做新娘时,生孩子时。
每天,她都在试图对向上说出那五个字:“我们离婚吧。”她无法伪装自己,更难以承受内心愧疚的折磨,时时刻刻,她心里都在重复着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能等左边了,无论他那儿结果如何,她都得处理好自己的事。她已经背叛了向上,不能再继续欺骗他了。可是,一看到澈澈那双天真无邪、长得和她的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就没有了一丝勇气。
“嘀嘀——”短消息的提示音又响了一下。
灵犀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从包里掏出了手机。
“你好,我能和你聊聊吗?”陌生的电话号码,是北京地区的。
灵犀心里一惊,第一感觉就是她——左边的太太夏寒。是她吗?可能吗?怎么办呢?
灵犀无数次设想过她们俩见面的情景,设想过几乎所有的可能,可是没有想过夏寒会给她发短信。
灵犀张着嘴发愣,短消息又来了:“你叫什么名字?”
哈,大概是自己太敏感了吧?肯定是谁发错了,去年圣诞节,灵犀就曾接到过一个男孩向他女朋友道歉的短消息,结果发到她手机上,她赶紧打电话告诉了那个男孩,挽回了他们的爱情。看来,又是谁粗心发错了,还是应该赶快告诉他(她),免得误了他(她)和另一个人的事。
灵犀回了一条信息:“你是谁?是不是发错了?”
短消息很快又来了:“没有,我是你网上的朋友,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啦。你能告诉我吗?我很想和你聊聊。”
这口气,分明透着孩子气,又似乎真有什么心事。灵犀松了一口气,除了左边,她根本没有别的网上的朋友。看来的确是自己杯弓蛇影了,心里立刻轻松如燕。
“对不起,你发错了。祝你快乐,再见。”
“正是因为你的存在,才使我不快乐,很不快乐。”对方很快回信。
灵犀的心陡地颤动了一下,“因为你的存在,才使我不快乐,很不快乐”,除了夏寒,还有谁呢?没有错,一定是她。
灵犀立即将电话打给远在南非的左边求证。
左边很惊讶:“这是简简的手机号码啊。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知道你的电话呢?”
“我也不知道啊!”
“让我想想……明白了。”
“怎么回事?”
“前段时间,夏寒动过我手机,大概是记住了。”
“那简简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她告诉简简的。”
“她为什么要告诉孩子号码?难道,我们的事她也告诉孩子了?”
“她会的。”
“为什么要告诉孩子呢?”灵犀不解。
“如果换了你是夏寒,你会吗?”左边问。
“不会。”灵犀想也没想,说:“孩子太小,这时候告诉他们这些,不太妥当吧。”
“我也不会。但她好象不会发短消息啊!算了,你别往心里去。我这边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哦。”灵犀答应道,但她心里积聚已久的内疚却被强烈震撼了。无形的电波已经将夏寒、简简那些真实的痛苦传送到了灵犀心里,并掀起了滔天大浪。她们说得对,正是灵犀的存在才使她们不快乐,仅仅是不快乐吗?那是最轻程度的描述,也许是剧痛,是崩溃,是灭顶之灾。虽然彼此婚姻中存在裂痕在先,但这份不伦之爱的确深深伤害了她们。如果没有灵犀,至少她们还能拥有一份表面的平静和快乐。
三十多年来,灵犀何曾愿意伤害过谁呢?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办法,让我来生再赎罪吧。
可是,来生是多么的虚无缥缈啊,无疑是自欺欺人,无疑是对自己的纵容。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左边努力成了,她,又如何面对蒙在鼓里的向上和澈澈?怎么忍心向他们解释?怎么开得了口?这对他们有多残忍?她离得开他们吗?分开,一定比现在好吗?她和左边,一定能白头偕老吗……未来是那么的不可预知,却要建立在那么多人的痛苦之上,可以吗?值得吗?
放弃吧,放弃吧,就这样远远地,简单地爱着,再不见面。可是,即使不见面,也是出轨,也是欺骗。那么,就彻底分手,天各一方,永不联系……这样想的时候,灵犀第一次感到“心痛得无法呼吸”是什么滋味,原来真的是生理上的疼,抽搐。
二
秘书走后,他跟夫人打了声招呼,便关上书房门,将一盘光碟放进了DVD机,然后坐到沙发上,点燃了一根烟,按下了播放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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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八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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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画面上,灵犀——他最喜爱学生,他最欣赏的女人,正在接受电视台的记者采访。
事情非常简单,音乐学院在今年的招生专业考试中存在严重不公正现象——灵犀指导的两名外地学生很蹊跷地没有拿到及格分数,而他们的实际水平绝对应该名列前茅。
因为灵犀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类似的不能让人信服的考试结果,所以她事先留了个心眼,在考试现场进行了录像。事后,她请各地的专家们看了录像,一名学生连续演奏不连贯3次,却获得了不错的排名,而水平远远在他之上的那两位学生的名次却远远地被甩在后面。灵犀找了器乐系主任,找了院领导,找不到说法,她将录像带送到了电视台。
记者问:“有人把您的行为比喻成鸡蛋碰石头,为什么你有这么大的勇气?”
灵犀答:“把真话说出来,才对得起我的学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音乐。没什么好害怕和后悔的。”
记者问:“您这样做,有用吗?”
灵犀答:“我希望舆论的监督,能使学校重新给他们一次机会。”
记者问:“也许恰恰相反。”
灵犀答:“很有可能,但我希望孩子们知道有人在争取公正,社会还有道德感、责任感,希望他们对人生、对未来还有希望,而不是失望。”
记者问:“有人说,你可以好好搞你的音乐,不用管。”
灵犀答:“我的母亲从小告诉我,要正直,心理健康,音乐才会充满善良、真诚。如果我对不公正的事熟视无睹,那么,支撑我音乐的支柱就没有了,音乐的内核也没有了。”
记者问:“听说这两个孩子并不是你的学生,而是临时请你辅导的,是吗?”
灵犀答:“是的,他们都是农民工的孩子。这些孩子,用他们父辈在城市里透支生命和屈辱换来的钱,咬紧牙关,发奋学习,付出比城里孩子多得多的代价,可是,他们得到的是什么?!”
记者一时无言。
灵犀说:“我上音乐学院开学第一天,老院长在黑板上写了三个词:‘洪水、大学、交易。’他说,如果大学没有知识,只有交易,会不会是洪水一样的灾难呢?”
说到这里,灵犀忽然泪流满面。
节目结尾,是一段记者的话外音:“灵犀流泪了。灵犀的悲哀,其实是社会深刻的悲哀。因为不仅仅是教育,包括诸如各类评奖、职称评审、官位升迁,乃至司法、医疗的等等方面,类似的不公正却涂饰着程序的冠冕堂皇而让人哭诉无门的现象还少吗?这才是灵犀真正哭泣的原因。”
他出了口长气,起身关掉电视,转身打开了电脑,联上了互联网。
在百度里输入“灵犀”两个字,电脑上,立即出现了无数条关于灵犀“揭黑”的新闻。
这个电视节目早已在省内乃至全国引起了巨大轰动。无数网友被灵犀的眼泪感动,多家媒体争相追踪报道,并联名送了灵犀八个字“守正为心、火不侵玉”。
而音乐学院的领导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但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最近这两天,媒体仿佛一夜间消失了,一条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也没有了。公众也许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
取而代之的是迅速在网上流传的《音乐学院的同事们致灵犀的一封公开信》:
“灵犀,慑于你的名声,再加上你现在已经成了焦点人物,他们暂时不会动你,但是,不出一年,你的日子就会很难过,你很快就会被孤立,被打击,被报复。请一定小心再小心!”
事情的发展果然在他们意料之中。虽然两个孩子被补发了文化考试资格,但他们同时放弃了考试。因为,即使文化考试过了线,但凭专业排名,是绝对不可能被录取的。
揭露事件中遭到众口谴责的几个教师,在后来的几场考试中,仍然坐在评委席上。
而最严重的是,在器乐系期末大会上,灵犀被通知下学期不予安排课程,这意味着待岗,还意味着也许被解聘……
当他从秘书那儿了解到这些情况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帮灵犀一把。然而,当他打电话给音乐学院的副校长,也就是他最铁的大学同学了解情况后,不由心惊肉跳。而接踵而来的事在意想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灵犀啊灵犀,你哪里知道,这个音乐学院高层有着多大的背景?原本小小的一件事,竟引发了巨大的风浪,不仅把你,而且把我也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你可知道,已经有人故意歪曲我们之间的关系而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我,将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甚至故意将它演变成一场官场斗争的导火索了?
一阵幽香袭来。
书桌上那盆春兰早已谢了。
他知道没有花香,又是他的错觉。年轻时起,他受父亲影响,酷爱兰花。这么多年来,官海沉浮,心比身累,除了养兰花,他没有任何别的嗜好,只有兰花和养兰花那份物我两忘的心情,才使他感受到生活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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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八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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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他想起灵犀,他就会有这种嗅觉上的错觉。是的,如果他生活中的哪个女人可以比做空谷幽兰,那就是灵犀,只有灵犀。他看着她长大,一天比一天更由衷地欣赏她,喜爱她。准确地说,是混杂着师生、父女、男女之间的爱。所以,一直以来,他很愿意帮向上的忙,就是希望她过得好。
可是,这一次,看来是帮不上了。虽然帮不上,有些事还是要告诉她。
想到这儿,他拿起了手机,拨通了灵犀的电话。
“冯老师,是你?!”灵犀的语气透着掩饰不住的惊喜。
“灵犀,你最近是不是有麻烦了?”他问。
“是。你知道了?”灵犀的声音立即暗哑下去。
“嗯。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呢?”
“我……不敢。”
“这样吧,半小时后,我在湖畔居等你,你能过来吗?向上要是在家也叫他一起过来。”
“他不在。我马上来。”向上的确不在,从看到电视节目播出的那天起,他就不再跟灵犀说一句话了。灵犀估计这会儿他在办公室里加班。不管当着谁的面,向上只要不高兴,准会写在脸上,还是不叫他了。
三
灵犀从湖畔居回来,恍恍惚惚将车开到了地下车库,看到向上的车也在,他回家了。
从车库往电梯走的时候,灵犀忽然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是急促盘旋的风声,又仿佛是暴风雨由远而近的怒吼,仔细倾听,却只剩下一片死寂——六岁时恶梦降临前的死寂。
是的,她已经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这将是一个多事之秋。早已四处潜伏的危机如同开花后必然要结果般自然,那些偶然和必然的“果”将一个个接踵而来,等待着她一一品尝。
六岁时,她无知无畏。
而现在,她能害怕吗?她能屈服吗?她能躲避吗?就像,她能不爱左边吗?
“不!”灵犀甩了甩头,耳边又回响起刚才她和冯老师在湖畔居的那场谈话——
“灵犀,情况就是这样。这一次,我不能帮你了。我想告诉你一句心里话:我喜欢你,但是,我不会无条件帮助你。不,你别误会。这个条件或前期就是,我只有在不损害自己利益的情况下才能帮助你。这就是现实的社会,现实的人生,现实的人性,我也无法免俗。你头脑太简单,社会经历太少,你要记住这个教训,懂吗?”
“懂。”
“这样吧,我再去跟副院长沟通一下,你认个错,他们会重新考虑你的问题的。”
“我没有错。”灵犀听见了自己生硬的回答,还有冯老师失望的叹气声。
“叮——”电梯停住了,灵犀惊醒过来,跳出电梯,从包里掏出家门钥匙。
向上坐在沙发上,阴沉着脸,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手上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
灵犀知道自己有错,错在她没有事先告诉向上,也没有告诉远在南非的左边。她以为这只是工作上的一件小事,当时的不平、责任感、着急让她根本不可能做别的选择,但绝没想到会产生那么大的反响和那么严重的后果。
她走到向上跟前,尽量轻柔地说:“还生气了啊?别生气了。我错了。刚才大领导找过我了。我也跟他说了,是我做事太急了。”
向上就像眼前没有她这个人一样,没有抬眼,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一句话。
阿姨看不过去了,走过来又像对向上又像自言自语似地说:“灵犀也是看那两个孩子可怜么。”
向上仍像没有听见,顾自抽烟,一看烟灰长了,也懒得弹,任它散得到处都是。看得出,他的心思根本没在电视节目上。
灵犀低头对向上说:“什么时候回来的?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阿姨赶紧说:“对了对了,我包了芝麻汤圆,刚烧好想尝一下,还热的,马上上来!”
向上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灵犀只觉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双手发热,似乎一下子生出了无穷力量,恨不得一把抓起遥控器,抓起烟灰缸,抓起台灯,抓起一切能抓的,把电视,把玻璃门,把桌椅板凳,把向上,把眼前的一切都砸个稀巴烂!
“来咧——”阿姨故意学着电视里店小二的音调边叫边将两碗汤圆摆到了餐桌上。
灵犀像一个即将爆炸的气球忽然被松开了扎口,一下子泻了气。
不行啊,我有什么资格发火?算了,无所谓了。经过这些天这么多事,连续的失眠,她觉得从未有过的心力交瘁。对这个复杂的世界,她觉得从未有过的厌恶。
灵犀木然地走到餐桌前,坐下,囫囵吞了一口汤圆,只觉得突然一阵恶心,“呃”地一口将汤圆吐了出来。
四
棉花很白,很细腻,萦绕着中草药若有若无的苦香,像一股宁静而温馨的清流,从灵犀的耳朵流进了她的身体,无声地安抚着她每一根快要干涸的神经,把她渐渐带入了一片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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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八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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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终于能够正常安睡了,连梦都没有。
当她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左边时,左边在电话里笑了:“傻丫头,这么简单的办法都要我替你想,让我怎么放心你呢?
“人家是心病么,以为棉花没用的。”
“灵犀,事情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如果过不去,什么结果咱们一起担着,啊。”
“我想辞职。”灵犀脱口而出,她事先并没有想过,她最害怕的其实就是被“解聘”,怕离开她曾经心爱的工作,她的学校,她的音乐,她的学生们,而此刻,突然说出,顿觉笼罩在头上多日的乌云瞬间即逝,神清气爽。
左边沉吟了一下,说:“咱没做错任何事,不用退却,也不能意气用事,先冷处理一阵再说,好吗?”
“不,我要辞职。”
“辞职后做什么呢?”
“大不了做家庭教师吧。”
“嗯……我理解你的处境。好吧。如果,你真从悬崖上跳下来,我会接着你的。实在不行,咱一起跳。也就是说,你要不嫌弃粗茶淡饭的,我养着你就是了。我要养不起你了,你养着我。”
“嗯。”
五
向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捡到了一只受伤的仙鹤,仙鹤变成了一个长着洁白翅膀的小女孩。忽然,她的伤口好了,又能飞了。他不想让她走,用芦苇结好了绳子,趁她熟睡时,轻轻绑住了她的翅膀……小女孩醒了,挣断了绳子越飞越远……他绝望地哭喊着:“灵犀!灵犀!”
向上从梦中猛地惊醒。
看来,他并没有在梦中喊出声,灵犀侧身躺在他身边,安详地熟睡着。
他不由吻了吻她的额,像以往清晨醒来那样,这才想起,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理她了。
他不是不愿意理她,他是在惩罚她,让她记住这个惨痛教训。的确是太可气了,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乖巧笨拙的她,居然会不征求他的意见,就擅自做主,闯下了这么大的祸。而且会断然拒绝大领导的好意。一想起她自作主张,他愤怒,一想起她的勇气,他敬佩,一想起她面临的困境,他心疼,一想起他将不得不出面四处做工作,为她去摆平这一大堆难题,他头疼。
灵犀,为什么以前像个忠实可爱的小狗的你,现在变得像只扑朔迷离的小猫呢?
灵犀,为什么阳光般透明的你,现在像月色一样朦胧了呢?
灵犀,为什么你常常发呆,眼神时而迷离,时而深邃幽远,时而哀怨呢?
灵犀,为什么我感觉你的心离我越来越远了呢?
灵犀,为什么我以前觉得绝对不可能会失去你,现在有时会有莫名的恐惧呢?
灵犀,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拥有你这样的妻子吗?虽然我从未说过我爱你,可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吗?
这个彩色的梦,是吉兆,还是凶兆?
不想了,不想了,先上班吧,还有一大堆官司等着呢。
想到这里,他掀开被子,又将灵犀肩膀左右的被头掖了掖,悄悄起了身。
向上刚在办公室坐下,助理就给他送来新到的报纸和信件。
一封奇怪的信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信封上贴着打印着向上地址的白纸条,寄件人一栏里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内详”两个字。
信非常非常厚。
显然,这是一封匿名信。
如果向上知道这封信里装着什么,他宁愿永远也不要打开,永远不知道这个几乎摧毁他的秘密。
首先印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本地彩版的报纸,却是去年的。社会新闻版正中一个巨大的标题——《机场劫后余生情侣相拥而泣》,下面配着一幅很大的彩色图片,一对男女紧紧相拥。
向上只看一眼,只觉得“轰”的一声,天塌下来了。
不可能!不会的!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他逼迫自己紧紧闭眼两秒钟再睁开。
没有错,不是特别熟悉的人的确很难看清那个侧面的女人是谁,然而,她的衣服,她的长发,她欣长白皙的脖颈,耳根后微微自然卷曲的软发,她迎着火光如琥珀般晶莹剔透的眼睛证明了一切。
灵犀!
此时,向上也完全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收到这封信,大概什么人寄出的这封信,寄信人的卑鄙目的。
除了报纸,便是厚厚的一大叠打印纸,全都是灵犀和左边的来往电子邮件。
每一封信,每一个字,都是一把钝刀,在向上心里绞动着,心从未有过的痛,黑痛。他捂着胸口,本能地阻止自己继续,可做不到……
天不知不觉黑了,向上的世界也黑了,黑得一片空白。
手机忽然响了,是灵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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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八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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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看到自己握着手机的手背青筋暴胀,像一条条百年老树的藤根,又像一条条蟒蛇,稍一用力,就能捏死手机里的灵犀!
向上本能地按通了电话键。
灵犀问:“晚上回来吃饭吗?”
向上说:“不回来了,你们吃吧。”
六
火车“呜呜”长鸣着从向上身旁呼啸而过。巨大的轰隆声和微微的震动,几乎掀翻他,但他的神经感到格外舒畅。
火车过后,一切恢复了宁静,黄昏温柔的夕阳下,钢轨闪闪发亮,向上搁在钢轨上的皮鞋也闪闪发亮。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死,死,死。”
是的,往前一步,痛苦就立即结束了,多么简单,那么,痛苦又有什么可肆虐的呢?我急什么,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彻底解决它。
向上牵动了一下嘴角,笑了。这时,他听见一个老人在惊喜地叫他:“向上,你怎么也在这儿?”
“爸,你怎么在这儿?”是灵犀的养父,他的岳父。
去年,灵犀的弟弟到夏威夷定居了,灵犀的养父养母便迁回了杭州。养父还是老样子,但神情淡定,像近山的夕阳,比正午的太阳明显多了温和慈祥。最近弟弟喜得贵子,养母便到美国帮忙照料去了。
养父显然很高兴:“我刚才去看望一个老朋友。走走走,正好老朋友送了我两坛二十年陈花雕,陪我喝几杯吧!”
灵犀十九时的黑白照片依然摆放在养父养母家的电视机柜上。
十九岁。向上遇见了她,吻了她,她是他的了,他在心里发誓要一辈子对她好。
彩色的梦,长着翅膀的女孩,他想绑住她,她却挣扎着离他而去……原来,一切都是天意,天意……
向上捧起一坛花雕酒,咕嘟咕嘟一口气灌进了肚里,掏出那张报纸和打印的电子邮件拍在桌子上,“啊”地一声失声痛哭——
“爸爸,我是不是在做梦啊?她怎么会这么不要脸啊!我这么在乎她,她怎么就不知道呢?她确实单纯,可是怎么单纯到会被人骗走呢?我太要强,太自负,太骄傲,太要面子,她明明知道,怎么可以这么践踏我的尊严呢?
“爸爸,你说,我和她不是一种人吗?我们不该进一家门吗?她想跟我离婚,那个男人说要娶她,还要抢我的澈澈。平时,我在外面受了气,工作压力大,但一有什么事,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有灵犀,我有澈澈,我有这么好一个家,我还贪图什么呀?可我做梦也想不到啊!现在,我还有什么呢?没有了家,我要那些干什么呀?我有时故意对她不好,我是怕宠坏了她啊,我是怕她不知天高地厚了啊,怕她飞走了啊。我真想杀了她,可是,我能杀了她吗?我杀了她,我还能活吗?澈澈还能活吗?我真想一刀杀了那个男的,可是他要是死了,灵犀也非死不可,我能杀了他吗?
“爸爸,你说我怎么办?离婚吗,澈澈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又整整一坛花雕酒被向上灌进了肚里。
养父滴酒未沾,脸色铁青。他出门请邻居小伙子一起将酩酊大醉的向上抬到了车上,一起将他送回了家。
一切都安顿好后,养父将灵犀叫到了书房,关上门。
一个耳光重重地掴在灵犀的脸上。
灵犀只觉得天旋地转,重重摔在地上。这是灵犀平生第一次挨打。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变黑了,变硬了,像一只巨人的脚,向她砸下来,把她踩在地下,碾碎。
养父将报纸和厚厚的打印稿扔在她脚下,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最后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灵犀一切都明白了。该来的终于来了。
七
养父走后,灵犀端着一杯水跪在向上床前。
向上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眼泪却不停地流出来。他痛苦地、不停地翻着身子,像在煎锅里的鱼,一直哭喊着同样两句话:
“灵犀啊,我比他更爱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灵犀,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灵犀呆呆地看着向上。这是灵犀第一次看见向上哭,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碎成了粉末。事情的发展都在她意料之中,又出乎她的意料,尤其是向上的痛苦出乎他的意料,向上的话更出乎她的意料!
向上,原来你这么爱我!向上,原来你这么在乎我!为什么不早一点让我知道?为什么要等到现在?等到覆水难收时呢?
极度的愧疚、痛苦、惊奇、恐惧、无奈、茫然,交织冲撞整个身心,使思维也碎成了粉末,弥漫成一片空白。然后,灵犀趴在床沿上,昏睡了过去。
向上醒过来,看见灵犀跪在他床前,身子趴在床沿上,白皙的左脸上印着清晰的五个指印,爬满了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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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八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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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瞬间清醒过来,痛苦地闭上眼睛,使劲摇着头。不,不,这一切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恶梦!一场恶梦!
可是,不是梦,是真真切切发生了。
我受不了了,让我死吧!我们一起死吧!我先去杀了他,再来杀你,我再自杀!一切就过去了!就永远不用这样痛苦了!
可是,我们都死了,澈澈怎么办?我的澈澈怎么办?!不,不行啊!
那怎么办?怎么办?
离婚?!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泪却忽然涌了上来。泪眼模糊中,床对面墙上一张巨大的照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那是他们的全家福照片,一家三口幸福地笑着,都露着牙齿,那是澈澈满五周岁那天照的。
“茄子!”向上似乎还能听见他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泪不知不觉从向上眼里滚落下来。往事一幕幕如在眼前。多好的三口之家啊,多少人羡慕的三口之家啊,就这样毁了吗?不!不!
灵犀,澈澈,我舍不得你们,你们是我的命啊,没有你们,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不,你们不能离开我!
向上,冷静,冷静,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振作起来去解决它,从来没有任何事能难倒你、打败你!
这时,一个念头一下子照亮了他的脑海。
灵犀惊醒过来,见向上机械地摇晃着脑袋,她的泪和未经思索的话一起汹涌而出:“向上,对不起,对不起,你打我吧,好不好?你杀了我吧,不不,你想杀我,就告诉我吧,不要你动手,我自己来。如果你再也不愿意看见我,我马上就离开,好不好?”
灵犀真心地这么想,因自己犯下的罪,她甘愿领受任何惩罚都不为过。
向上闭上眼,摇了摇头:“我不会的,我倒希望你们一起把我杀了。”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一直以为你无所谓的……”
向上仍然闭着眼:“哈哈,无所谓?你知道吗?你是在我的心尖上插刀哪,我无所谓?我的自尊,我的感情,我引以为自豪的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啦,只剩一顶绿帽子啦,我无所谓?”
“对不起……”
向上挥了挥手,又使劲揉了揉太阳穴使自己清醒些,说:“不说这些了,不全是你的错,我也反省过,我也有责任。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灵犀的泪又忍不住涌上来,“不全是你的错”,“我也有责任”,这么多年来,他何尝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连一句“对不起”也没有。眼前的向上,忽然变了,让灵犀觉得陌生,又觉得由衷的感动。
可是,灵犀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直憧憬着和左边生活在一起,是“形而上”的那种憧憬,却一直逃避“形而下”的具体设想——她和向上离婚,她抛下澈澈,她离开这个家,她和左边结婚,去北方生活。就像离开鱼缸的鱼,在离开水的一刹那,哪怕知道等待它的是江河湖海,仍是难以承受的恐惧。
可是,离开左边,同样是无法想象的事。
但事已至此,除了离婚,他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见灵犀不知所措,向上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你有两个选择。你和他彻底断,我们重新开始。或者……我们离婚,澈澈跟我。”
“我们离婚,澈澈跟我”。话一出口,向上一时难以确定是不是自己亲口说的。这句话,他事先根本没有想过,只是话到嘴边一瞬间的决定。我和灵犀离婚?灵犀离开我?从此和我形同陌路?不!这不是我说的。不可能!
“你是说,你原谅我了?”灵犀难以置信地问。向上,又一次令灵犀刮目相看。在很多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他是多么专横,自负,而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竟然可以这样的宽容大度。毫无疑问,他的态度分明倾向于前者,否则不会有两个选择。
是什么令他如此呢?
是为了面子吗?
是为她着想?
是仅仅为了让澈澈有个完整的家?
是离不开她?
向上闭上眼睛,无力地说:“如果你真的和他彻底断,我原谅你。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也跟你说实话,这么做,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没出息,我舍不得你。”
灵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听出来了,他是真的,真的!
她百感交集,将脸埋进被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被子和床单都是新换的,散发着清新的太阳的气息。多么熟悉的气息,和她日夜相伴了十几年、已渗入她呼吸和血液里的气息啊!
灵犀猛地一下冷静了。
重新开始?怎么可能?我和向上还能同床共眠吗?自己有什么颜面再面对他们父子?三个人怎么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生活在一起?左边,我怎么可能和左边从此断绝任何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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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八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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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绝对不可能。那么,只有一条路,离婚。
向上,对不起!澈澈,我的儿子,原谅妈妈,妈妈舍不得你,可妈妈没办法。妈妈会尽量让你觉得我仍然在你身边,会常给你打电话,来看你,给你同样的母爱。等你长大了,真正懂事了,你是要一个有多年地下恋情以至人格分裂的母亲,还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母亲呢?一定是后者。你会懂得,前者才会真正让你蒙羞。人不能苟且偷生一辈子,也不能苟且偷情一辈子。
已经把这幅画画得一塌糊涂了,即使知道了怎样可以画得更好,也没有办法改回来了,放弃吧。
灵犀摇着头、咬着牙对向上说:“我对不起你,我不配,我们离婚吧。”
向上愣住了,脸色越来越青。过了好半天,他忽然顺手操起灵犀搁在床头柜上的那杯水,一下子全泼在灵犀脸上!
灵犀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眼前一片空白,泪水和水一起在脸上横流。
向上咬牙切齿地对她吼道:“好!你舍不得那个骗子!离就离!你给我滚,马上滚!去跟那个骗子过去吧,你一定会后悔的!!!”
八
秋天到来之前,灵犀辞职了,离婚手续也很快悄悄办妥了。
签订离婚协议之前,身在万里之外的养母几乎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询问事情的进展。出乎灵犀意料之外,她没有责备灵犀一句,态度异常明朗:“任何事都有好的一面和不好的一面,听从自己的意愿吧。只是,如果离了婚,一定要回爸爸妈妈家住。”
向上似乎早已恢复了平静,他心平气和和灵犀商定离婚的各项具体事宜。
除了车子和工资卡上的一点积蓄,灵犀没要别的,包括儿子。她请向上暂时对澈澈保密,每个周末灵犀回来看儿子一次。
一说起儿子,灵犀泣不成声,她又向向上提了一个要求:“如果你以后再婚,再要一个孩子,一定将澈澈还给我,好吗?”
向上点点头答应了,说:“周末你过来,就住在家里吧,像以前一样,别让澈澈看出来。当然了,如果你结婚了,或者我结婚了,再说。”
灵犀真心地说:“谢谢你的宽容。也许,我并没有真正了解你。”
向上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你哥,以后如果有什么难处,或者他欺负你了,你就来找我。”
灵犀一愣,笑着点点头,忙将脸别开,不让向上看到夺眶而出的眼泪。
九
西餐厅一如十年前的雍容华贵、宁静幽雅,室内装潢、绿色植物的品种、餐桌上的小摆设,几乎什么都没有变。但显然,物品是以旧换新了,一拨拨的侍应生也如流水的兵,头戴白帽、胖得要命、经常亲自来询问口味如何的法国老厨师,也换成了一个年轻人。但整个餐厅的格调、口味一点没变,显示着对恒远品质的执着。
向上像十年前第一次请灵犀来这儿吃西餐一样,为她拉开座椅,澈澈赶紧学父亲的样子为向上拉开座椅。大家都笑了。
向上一阵心酸,心想:“如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这样恒远不变,该有多好。”
烛光溶溶,映在灵犀脸上,她的眼睛一直泪光莹莹,从向上那晚醉酒醒过来后,一直到此刻。
熔熔烛光下,澈澈那双和灵犀一模一样的眼睛闪烁着幸福的光泽。他不知道这是他们三口之家最后的晚餐。
菜还未上,澈澈撕着餐前小面包,忽然说:“同学说我老土。”
向上和灵犀齐声问:“为什么呀?”
“我最喜欢叶老师了,她最喜欢唱一首歌,我也喜欢,我觉得歌词写得特别好。可是同学都笑我唱这么老土的歌。我觉得他们小小年纪,不懂欣赏。”
两人一起笑了。灵犀说:“澈澈喜欢的歌一定好听,能唱给我们听听吗?”
澈澈爽快地答应了,清了清嗓子开始一字一句地唱:
“烛光中你的笑容
暖暖的让我感动
告别那昨日的伤与痛我的心你最懂
尽管这夜色艨胧也知道何去何从
我和你走过雨走过风慢慢地把心靠拢
就让我默默地真心为你一切在无言中
有缘分不用说长相守让感觉与众不同
就算是人间有风情万种我依然情有独钟
亲爱的我永远祝福你好人就有好梦好人就有好梦……”
灵犀没有听完便站起身冲向洗手间。
澈澈停下,不解地看着向上:“爸爸,妈妈怎么了?咦,你的眼圈怎么也红了?哈哈,我知道你们会感动,可不知道你们这么感动啊!”
向上一阵心酸。天真无邪的儿子啊,我怎么跟你说呢?这顿饭结束,我们送你回校,我们这一家三口就要散了。虽然,为了你,为了我自己,我会努力挽回妈妈的心,可是,直觉告诉我,她不会属于我们了,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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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八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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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发什么呆啊?”
“嗨,你还不知道你妈的脾气啊?”向上若无其事地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就是就是,心特软,小女子一个,可以原谅。”澈澈朝向上挤挤眼,模仿大人的样子,粗着嗓子,一手举起饮料杯子,一手拍拍向上的肩,说:“爸爸,来,我们倆干杯!”
“干!”向上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十
第二天天还未大亮,灵犀趁向上还没起来,请阿姨帮她一起悄悄将行李搬上了车子。
阿姨眼睛红红的,翻来覆去说着一句话:“这就变成真的啦?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灵犀停下脚步,回过头,很想抱抱阿姨,让她别难过。可她从来羞于表达亲热,觉得不太自然,又作罢,说:“没事的,我就是不放心澈澈,所以请你不要走,一定要留在这儿,好吗?”
“那你一个人去哪儿呢?以后怎么办呢?”阿姨将行李箱放进后备厢,问。
“我没事,不是都说好了吗?我每个星期都会来看你们的。你自己多保重身体,晚上休息不好,中午多睡睡,天气凉了记着吃阿胶。”
“知道知道。你们,真的离啦?这就变成真的啦?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阿姨又是眼睛一红,自言自语道。
“灵犀。”车旁忽然走出一个人,灵犀吓了一大跳。
定睛一看,是养父!
“爸爸,你怎么大清早上这儿来了?”
“爸爸来接你回家。”说完,顾自打开了副驾驶室的车门,要坐进去。
“爸爸,等等!”灵犀不知道养父怎么知道的,也没有想到养父会这么做,心里很感动,可是她现在只希望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她说:“爸爸,我想暂时到西溪住一阵子。”
养父停住了手,回头说:“你辞了职,离了婚,又要一个人住,你让我们怎么放心?你妈妈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将你带回家。”
灵犀低下头:“对不起,我太让你们失望了。我会跟妈妈解释的。”
养父轻轻摸了一下灵犀仍有淡淡紫色印痕的脸,说:“灵犀,不要怪爸爸打你,啊。”
灵犀眼圈一红,说:“我没有怪你,是我错了。”
“其实,孩子犯错误,做父母的打他,不是恨他,而是担心,急了眼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
“谁都看得出来,从小,我疼弟弟比疼你多,我是人,难免有人的天性和弱点。可是灵犀你知道吗?爸爸打心眼里更喜欢你,欣赏你,比喜欢弟弟欣赏弟弟更多。你的天赋,你的本质,你的性情,你各方面都是爸爸妈妈的骄傲,所以,爸爸对你的期望也更高。这种期望,不是所谓的功成名就,而是,你应该比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得更纯粹,更幸福。”
灵犀的泪在眼眶里打转:“爸爸……”
养父继续说:“我看了你们的聊天记录,信件,虽然我仍然反对你婚外恋,反对你离婚,但我理解你,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其实,你结婚后,爸爸妈妈就一直在担心你和向上……”
灵犀惊讶地看着他。
养父继续说:“话说回来,向上性格再怎么样,心里还是很爱你的。他……”
灵犀打断了他,说:“我知道。”
“唉,事已至此,我们也不要再往回看,往前看看吧。左边知道了吗?什么态度?你们今后怎么打算?”
“他还不知道这些事。他在南非打官司,可能还要很长时间。我看他邮箱里有很多有关的邮件,好像很麻烦。我不想影响他,等他回来再说吧。”
养父忽然眼圈一红,拉起灵犀的手,说:“灵犀,妈妈出国时,我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你的。你从小没有家,现在不能又没有家。你做了我们的女儿,就一辈子是我们的女儿,这个家永远都是你的家。不管发生什么事,先回家吧,啊?”
灵犀的泪唰地流下来,平生第一次,她把头埋进养父的怀里,沙哑着嗓子说:“……爸爸……爸爸……我好累,好累,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会怎么样,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呆一段日子,好好想一想。好吗?”
养父含着泪,轻轻拍了拍灵犀的肩膀,点了点头:“好吧,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那是你自己的家,千万不要想太多,知道吗?”
灵犀默默点了点头,坐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车子徐徐开动了,回头,站在楼前抹着泪的阿姨和黯然神伤的养父渐渐远去了,蔷薇花缠绕的小区铁花门渐渐远去了。灵犀欲哭无泪,忽然踩下刹车,本能地向窗外伸出左手,想抓住什么,事实上什么也没有抓住。
六岁那年离开西溪的所有感觉再次重现。人最伤心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因为伤心是火,烧干了所有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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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八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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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我最亲的亲人,向上,澈澈,我的家。
阿姨喘着粗气冲出电梯,冲进家门,飞奔上楼,“咚咚咚”使劲敲向上的房门。
门里没有任何回音。
向上和衣仰躺在卧室地板上,任泪水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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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九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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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桥门印水,幻影如月,舟行入月中矣。”
夏寒乘着小船,走在开满紫色水浮莲花的西溪水巷里,穿过一座又一座拱桥,仿佛从一个开满鲜花的月亮到另一个开满鲜花的月亮。
小桥。流水。人家。西溪和任何水乡一样清秀,不一样的,是来自鼻子、耳朵和皮肤的报告。
淡绿的水,异常清澈。船被船夫慢慢摇着走,手随意搭在水里,轻溅起很小的浪。很小的浪在初秋的清凉空气里,散发着西溪水特有的凉意和体香,像青草割过以后那种血的馨香,带了点淡淡的腥气。这馨香里还有别的味道,可能是沿岸繁茂的枝枝叶叶和尚未成熟的果子散发出来的,似乎还有农舍里淡淡的烟火味道,想仔细闻一闻,又忽然没有了。
眼前是很生活的画面,耳朵里却异常清静。婆婆蹲在自家门前洗衣服,捣椎声渐渐落在身后,一下比一下轻。立在岸边钓鱼的人只拿眼睛瞟了她一下,顾自享受他缄默的乐趣。两条船交会了,船主相互打了个招呼,“咿呀”的摇橹声却未停下,听得人昏昏欲睡。
又穿过一座拱桥,船折了一个大弯,进入西溪宽阔的湖面,眼前豁然开朗。
三五只白鹭忽啦啦飞起来,犁开碧蓝的天,沾了云的轻盈,分别落在远处一棵芦苇或一朵水浮莲上。船靠得近了,它们又飞起来,好像给她引路,殷勤而又矜持。
蝴蝶和蜻蜓,路过船的左右,用乡下孩子看城里人的眼光作几秒钟好奇的关注,便管自己疯去了。
不甘寂寞的,是时而跃起的鱼。一湖涟漪随之慢慢、慢慢地绽开,忽然触动了夏寒内心最深最深的一段记忆——
多么熟悉啊,像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梦里,她来到湖边,遇见了一个面孔俊朗、神情忧伤、抬头望天的男人,他在忧伤地等待着一个长着翅膀的女人,而那个女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不知为什么,夏寒爱他,可怜他,于是向飞鸟借了一双洁白的翅膀,飞临他的身旁……
后来,夏寒遇到了左边——他酷似她梦里那个忧伤的男人。他们相爱了,结婚了,生孩子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他的心从来飘浮在她不知道的高远处,让她从来没有过一分一秒真正的安全感,直至如今,那颗心真正离她而去,属于另一个女人……
几乎每一天醒来,夏寒的脑海里就会立即浮现出那个女人的手机号码——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号码已经烂熟于心,被她的钢牙咬碎过千万次,被她诅咒过无数次。太不要脸了!太可恶了!太可恨了!
从手机号码看,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在杭州,别的却一无所知。她叫什么?她是干什么的?多大年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不,无论这个抢走她丈夫的狐狸精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无论她有多么阴险毒辣,有多么不要脸,夏寒都要把左边抢回来,不仅因为她还爱他,为了让女儿有一个完整的家,还因为她的尊严。她要誓死打败敌人。她相信,任何事,她都是最后的胜利者。
夏寒联系好在杭州很有些路子的朋友,毅然决然飞到杭州,终于查到了灵犀的详细资料。出乎夏寒的意料,当朋友告诉她灵犀的身世和离婚、辞职的现状后,她因仇恨而坚硬的心突然有些发软了。
事实明摆着,现在,左边是灵犀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二
箫声由远而近,带着竹的青涩和清香,哀婉、空灵、含蓄、和淡、悠远…….
一望无际的青青芦苇几乎覆盖了那座四面环水的孤岛和星星点点散落着的几户农家。
那座临水的木屋前,一个吹箫的年轻女子迎水而立,低着头专注地吹箫,黑的长发、白的衣裙被微风吹起,如一只白色的蝴蝶,绿色国度的精灵。
一只公鸡和三只母鸡在屋前的树丛下觅食,忽然,屋后传来一只母鸡下蛋后响亮的“咯咯嗒咯咯嗒”的叫声,公鸡闻声,箭一般飞也似的跑了过去。三只母鸡也飞也似地跟了过去。
吹箫的年轻女子惊讶地放下箫,回头望着远去的公鸡和母鸡,忽然笑了。
灵犀的璨然一笑,犹如一道猛烈的闪电,突然击醒了夏寒懵懵懂懂的年少时光——她爱上了舞台上的“他”——一位来自南方、轰动京城的越剧小生,她扮演的每一个角色都是夏寒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夏寒渴望靠近“他”,又害怕看到“他”的真实面目。这是夏寒心里永远的秘密,她的“初恋对象”竟然是一个女人!终于有一天,夏寒在后台等到了卸了装的她。见夏寒专注地看着自己,她从镜子前回过头,对夏寒微笑了一下。
雪白的牙齿,极其白皙干净的皮肤,毛茸茸、清亮亮的眼睛……
灵犀,怎么会跟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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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九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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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寒不知道自己看了灵犀多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岸的,不知道小船是何时离开的,更不知道灵犀是怎么发现她的,不知道她们互相对视了多久。
终于,灵犀移动脚步,穿过绿草如茵的小径,慢慢向她走来,轻轻地、试探着问:“夏寒?”
夏寒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一脚踩上河埠头一块晃动的鹅卵石,踉跄了一下,失去了重心。
灵犀惊叫:“小心!”
来不及了,夏寒摔进了水里,她不会游泳,一遇到水,像铁秤跎般直坠了下去。
温绿的湖水漫过眼睛的最后一瞬,夏寒看见灵犀飞奔过来,裙袂飞扬,黑发飘飘,如一个长着翅膀的天使……
天哪,原来,灵犀,就是她梦里的那个长着翅膀的女人?!就是左边苦苦等待的那个女人?!那么,这一切都是天意?!船早已走远了,船娘说过她先回趟家,过一会来这儿等她。除了灵犀,没有人会发现她,没有人会救她。可是,灵犀会救她吗?灵犀为什么要救她?她们是敌人,只要自己一消失,灵犀就可以得到左边!那么,这一切真是天意?——让她像吃错了药一样傻傻地独自跑到这儿,让她失足跌入水中,让她无声无息地永远消失在这荒无人烟之地?
三
桔黄的磨砂灯光笼罩着宽敞的浴室,墙壁、地板、窗帘、靠榻、小凳、烛台、水勺、梳子、浴衣架……全部清一色的原木,在灯光下格外柔和,与人贴近。
水雾还未散尽,空气里弥漫着肌肤和秀发的清香。白色纯棉浴巾随意搭在浴架上,水滴在地板上,传来寂寥的回音。
狭长的落地镜,凝结着一粒粒晶莹的水珠,每一粒水珠,映出了浴室里的景象——两个同样曼妙的成熟女人的裸体在水雾中若隐若现——一个神情恍惚地靠坐在木椅上,另一个站在她身后,神情专注地轻轻帮前者梳理着湿漉漉的短卷发。
她们谁也没有说话,没有对视,如不会说话却能息息相通的植物,如斜依在梳妆台前两瓣仙人掌鲜红欲滴的花瓣,如沐浴在同一气场里的两棵草、两片叶或两棵树。
两颗心却在默默无语的表面下惊叹——初次见面,不但没有反感反而心生由衷的喜欢。
她们都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对方长什么样子,在心的最隐秘处,甚至想象过对方身体的全部细节,甚至他和她肉体交缠的景象,曾经一样嫉妒、痛苦、兴奋,又有不一样的愤恨、愧疚……
而这一刻,她们同时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攫,一同沉醉在一种梦幻般的亲和气氛里。仿佛夜以继日的负重跋涉,终于眼前豁然开朗,抵达一个悠远美好的境界,仿佛一场她们之间的持久战,忽然间发现她们才是同盟,谁也没有错,她们共同的敌人是爱情。她们暂时忘记了所有的过去未来,在这狭小而温馨的空间里,作为两个纯粹的真实的女人,达成了深深的默契——惺惺相惜,相怜,抑或相爱。
这份力量,或许来自她们爱着的同一个男人,或许来自女人善良的天性,或许来自女人之间更容易互相理解,或许来自夏寒对灵犀的感恩,灵犀对夏寒的愧疚。
这一刻来得那么不可思议。像佯装熟睡的孩子突然睁开的清亮的眼,像日全食时黑色天幕上那一圈无法遮挡的夺目光环,像曲终人散时从月下飘来的箫声,让她们欣喜、惊讶、沉缅。
四
餐桌正中,一个圆球形的玻璃缸里开着两片青翠欲滴的水浮莲圆叶,一朵紫色的花蕾含苞欲放。
餐桌两端,分别摆放着一模一样的一杯红茶、一块抹茶蛋糕、一个白煮鸡蛋、一个苹果。
灵犀、夏寒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纯棉睡袍,在餐桌两端对坐。
她们像是在共进晚餐,但实际上谁也没动勺子,谁也没说话。
长久的沉默后,灵犀终于抬起眼睛看着夏寒,说:“我……对不起……”
夏寒呡了口茶,从杯沿的青瓷花纹上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直视着灵犀。她努力以客观的角度审视灵犀的外貌和气质,心里得出了一个结论——金庸《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灵犀躲开夏寒的目光,低下头,忽然脱口而出:“我还不会做饭,你将就一下吃点东西好吗?”
夏寒冷冷地说:“你说对不起,就因为这个?”
灵犀赶忙摇头:“不,不是……”
“你救了我,我们两清了。”夏寒放柔声音说。
“不,这是两回事……”灵犀说,好像后面还有话说,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灵犀的几句话,就让阅人无数的夏寒放心了,看来,灵犀的确不是个厉害女人,非常的不善言辞,而且有点……软弱,对,就是左边说的“柔软”。对于这样的对手,没有必要耍心眼,夏寒决定开门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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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九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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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聪明人,不说这些了。我来,一是想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二是想问你几个问题,我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待。”
灵犀点点头。
“你了解他吗?”夏寒问。
灵犀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你真心爱他?想嫁给他?”
“是。我爱他,我每天都盼望和他生活在一起。但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
“你愿意和他离婚,你的女儿也愿意。你不要他了,我才能要他。”
夏寒万万没有想到灵犀会这样回答,好像自己苦心练就了十八般武艺,对手却是个赤手空拳、手无缚鸡之力之人,陡然间觉得异常失落,也觉得不忍。
“如果我们永远不同意呢?”
灵犀抬起眼睛,坚定地说:“我绝不强求,顺其自然,任何结果,我都会坦然接受。”
夏寒顿时怒气上涌:“什么顺其自然?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同意离婚,你和他继续偷偷摸摸下去?你以为,我会继续容忍下去?”
灵犀突然眼圈一红,迅速将头埋下,看得出在竭力忍住泪水,她低声说:“我爱他,我不能没有他……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对,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呢?”
夏寒的心不由微微动了一动,她强迫自己迅速恢复平静,低头看了看她们的晚餐:“你平常就吃这些?”
灵犀点了点头,没有抬起眼睛。
夏寒忽然柔声叫道:“灵犀。”这是夏寒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灵犀惊讶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已满是泪水,长长的眼睫被泪水凝聚在一起,在灯光下扑闪,琥珀色的眼眸里是深潭一样的绝望和哀伤。
夏寒强烈的恻隐之心突然开始潮涌,她真的非常可怜灵犀。是啊,除了这份爱,这份最后的温暖,她还有什么?如果活生生让左边从她生命里彻底消失,她靠什么力量活下去?换作自己是灵犀,会怎么办?无疑,绝不会放弃。
风铃在窗口叮噹作响。西溪初秋的晚风,不像北方的风那么咄咄逼人,连风铃声也显得平和、宁静。
夏寒看着微微晃动的风铃,仿佛看见自己誓死捍卫家园、抵抗侵略者、决不退让的决心受了西溪的晚风感染,忽然偃旗息鼓。
“灵犀,说心里话,见了你之后,好感多于反感。作为局内人,我很恨你,但如果作为局外人,我其实挺喜欢你。所以,我想对你实话实说,你愿意听吗?”
灵犀边用纸巾擦泪、擦鼻涕,边用力点头,像个孩子似地扁着嘴说:“我愿意。”
“你适合做情人,而不适合做妻子。因为,你是个没有烟火味的女人,你不会持家,不懂人情世故,你是一只珍贵的瓷瓶,男人要陪着小心,小心伺候,小心看管,你会让爱你的男人很累。男人要娶的,应该是像我这样实用的、经得起风雨侵袭、摔摔打打的铜罐。”
灵犀不由呆住,夏寒的确是一针见血。
“你们在一起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使两个人更幸福。但是我们一起分析一下就会知道,你们是不会幸福的。”
灵犀凝神细听。
“我相信你们现在很相爱,但真爱只意味着此时此刻。因为人性是极其复杂的,爱的本质是多变的,所谓山盟海誓只是因为没有遇到山崩海裂、世界末日。见异思迁是每个人的天性,人的复杂性决定了人会不断地追求新的思想交流,寻找新的共鸣。我的意思是,你们的爱情自己看上去很伟大,但是,它和绝大多数人的爱情没有区别,说得难听一点,也就是一场世俗的婚外恋。随着时间的流逝,激情慢慢冷却,现实问题一个个浮出水面,你们完全有可能变成像我和他这样熟悉的陌生人。”
灵犀虽然同意夏寒前面说的话,但不同意她那么看待自己无比珍惜的感情:“不,我们的爱情是奇迹,是不可能里的可能。”
夏寒笑了:“你太天真了,就算有奇迹,就算你们的未来无比幸福,可你知道,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奇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建立在多少人的痛苦之上吗?不仅是你,他,还有我们这些无辜的人!”
灵犀如鲠在喉:“这些我也想过……”
夏寒继续说:“再来说说你们的现实问题吧。第一,孩子的问题,你可以把爱情、婚姻当作一张纸,画坏了,扔掉,换张纸再画,可是,孩子呢?能扔吗?即使孩子不痛苦,你们一辈子和他们骨肉分离,痛苦内疚会跟随你们一辈子,除非你们是极端自私残忍的人,但你们恰恰都不是。
“第二,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们离婚了,什么都没有了,房子,钱,孩子,名誉,地位,生活质量会严重下降,你们住哪儿?你去北京?他来杭州?工作怎么办?事业怎么办?还有南北生活习惯、文化、年龄的差异,你们的爱经得起这些考验吗?爱情不再是浪漫的花前月下,而是柴米油盐、鲻铢必较,即使你愿意过这种苦日子,他愿意让你过这种日子吗?他忍心让你跟他受苦吗?面对你的前夫你的家人,他的颜面往哪儿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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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九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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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寒深吸了口气:“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你知道左边目前面临的困境吗?”
灵犀只感觉自己被越来越深的黑暗淹没,闻言不由心惊肉跳:“他怎么了?”
“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打个比方吧——我父亲跟我说过一件以前的真人真事。上面派下一个名额,单位领导班子里必须揪出一个右派,否则大家都难逃罪责。他们平时彼此了解,互相信任,关系也不错,谁也拉不下脸,开了一上午会也没结果。这时候有个人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后,他就变成了右派。”
“你是说,现在,他就是那个右派?”
夏寒神色黯然:“是的。倒不是一个右派名额,是一个好名额,多少人盯着,盼着,千方百计将别人踩下去。处理得好,他可能提升为集团总裁,处理不好,苦心经营的事业就全没了,最可怕的是,还可能遭受莫须有的牢狱之灾。”
灵犀脸色刹白,摇着头,不敢相信。
“古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理解为:这个‘当’并不仅仅是陪他上刀山下火海,和他一同毁灭,而是帮他度过难关,不是谁都‘当’得起的,是要有能力的。我能,你能吗?你是他最爱的人,他为什么不告诉你这些呢?因为你帮不上他,还要为他担心。你忍心他为了你,把他自个儿给毁了吗?他毁了,他自己的公司也毁了,他的几百号员工指望谁?”
“不!”
“他这几年一直很顺,你不觉得,自从他认识了你,就很不一样了吗?”
灵犀只觉得眼前漆黑一团。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经夏寒一说,的确如此。自从他们相爱,左边差点遭遇空难,差点死于“非典”,如今又要遭遇事业上的波折,原来,自己不是他的福音,而是他命里的祸水?!老天,告诉我,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灵犀,我相信你很善解人意。但是,仅仅一般意义上的善解人意是不够的。作为一个个体的男人,他那颗心在属于你的同时,更多的还是属于他自己,在男人骨子里,事业还是胜过爱情。男人既刚强又很脆弱,而且有的男人是把荣誉和脸皮看得比生命还重的,因此,善解人意的女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在男人忙于工作时抱怨男人,也不会让男人时时刻刻牵挂着自己,善解人意的女人知道好男人就像是在高天中盘旋的鹰,只有当这只鹰很累了或是想要休息时,才会回到女人身边,才会想起享受他的爱情。善解人意的女人不仅仅是坐船的,也不仅仅是划船的,而是帮着男人撑船的。说真的,这些我以前从未细想过,都是这些事发生后,我慢慢悟出来的。”
灵犀似听非听,目光定定地看着漆黑深远的窗外。
夏寒喝了口茶,叫:“灵犀。”
“嗯。”
“我说了这么多,该作总结性发言了。我需要你给我一个明确答案,如果你和他断,我以后会好好待他,好好跟他过日子。如果你们坚持继续交往,我绝对不会继续过这种没有尊严没有面子的日子。我会主动退出,我也会说服简简,成全你们。”
久久的沉默,好像一夜那么长,一年那么长,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灵犀收回了视线,琥珀色的眼睛装回了窗外的漆黑深远。她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
“你还爱他吗?”
“我也多次问过我自己。一开始,我以为我是为了简简为了这个家而委曲求全的,可是当我正视自己的内心,我不得不承认,是的,我还爱他。每当我想起他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我就……”夏寒忽然哽住了,说不出话。
过了好一会儿,夏寒接着说:“你知道左边有多不容易吗?直到现在,他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我们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什么?怎么?他……”灵犀语无伦次。
“是的。文革快结束那年,我爸爸的老同学,我叫他左伯伯,在内蒙古兵团当干部。那时我们两家没有来往。一次执行任务时,左伯伯发现了在冰天雪地中昏迷不醒的左边。他从马上摔下来,头部受了伤。他们将他从死亡线上救回后,发现他很聪明能干,却对当兵以前几乎所有的人和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的生日,记得学过的一些东西。他们到处打听,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后来兵团要解散,左伯伯没有孩子,就将他带回北京当儿子,怕他伤心,从没有告诉过他。我们家也不知道这些事。前年伯伯临终前告诉我这些事,要我答应他,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下他。我答应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啊,我没有丢下他,他却要先丢下我。”
一种强烈的预感让灵犀双唇微微颤抖:“他的部队,他的家人没有来找过他吗?”
“没有。当时局势很乱,也许找过了,找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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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九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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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没有一点线索吗?”
“有,只有一封电报,已经被雪水泡得很模糊了,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发过来的,只有几个字,‘母病故,速归’。看来他是准备回家奔丧,从马上摔下来的。”
“母病故,速归”!
“母病故,速归”!
“母病故,速归”!
这正是村长拍的电报!
“晴川哥哥!”灵犀只觉得五雷轰顶,悲喜交加,“哇”地放声大哭。
“晴川哥哥是谁?和左边有什么关系?怎么回事啊?”夏寒不知道灵犀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一时不知所措。
灵犀看着夏寒,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顾自冲出门去。
的莲的坟墓坐落在一片竹林深处,灵犀参加工作拿到第一笔工资后,就请乡邻帮忙将坟墓修葺过了。曾经多少个夜晚,灵犀默默坐在坟前聆听竹叶的沙沙声,对着长眠的的莲说话,吹奏一曲又一曲的洞箫。
而今夜,没有箫声,灵犀的哭声比箫声更加凄凉:
“娘,你告诉我,左边到底是不是晴川?你地下有知,为什么不托一个梦告诉我?”
“娘,对不起,我把一切都弄得这么乱七八糟,对不起!如果左边真的是晴川,那么夏寒就是您的儿媳,我的嫂嫂,我拆散他们,我怎么对得起他们,又怎么对得起你?”
“娘,是不是命里注定我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去,是吗?我好累啊!我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只有竹叶沙沙,雾岚越来越重。
朦胧中,灵犀看见左边来了,还有夏寒,他们三个人一起,高高兴兴地说笑着,简简和澈澈也来了,孩子们高兴地叽叽喳喳着。
这时,远远地走来一个人,黑里透红的脸庞,矮小的身材,半弓着腰,走路一瘸一拐的,一条大辫子在她身后晃来晃去,显得非常累赘。
“娘!”灵犀惊喜万分。
的莲没有回答,微微一笑。
“欢迎欢迎!”灵犀说,赶紧四下张望,想找一束鲜花送给的莲。可是竹海茫茫,枯叶遍地,一朵花儿也没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灵犀焦急万分,鼻尖上冒出了汗。
只见的莲又微微一笑,指了指灵犀脚下。
灵犀一看,地上有一个没有吹起来的红气球。对对对,小时候,她站在队列中欢迎国家领导人参观学校时,拿的也是红气球!
灵犀捡起红气球,鼓起腮帮子就吹。可是吹着吹着,气球怎么也大不起来,灵犀觉得好累好累,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她抬头看了看的莲,生怕她等急了走了,又接着吹。
的莲什么也没说,又微微一笑,朝她挥了挥手。
灵犀只觉得忽然之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手一松,红气球忽地射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的莲也消失不见了。
“娘!娘!”
灵犀在一种奇异的感觉中惊醒过来——整个身体和灵魂无比轻松,好像一下子脱去了沉重的枷锁,正腾空而起。
灵犀心里顿时明朗如镜。她双手合十,向着的莲的坟墓深深拜了三拜:
“娘,你让我放手,对吗?”
“娘,我总觉得小时候最幸福,那时,我们很穷,但我们有平安,有爱,所以很快乐。后来平安没有了,爱虽然有,但是幸福还是没有了。原来,平安,才是最重要的,比爱更重要。如果左边没有了平安,即使有我的爱,也不会幸福。”
“娘,我不确定左边是不是晴川哥哥,但这已经不重要,我也没有力气再去求证了,反正,他们两个,都是我最亲爱的人,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娘,保佑左边吧,不管他是不是晴川,请你一定要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保佑他平安,保佑他将我忘记,保佑他幸福。”
五
小船穿过一座又一座拱桥,仿佛从一个开满鲜花的月亮到另一个开满鲜花的月亮。青青芦苇覆盖着的孤岛、临水而立的木屋渐渐远去,只留下淡淡的影子,仿佛一幅被水泅湿的淡墨山水画。
夏寒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灵犀留给她的信——
“夏寒姐姐: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叫‘姐姐’,是真心的。
我决定放弃。但请你答应我一个条件:请允许我和他见最后一面。
昨天,我无意中看到了你手提包里被水浸湿的东西——你女儿简简离家出走的信,提及你曾经为这事自杀,还有她成绩报告单中一落千丈的分数。我想,你原意是要给我看,对我施加压力的。可你没有这么做。
姐姐,再一次说对不起。再一次谢谢你的善良和宽容。
深深祝福。
灵犀”
小船渐渐从灵犀的视线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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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九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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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忽然响了。传来左边睡意朦胧的声音:“宝贝儿,你在哪儿?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啊?没出什么事吧?”
灵犀任泪水奔涌,哽咽道:“没有。”
“别这样,想我了是吧?”
“……是”
“别急,这儿的事终于办妥了,我一回国就先飞过来看你,好吗?”
灵犀破涕为笑:“真的?!”
六
左边在西溪睡了一个踏踏实实的好觉。
西溪真是太静了,静得很特别——
静是有手感的,像云,软软的。
静是有声音的,仿佛天使轻轻拍动着洁白的翅膀。
静是有颜色的,比缀满星星的夜空更湛蓝,更深远。
静还会动,随着月光在风里微微荡漾。
静还有香味——阳光、植物、水气的香味,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荸荠清洌的冷香,还有一缕缕熟悉的暖香。
鼻子先醒了,耳朵随之也跟着醒了。
左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史无前例!四十多年来,一直都是耳朵先被吵醒的呀。
眼前是灵犀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弯弯的嘴角:“刚才你睡着时笑了,做了什么好梦?”
左边奇怪了:“你没睡吗?那你在干什么?”
灵犀刮刮他的鼻尖:“看你呀!‘睡美人’!有没有梦到我?”
左边陶醉地闭上了眼睛,叹道:“我梦见自己的耳朵变成一弯月亮,挂在静静的夜空。真静啊!”
灵犀也轻轻叹了口气,怜惜地抚摸着左边的头发,说:“这些日子,你吃了好多苦吧?”
“还好。身体不累,就是心累。这么多年也习惯了。等我回北京把那些乱七八糟忙完了,再来好好忙你。不许有意见,啊?!”
“哦。”
左边接着说:“你呢,好好的,什么也别想,等着我,好吗?”
灵犀心里无限酸楚,却装作没有听见。她没有告诉他她辞职了,离婚了,而且要离开他了……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灵犀点点头,接着左边前面关于耳朵的话题说:“人的耳朵如果像嘴巴一样多好,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关上。像鼻子一样,想呼吸就呼吸,不想呼吸就用嘴巴呼吸。像眼睛,想看就看,不想看就闭上。你说,上帝造人,为什么独独不给耳朵装上开关呢?”
左边笑了:“这还不简单?上帝造人,自然要人听话。人把耳朵关了,谁听上帝的话呢?”
“是啊,呵呵。”
原来静里的另一种熟悉的暖香,是饭菜的香。
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个盐水河虾,一个本鸡丝瓜汤,还有一锅米饭,一看就是水放多了。
这是灵犀平生第一次做的饭菜。
左边按她的指示坐好,飞快地把能用手抓的都抓起尝了个遍,惊讶无比地指着她:“你做的?你做的?”
灵犀坐下,不语,得意地笑,哼着歌倒了两杯绍兴黄酒,递了一杯给左边,然后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起自己的那杯,举过眼眉,说:“祝我们相遇快乐!”
左边再次惊讶,他忘了他们相遇的日子,是的,两年前,他们相遇了,时间无涯的荒原里,不早一步,不晚一步,他们的人生从此改变。
强烈的内疚让左边心里黯然。不应该啊,再忙再累,毕竟是他们两周年的纪念日,他却没有祝福,没有鲜花,没有礼物,而且,没有承诺……他怎么可以这样呢?而她分明知道他忘了,却仍然……
左边放下酒杯,起身紧紧将灵犀揽进怀里,在心里发誓:
“灵犀,我会用我的余生来弥补你的,我会竭尽我的一切让你幸福的。上天作证!西溪作证!”
黑夜像一条又大又轻又软的被子,覆盖了整个西溪,抚慰着西溪的每一个生灵。
左边和灵犀在夜色里尽情燃烧。他从后面紧紧抱着她,他们像野生动物一样肆意疯狂。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任何一点光和亮,他们就是黑暗里唯一的光,照亮着彼此。
潮水退去后,他要退出,她轻声说:“不,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不动。他们仍然合二为一,弓着身子,面朝着一个方向,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
他们沉沉睡去,没有翻身,没有梦,直到天明。
七
灵犀微笑着看着左边消失在安检门后,一个人慢慢出了候机楼,坐上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时,灵犀忽然觉得整个人冷了,空了。
那个人,那个声音,那个气息,那颗心,永远地走了,不会有了。
我又是一个人了,一个人了。
灵犀用力摇了摇头,镇静了一下,轻轻发动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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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九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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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段哀伤低缓的大提琴音乐,收音机里传出一个低缓的女中音,开始播诵着一篇文章《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是一个孤儿,是35岁的哲野把我拣回家的。他给了我一个家,还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名字‘夭夭’。
我们一直相依为命。我的童年很幸福,因为哲野的爱。半夜我摸索着起来上卫生间,哲野总是很快就听见了,帮我开灯,说:‘夭夭小心啊’。
因为我,他吹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
我上大学了,哲野终于准备结婚,带我去看他的女朋友。
回到了家哲野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好’。但我睁眼至凌晨才睡着。回到学校我就病了,发烧,栽倒在教室。醒来我躺在医院里,在挂吊瓶。原来,不知不觉,连我自己也没有发现,我爱上了他,我的养父哲野。
以后他女朋友再也没来过我们家,和那些女人一样,是过去式了。
一年后,哲野在工地上晕到。医生诊断是肝癌晚期。给他收拾东西时,看到了他的日记。
‘夭夭肺炎。昏睡中不停喊我的名字,醒来却只会对我流眼泪。我震惊。我没想到我要结婚对她的影响这样大。’
‘医生宣布我的生命还剩一年。我无惧,但夭夭,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后,如何让她健康快乐的生活,是我首要考虑的问题。’
哲野是第二年的春天走的。我并没有哭得昏天黑地的。每天半夜醒来,我似乎还能听到他说:‘夭夭小心啊。’
在书房整理杂物的时候,我在柜子角落里发现一个满是灰尘的陶罐,很古朴趣致,我拿出来,洗干净,呆了,那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四句颜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到这时,我的泪,才肆无忌惮地汹涌而下……”
朗诵者的声音渐渐远去,车内久久回旋着哀伤低缓的大提琴音乐。车外,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一个卖气球的小贩没抓住气球,一大团五颜六色的气球飞起来,旁边一群孩子雀跃着跳高去追。薄薄一层玻璃相隔的车内车外,虽近在咫尺,却彼此听不到声音,仿佛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世界。
灵犀将车停下,拿出手机,给左边发了最后一条短信:“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同日生,日日与君好”。
“铃——”没想到左边的电话随即来了,他的航班延误了,他的声音在候机楼里显得格外清朗、遥远:“宝贝儿,别这么悲壮。什么‘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啊,应该是‘君生我未生,君死一起死’!对吗?”
灵犀忍不住笑了:“对。”
“广播登机了,宝贝儿再见!”
“再——见!”
灵犀等着,等左边那边挂了机,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她才慢慢关上手机,取出SIM卡,扔出车窗外,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汹涌而下。
八
按照灵犀的“指示”,左边直到飞机起飞后,才打开她送他的礼物。
一封信。
还有一缕红丝线缠绕的黑发!
左边的心里顿时泪如豪雨倾盆,他掩饰着看向舷窗外。一抹紫色的晚霞划过天际,留下长长的流星般美妙的痕迹。他顿有不祥之感,迅速回过头,打开了那封信。
“左边:
从你看这封信的第一个字起,我已出发,走在浪迹天涯的路上了。
本来,我想隐瞒真相,让你误会我,对我失望,不爱我了,主动离开我。可是,我一想起我不喜欢看电视剧的原因之一,就是深恶痛绝编剧们为了剧情曲折,非要主人公们互相隐瞒苦衷,制造各种误会,太残忍了。所以,我要毫无保留地告诉你这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切。
……
当你看完上面发生的一切,你一定明白,我真正想说什么了。
是的,我仍然爱你,比以往更爱你。我多么向往成为你的妻子。有人说,真正美满的婚姻有三重境界,人一生应该结三次“婚”,第一,和自己所爱的人结婚,第二,和自己所爱的人及他的习惯结婚,第三,和自己所爱的人及他的习惯、背景结婚。白头偕老的人,都结过三次‘婚’。遗憾的是,绝大多数夫妻一辈子只结过一次,就像你和夏寒,我和向上。而我和你,虽然没有过婚礼,但事实上已经结过两次‘婚’了,虽然我们还没有到达第三境界,但我们已经多么幸运。
是的,我也爱他们,澈澈,向上,你也爱夏寒,简简,舍弃这十多年骨肉相连的亲情,同样撕心裂肺地痛,我已深有体会。我常常做梦,梦见——你,我,澈澈,向上,夏寒,简简,还有我的养父母,还有阿姨,还有向上和夏寒未来的妻子、丈夫,我们这些人组成一个大家庭,一起生活在世外桃源般的西溪,我们不需要夫妻名分,不分彼此,孩子们不会失去完整的家庭,还能得到更多的爱,向上和夏寒不会失去我们,还能多一份手足之爱。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的和谐社会,我们拥有人类生活中所有美好的情愫,沟通,亲近,和睦,理解,支撑,宽容,相逢一笑尽释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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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九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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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希望那个梦变成真的,可我知道,现实是不可能的。这些想法在几千年前或是几千年后或许都有可能实现,可是,在如今这个社会看来,一定是荒唐可笑的。
既然不可能,就放弃吧。与其千辛万苦打碎整个世界,却仍然是痛苦,也许更痛苦,不如维持原来的世界吧……我想说出更多的分手的理由,可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觉得说清楚好累,是啊,这些日子以来,我好累好累。我相信,我说不清楚,你也会明白我。
左边,不要难过,你想想,如果那次飞机失事,我们早已天人永隔。如果那天飞机什么事也没有,我们也早就分手。上天仁慈地额外让我们享受了这么多快乐和幸福,我们应该知足了。人类往往鄙视对物质和肉欲的贪得无厌,可是,其实肉体很容易满足,精神更难满足,精神的贪婪才是更根本的恶之源。我们因为这种贪婪,伤害了很多爱我们的人,给我们自己也套上了枷锁。虽然我不后悔,即使弗弗西斯能把已经滚落的石头重新推上山,我也不希望回到从前,但我们都明白凡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的道理。
我们曾经说过,如果真有六道轮回,哪一轮我们都粘着。其实,这也是不可能的。我总觉得,人的生命不仅是一辈子,而是由很多辈子组成的。在这个漫长的生命里,人的一辈子,仅仅是其中的一个季节,或一年。上天会给人同样满的一杯幸福,这辈子享受多了,下辈子就少了,也许这辈子我们只能享受这么多,下辈子能享受多一些。这辈子,如果我们透支太厉害了,损害了别人该得的幸福,不仅这辈子不快乐,下辈子也会失去更多。上天既然让我们这么相爱,既然我们这辈子订了婚约,下辈子我一定会做你的新娘。所以,我们重聚会是迟早的事,只是春天到秋天,或者夏天到冬天而已,我们不急,我们一起耐心地等待那一天,好吗?哪怕,我们缘分已尽,永远不会再重聚,我们也应该知足常乐,对吗?
左边,永远难忘你流泪的样子。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我会信守诺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一个人了,你告诉我,我会出现在你面前。
此刻,当我写下这些字,从纸上抬头,忽然看见秋光里的西溪叶落了,花谢了,草凋了,风静了,云散了,如洗去了一身凡尘,格外开阔,澄明,安详。我也忽然发现,成佛的路有千万条,我也找到了一条——我把什么都放下了,得到了和秋光里的西溪一样的开阔,澄明,安详。
你一定会担心今后我怎样生活。在此一并汇报:
记得我最喜欢的几本书吗?美国梭罗的《瓦尔登湖》,日本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还有我一个朋友写的《孤山不孤》。我发现,在城市里走了这么多年,我仍然是西溪的孩子,骨子里从来没有洗去自由隐逸的秉性,我的灵魂依然如我来时一样,在水上飘泊。
我决定从此浪迹天涯,去寻找人间最美的音乐,如果累了,我会找个地方住下来,或者隐居西溪,过简朴的日子,做回那个本真纯粹、自由自在的我,在大地上诗意地活着。
这不是选择,而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是宿命。
请不要联系我,不要牵挂我,不要担心我。我的生命已收获了太多太多的爱,我不再孤独,会快快乐乐的,就像每天和你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在那个和谐美满的大家庭里。
今日别离,我想了很久,想不出送你一个什么样的纪念物,于是,剪下这缕头发,从左耳边,我觉得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它受之于上苍,受之于父母,送给你,就等于把我自己交给了你,就等于——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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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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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你之前,我像一个久久跋涉的行者,在干渴的路上已经不再有任何幻想,忽然,你出现了,我梦中理想的情感归宿,我灵魂的绿色田园。相知后,我清清楚楚知道,无论我是不是你的晴川哥哥,你,都是我命里的那个人——是爱人,是妹妹,是女儿,是我要把全部对异性的情感倾注的唯一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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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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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灵犀开始了西溪隐居生活。
她并没有去浪迹天涯,那是她为了不让左边来找她的谎言。
在死神降临之前,灵犀隐居了两年多,留下了一本《隐居笔记》,还有一部轰动世界、影响深远的箫协奏曲《西溪天籁》。
笔记之:衣
西溪的最后一颗星落时,西溪的第一朵花醒了。
我模仿着古代女子的样子,照着湖水梳妆。
头发解放了。用木梳梳直,随意挽成一个髻,或随风飘散。
身体解放了。纯棉或丝绸的休闲服,黑色或白色,宽大、飘逸而贴切。可以不穿胸衣,奔跑在清晨的微风里,羁绊少了,呼吸顺畅了,心胸都开阔了。
脚解放了。不用穿高跟鞋了,厚实的布鞋,轻便的拖鞋,或者草鞋,或赤脚踏在泥土上、木地板上。
脸解放了。任何时候都不需要涂脂抹粉、描眉画眼了,干净,舒服,如光洁的鸡蛋。
这样站着或坐着吹箫,我听见,我的箫声变得从未有过的灵动。
笔记之:食
我学会了做饭。
食物的基本来源有两个:一是西溪河埠随处摆放的菜摊,有农民们自家种的最鲜嫩环保的蔬菜和最鲜活的鱼虾,二是超市。
早晨,用昨晚泡好的黄豆,用豆浆机做一壶豆浆。
中午,用鸡蛋和丝瓜烧一碗面条。
晚上,又用河虾和青菜烧一碗面条,照着菜谱,做了一个洒着玫瑰花瓣的土豆水果色拉。
这是我简单的一日三餐。
梭罗在瓦尔登湖就吃得很少,他说,吃得少,生活简朴,就可以工作得少。吃得多,必须工作得多,让自己成为欲望的奴隶。
贪吃的蛹,在羽化成蝶后,仅一滴蜜汁或别的甜液就足够了。
当然,如果我馋了,就去饭店里饕餮一下吧。
笔记之:住
我的整个屋子散发着原木的香味,隐秘的香让人想到阳光、春天和森林。
无名岛上只住着几户人家,离我最近的就是船娘一家。船娘家的窗棱是用细竹编的“福禄寿喜”,前院种着桑、桃、柿、栗,后院种着蔬菜瓜果,瓜果藤爬上矮墙,有的爬进窗子,累累瓜果随手可摘。
他们家庭成员很多:
一是船娘,五十出头,健硕,开朗,她说她从小就认得我。我叫她大姐。
二是船娘长年在外地打工的丈夫。
三是船娘二十多岁的儿子阿阿,在读大学。
四是船娘满头银发的老公公和婆婆,身体都很健硕,每天都下地干活。公公据说是个老地主,家教极严,我看到过他用筷子敲打吃饭时一只手垂在饭桌下的阿阿。
笔记之:行
西溪以舟代步,我托船娘帮我买一条旧小船,她将她家其中一条竹篷小船连卖带送地给了我。
脱胎换骨后的我,就是一只羽化后的蝶。船,就是我飞翔的翅膀。
每天,我带着我的箫,以一种飘逸的姿态和心情,穿行在西溪——沿湖漫步,水中潜行,或驾船飞渡,我逍遥来去,从天地接受新的灵气、温暖、祥和、醇美。
“溪鸟吾前身,溪花吾故人。”西溪,对于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如久违的生命的襁褓。
我是一个重生的婴儿,西溪的一切都是我复活的乳汁,是我灵魂复原的良药。
笔记之:黄昏
当夕阳金色的余辉洒进河湾,西溪像藏在玫瑰色薄纱下亮晶晶的指甲,瑰丽而神秘。
我一个人坐在廊前吃晚饭。远远看过去,船娘家的篱前正绽放着一丛丛粉红的晚饭花。花下,放着一张矮矮的未上油漆的方桌,几张矮凳儿,他们就在那儿随意地坐着,吃着简单的晚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随着阵阵晚饭花的香,飘过来他们的微笑和悠悠的醉意。
一阵强烈的孤独感瞬间洞穿了我。
我低下头,看见一滴又一滴泪落下来,落进碗里,落在面条上,青菜上,荡起一小圈一小圈浑浊的涟漪。
笔记之:夜·重生
夜被无边的寂寞统治。我仿佛是这世界的第一人和最后一人。
我又梦见了的莲。每个深秋,她都会到我的梦里来一次,一年只这么一次。可是,今年秋天她已经来过了,为什么又来了呢?
我拿开遮着灯光的伞。伞是左边买的,他用过的,还是原来那么新。现在,每晚,我都要开着灯,再将它遮在我头上,否则无法安睡,哪怕捏着丝巾也没有用了。这成了我新的怪癖。
打开电视,电视正播放着我喜爱的奇趣大自然节目。
小猩猩失去了妈妈,一个小男孩想帮它找个新妈妈,有意将它放进森林里,等待一只陌生的母猩猩接受它。小猩猩闻到熟悉而陌生的奶味,顿时哭得肝肠寸断。新妈妈一开始一直躲避它,小猩猩凭着本能一直跟着她,从一棵树跳跃到另一棵树时,母猩猩终于向它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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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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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泪不知不觉流下来,这是我隐居以来第一次流泪。
我好想澈澈。
我好想……
不!我没有资格想念,我不能思念,否则,我会被这日日夜夜的思念和寂寞消蚀得痛不欲生。
我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月夜的湖面呈现湛蓝色。蓝色水面上升腾起乳白的浓雾,与水光辉映成美丽的光环,仿佛有难以察觉的精灵和天使正在悄悄飞过。
西溪,仿佛是上天和尘世的灵媒。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接近上帝和天堂?
小时候,我曾潜入湖水的最深处,我听到了来自湖底洞穴的嗡嗡声,我相信,湖底一定有很多大洞,一定是冥河的入口处,是母亲的子宫,是我生命的来处。
我相信,现在也是,只要我潜入湖水,我就会到达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寂寞和痛苦的世界。
我停止任何思索,走到岸边,脱下外衣,闭上眼睛,屏息潜入湖水。
湖水以出人意料的温暖迎接着我,以母体熟悉而又陌生的安宁拥抱着我。
我来了,妈妈!让我永远在你怀里安睡吧……
忽然,一个寒冷的声音洞透了我的肺腑——“不行!”
你已抛弃了他们,已犯下深重的罪孽,你死了,解脱了,却是对他们犯下更大的罪。
你活着,至少对他们是一个安慰,也是你的责任。你不能让澈澈没有母亲,让养父养母失望,让爱你的人更加伤心。
我用尽全身力气浮出水面。
笔记之:澈澈
阿姨将热腾腾的饭菜摆了满满一大桌。
向上将养父接了来,澈澈则是律师事务所的司机接回来的。
澈澈进家门时,我正将我做的红烧肉端出来。澈澈一见,一把扔下书包,手也没洗,就扑了上来,抓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夸张地叫道:“妈妈,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你的厨艺长进不少啊!”
“多谢鼓励!快去洗手!”我笑着答。
“遵命!”澈澈边高声喊叫边消失在卫生间里。
大家陆续围拢到餐桌前坐下。
周末回家看澈澈,是我的节日,也是我奉献爱和责任的时候。我为他们做菜,收拾东西,换上鲜花,我为他们织毛衣……我千方百计为他们带去团聚和笑声。
对于养父,我要尽女儿的责任。
对于澈澈,我要尽母亲的责任。
而对于向上,是赎罪吗?不仅仅是赎罪,是的,我爱他,是亲人那样无法割舍的疼爱。
饭桌上,澈澈滔滔不绝:“妈妈,我昨天在学校上信息课时申请网名,电脑老提示‘网名重复,请重新注册’。我一气之下,就取了个名,果然没有重名,成功。你们猜是什么?”
我们问:“什么?”
澈澈说:“叫‘我是蠢猪’。”
大家哈哈大笑,我的心却猛地一惊。
“网名重复,请重新注册”。
请重新注册。
请重新注册。
养父笑得呛住了,大声咳了起来,我惊醒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给他捶背,向上给他倒水。
等我们忙完,澈澈又盯住我了:“我每次回来,妈妈都要给我说笑话的,今天还没说呢。”
我知道,他又想看我笑话了。每次我说笑话,他们总是笑,不是因为我笑话说得好,而是,我结结巴巴的样子。
我开始努力搜索记忆,结结巴巴地说:“一个人给了一个小孩两块钱请他帮忙买一个饼,剩下的给小孩自己也买一个饼。过了一会儿,小孩咬着一个饼回来了,将一块钱递给他,说,只有一个饼了。”
澈澈大笑。这回不是因为我结巴,而是真的好笑。
澈澈很快乐,我真高兴。
我忽然想起昨晚做的恶梦,又说:“我昨晚梦见蛇了,很大很大,好多好多,我冲上去,用刀一下子把蛇脑袋砍下来,还把它的毒液挤出来。我厉害吧?”
澈澈又大笑,一副“蔑视”的神情:“妈妈也就做梦的时候勇敢一下。”
这回向上没笑。他瘦了,话也很少。
阿姨把一盘虾换到我面前,说:“你多吃点虾,是先生特意让我给你买的。”
我怔住,不敢看向上,不知道他什么表情。
吃过饭,我和澈澈玩五子棋,又陪他看了会动画片。澈澈该睡了,我也累了。
洗澡前,我忽然想起忘了带睡衣。
阿姨说:“没关系。你没带走的东西都在,睡衣还在你们原先的卧室里。我带你去拿吧。”
“我不是让你清理掉吗?”我心里一惊。
“没有,先生不让。唉……”她说,又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心里一时不知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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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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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帮我拿出来吧,好吗?”
“还是你自己去拿吧,我也不知道你要穿哪件。”
“谢谢你,帮我拿一下吧。”我故意撒娇说。
她似乎忽然明白了,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去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她敲了敲浴室的门,把睡衣递了进来,嘴里嘟囔着:“奇怪啊,谁绑的黑线呢?”
“怎么了?”我问。
没听见她的回音,她已经忙她的去了。
我没有睡自己的小房间,我陪澈澈睡。在他酣甜的鼾声中,我也沉沉睡去,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笔记之:娲娲
娲娲扁着嘴,泪流满面地坐在我小屋的门廊前。
我边将船靠岸,边说:“哎呀,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灵感,我要养一只鹤,像林和靖那样,梅妻鹤子,有朋自远方来,鹤就会飞出去把我叫回来,多浪漫啊!”
娲娲又哭又笑:“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还有心思开玩笑,你想让我担心死啊。发生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诉我,恨死你了!”
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与左边分手的消息告诉了她。
娲娲的表情随着我平淡的叙述不断变化。最后,她叹了口气,说:“灵犀啊灵犀,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也会发生这种事情。可是,为什么要放弃左边呢?你以后怎么过呢?”
我说:“娲娲你放心,你无非担心我的生存问题,我还有些积蓄。现在,我厌倦了外面的世界,我想先静一静,享受享受。如果需要,我会去做家教的,教授一、两百块一小时课,我还可以参加演出,这些收入加起来,足够维持我的简单生活,还能留些积蓄给澈澈和爸爸。向上以前还给我买了很多保险。”
“万一你病了,谁来照顾你这个娇气包?”
“船娘会帮我的,这儿的邻居都像自家人。上次她公公病了,也是我帮她送医院的。”
看她不说话,我故意说:“说不定,万一这儿哪个农民看上我了,我就找个本份人嫁了,你着什么急呢?”
娲娲叹了口气,说:“事情已经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灵犀,现在,你不比从前了。所以,万一有什么难处,必须头一个告诉我,啊?这个世界上,你没有人可依靠了,只有我,知道吗?你父母年纪大了,管不了你很久的,只有我。现在我不能来陪你,将来老了,我们是一定要住在一起的,对,就住在西溪。”
我抱住她,不让她看到我的眼泪。
娲娲陪了我一晚,临走时,好像要跟我说什么,后来又说“没什么”,神情怪怪的。
笔记之:养母
养母从美国打电话来,问我过得好不好,有什么困难。
她告诉我她正在找保姆,争取尽快回来。
我说我很好,如果真有难处,我会回家的。
挂完电话,我哭了。
妈妈,谢谢你。我想你。
笔记之:清晨坐浴·老外
清晨,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沐浴之后,我双手合十,双目微闭,静坐在门廊前的地板上,享受初阳。
飞鸟的歌唱与飞翔偶尔打破亘古般的宁静。我听得出,那是一只鸳鸯,一只沙雁,一只乌鸦,还有一只野鸭,一只画眉鸟。还有轻微的“咔佧”声,似枯枝断裂的清脆声音。
手背上有点痒。是一只蝴蝶。
我睁开眼睛,又被她阳光下的羽翅闪耀得眯上了眼睛。久久地,我和它都静止不动,听得到时光在它翅膀上移动的声音。一分钟,两分钟,还是一小时?两小时?时间对于我已经失去了意义,我再也不用看表,看钟,生命对于我只有这一秒,这一秒,就是永生。这一秒快乐,就永远是快乐。
忽然,水声随船而来,远远传来一声问候:“你好!”
蝴蝶腾空而起。
是一条路过的小船,一个年轻英俊的外国小伙子,正向我夸张地挥着手。听船娘说过,最近西溪来了几位帮助湿地保护的外国专家,他们认为,西溪湿地,同时具有缓解洪水、补充地下水、防止水土流失、净化水、调节气侯等十个功能,是杭州之“肾”,西溪的存在直接改善了城市生态环境。
我也微笑着向远去的他摆了摆手。
笔记之:芦花·LEO
深秋到了,芦花开了。
万顷芦苇荡变成了白色的大海。坐在小屋前,芦花如滚滚浪花盛开在脚边,让人想起那句经典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任我的小船随风荡漾,小船碰着了水边的芦苇,顿时花飞如雪。
西溪沿溪有千顷蒹葭,十里桃树,十八里香溪,花开时几乎可以笼罩水面,有篷背的小舟行在其中,篷背会碰落无数白色花瓣或花絮,芦花名“秋雪”,梅花名“香雪”,桃花名“绛雪”,并称“西溪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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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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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立船头,箫声和着漫天“秋雪”,在漫无边际的空中、水中流转。
忽然,有人怪声怪调地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我回头,又是他——那个外国小伙子,正灰头灰脸地蹲在一丛芦苇里,全身上下净是泥水。
他毫不客气地上了我的船,说:“你可以请我喝一杯热茶吗?”
我笑说:“欢迎。”
坐在门廊前,他给我看了他拍的照片。
一张照片里是船娘一家——船娘正在用芦花编草鞋,公公用芦杆编鱼塘上的栅栏、上蚕结茧用的东西。婆婆咬着一枝芦秸,冲着镜头,乐呵呵地笑。
其余的,全是我各种各样在西溪吹箫的照片。
看我惊奇的样子,外国小伙子孩子似害羞又骄傲地笑了。
他叫LEO,来自英国,年轻的生态学博士,中国迷,说一口不太标准但非常流利的汉语。
笔记之:忘却难
西溪所有的季节都是丰收的季节。
今天船娘过来,叫我去帮她采柿子。LEO也赶来凑热闹。他和船娘一家也非常熟悉了。
苍劲古朴、铁干老枝的柿树上坠满了累累朱果,红的柿子、黑的枝叶,极其漂亮。架梯踏枝,手持网兜,套住柿子一拉,柿子就乖乖地落到了网兜里。
我们坐在桂花树下吃柿子,柿子软软的,特别甜,也特别香。
老公公给我们讲了很多西溪的老故事,我记得我应该是听过的,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如果一个人做了错事,改过了,就再也想不起来,该有多好。
“你怎么了?”
见我黯然,LEO问。
我摇了摇头。
笔记之:西藏神婆·襁褓
夕阳西下,我从一座桥走过另一座桥。
西溪沿山十八里,溪上桥有十八座,每一座桥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女儿桥、焚香桥、古灵慈、招隐桥、问云桥、漱雪桥……据说,每座桥都有一个故事,记载了西溪的历史和变迁,也演绎过一些伤心的爱情故事。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桥下,再也不是两年前那个走过玻璃桥的女子了。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传说黄泉路上有一条河叫忘川,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一切的前尘往事全都会烟飞云散。那么,来生还有什么可希冀的呢?即使生命轮回,又一次在桥上相遇,也是相见不相识……
正当我神思恍然路过满足亭的时候,迎面碰到了两个奇怪的人。
西溪古时曾有寺庙庵堂108座,如今一座也没有了,而这两个人,却都是佛家弟子打扮。
女的六十来岁,一身类似藏族喇嘛的服饰,非常华丽,闭眼端坐在亭子里。她的身后端立着一位中年男子,也是藏族服饰,却很简朴。他们向我问路,说她是西藏神婆,他是一位哲学教授,也是她的翻译。他们是来寻访西溪古迹的。
我详细回答了他的问题,帮他们指点方向,正要告辞。仿佛入定般的神婆忽然说了一句话,中年男子紧接着替她翻译道:“这位小姐,能否再请教一个问题?”
我说:“当然可以。”
她闭着眼睛,举起双手,在双眉上划了一横,在双眼上各划了一竖、在鼻子上划了一个十字,又指了指嘴,问:“这是什么字?”
我一看,顿时心里洞明:“这是一个‘苦’字。”
她好像很吃惊我这么快就猜出来,叹了口说:“对,人带一个‘苦’字来到世上。”
我听出她为什么叹气,一定是猜不出这个字来的人,才是有福之人。是的,我猜出来了,我是个苦命的人。
接着,她微微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说:“可是奇怪啊。”
我等着答案。
“我在你脸上看不到‘苦’字。”然后,她不再说话,重新闭上眼睛,皱着眉,仿佛在努力看清什么。
过了许久,她好像看清了,说:“你家中有包,包内有一红色襁褓。”
我如雷贯耳,不由一阵心惊——这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爱之因,恶之果。幸也,不幸也。”
“请明示。”
“你命里要还两份债,第一份债能还清,第二份债生生世世也还不清。”
我又一次心惊,她指的是向上和左边吗?还是另有所指?
我不敢肯定,请求她明示。
她说:“使我们视而不见的光亮,对于我们就是黑暗。”
未等我细加思索,她又说:“剪破襁褓,丢弃方圆十里之外。孽缘此生便可自行了断。再不用生生世世纠缠不休,恩怨不绝,痛苦煎熬。”说完,他们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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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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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我打开襁褓,襁褓里还有那条破旧的白色丝巾。
“剪破襁褓,丢弃方圆十里之外。孽缘此生便可自行了断。再不用生生世世纠缠不休,恩怨不绝,痛苦煎熬。”
不,我不愿按她说的做。孽缘此生已然了断,可我正是要等待来生,哪怕生生世世纠缠不休,恩怨不绝,痛苦煎熬,我愿意。
我信佛,我崇尚佛教的向善,但我知道我违背着佛教的原则——佛教让人修行,超脱轮回,到达极乐世界。我不愿到达极乐世界,我怕到了极乐世界,人不再有七情六欲,我们不再相识相爱。我不愿意。
我们说过,六道轮回,哪一道我们都在一起。对于今世,这是唯一的安慰与希冀啊。
笔记之:冬眠·客人造访
冬天,我成了一只冬眠的动物。
我常常靠在火炉旁取暖,看窗外的白色水鸟机灵地在水面出没,听雪粒子敲打芦苇枯叶的沙沙声。回忆,做梦,更多的是黑甜的沉睡。没有人会来打扰我的白日梦。
然而这一天,我的梦乡里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一个老渔夫,带着几个城里来的女士来找船娘的老公公打听一件事,他们一家均不在,便敲响了我的门,想借坐一会儿,等他们回来。
渔夫对我说:“当年康有为隐身在西溪,希望能忘却红尘,与世隔绝。有一天,他和文人朋友们在秋雪庵附近泛舟饮酒,见到芦花飞舞之时,诗兴大发,提议联句,留下了一个碑刻,但日子久了,这块石碑不知道哪儿去了。前些日子,这块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了近百年的石碑终于重现西溪。而发现者,就是老公公。这五位女士就是来找他的。”
五个与我同龄的女人,都是西溪湿地文化研究的志愿者,她们中有的是摄影家,有的是画家,有的是散文家,有的是小说家。她们都有着很有意思的真名:“沧桑,婴音,芳菲,福莲,周圆。”
单看她们的名字,我就觉得她们和西溪有缘,也和我有缘。
自然,她们看到了箫,问我会不会吹。我说会。
一曲终了,好久没有人说话,终于不知谁说了一句:“太不可思议了。我无法想象西溪居然有你,可我现在也无法想象西溪没有你。”
我正担心她们会不会因好奇而问更多的问题而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时,船娘回来了。她说老渔夫是一个“水上漂”,常年一个人吃住在船上,西溪,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关于西溪的故事,他十天十夜也讲不完。
船夫带着她们将船撑离河岸时,忽然回过头来对我说:“下回我来给你讲一讲西溪的隐居故事。”
笔记之:奇怪的猎鸟人·丹顶鹤
冬天来了,船夫没有来。在西溪纵横交错的河道里,我也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一个风雪即将来临的傍晚,却来了一个陌生的猎鸟人。
他扛着一支枪,站到了我的篱墙前。
我放下箫,看着他举着枪,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我的心里没有惊讶和害怕,只有梦一般的茫然。
终于,他站到了我面前,忽然把枪横着捧起,说:“谢谢你让我立地成佛。”
原来,他亲眼看见他追逐的猎物——一只丹顶鹤——在我的小屋上、和着箫声绕飞了三圈,消失不见。
我转身寻找丹顶鹤。我从来没有见过丹顶鹤。原来,传说中的西溪湿地之神真的存在!
等我回过神来,猎鸟人不见了。
笔记之:寒假
长长的寒假,澈澈回来了,阿姨则回安徽老家了。如果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如果时间抹去痛苦的回忆,这是多么和睦幸福的三口之家。
是的,和睦,幸福。我们似乎都真的忘记了我们曾经相爱,我们已经离婚。当然。我们之间有着明显的客气和隔阂。甚至,我们都没有问对方为什么还是一个人。
向上变了,变得成熟,宽容,随和。他居然允许澈澈一个假期不参加任何课外辅导班,居然赞扬我烧的菜,居然同意和我们一起去吃“垃圾”——肯德基。在他面前,澈澈不再战战兢兢。
我也时常反省。一直以来,我总是息事宁人,顺从他,但潜意识里却认为他是错的,才会委屈,才会不快乐,才会背叛他,我难道是对的吗?
是的,我错了,而且已经错过。
笔记之:元宵·幻听
正月十五,我们在门前宽阔的草坪上放烟花。
澈澈亲手点燃了一个烟花,兴奋得不行,赖着还要放。
向上对澈澈说:“妈妈怕冷,我们进屋吧。”
澈澈不肯,又盯上了隔壁家小朋友放的烟花。
向上没有命令他回家,而是抓起我们的手,依个给我们使劲儿揉,哈着气。我突然想起,这是我和他离婚后第一次身体的接触。我下意识地想抽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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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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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却丝毫没有察觉,紧抓着我的手。
澈澈仰着头,转着圈,叫:“好漂亮啊!好开心啊,好幸福啊!”
此刻,我和澈澈深有同感。我留恋此时此刻,我留恋他们,留恋这个曾经属于我的家,我愿意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过好每一天。然而,对于向上,仅有亲情是不够的。
忽然,一朵粉红色的烟花悄然绽放。
多么美丽、多么熟悉的烟花!
“你知道从天上往下面看,烟花是什么样的吗?”我仿佛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灵犀。”
左边!是你在叫我吗?
左边!是你吗?是你吗?你在哪儿?
没有。没有人叫我,那个声音,来自绚丽无比、空旷的天宇,来自我的幻觉。
我忍住泪。我不能再为那个声音流泪,那个声音已经永远不属于我,我必须心静如水。
我活着,只是一份责任。如果没有人再需要我的时候,便是我解脱的时候。
笔记之:疑问
寒假结束了,我们一起送澈澈回学校,我的车拿去修了,向上送我回西溪。
他没有进屋,也执意不用我送,他说他会将小船泊好,到时请船娘带回来。
他帮我带上门。
我以为他走了。可是过了很久,当我打开门,却发现他刚刚离去的落寞的身影。多年以前,他学会了划船,但很久没有划了,样子很不协调。我的心隐隐作疼。
刚才,他一直站在门外吗?他在做什么呢?
笔记之:梅宿
在梅花即将开放的前夜,西溪已开始被一个幽香的梦境蛊惑。
我驾着我的“翅膀”出发。
我将两只小竹筐提上小船,一只放满了酒菜、干粮、零食、水果,另一只放了被褥、枕头、靠垫。
我随风飘荡在十里香溪,像古人那样尽情畅游,也许几个小时,也许一天一夜,也许十余日不归。
在这浩渺、古寂、幽野的冬天的西溪,天地仿佛只有我一人。我躺在悠悠飘荡的小船上,以亘古的耐心,独自等待着次第花开,独享世间最纯洁最古老的芬芳。
我第一次喝酒,喝了三口,就醉了。在梦里,我看到了梅花雨如瑞雪纷飞,我看到了我生命之初的第一眼,我看到了散发着芬芳的娘的莲……
船随风飘荡在千万棵依水而立的老梅树下,我躺在船上,张大嘴巴,贪婪地承接着朵朵梅花上积雪化成的水滴,仿佛吮吸着母亲芬芳的乳汁。
笔记之:求婚·信仰
我病了,感冒发烧。
当我醒来,睁开眼睛,听到LEO说:“让我娶你吧,灵犀,我爱你。你也需要我。”
我一时以为还在梦中。
我从来没有想到,LEO会爱上我。他比我小近十岁,而且我所谓的美丽并不符合外国人的审美观点。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对LEO说:“谢谢你。可是,我的爱情、我的欲望早已为一个人长睡不醒,或者说,已经为那个人死去。”
LEO说:“不是死去,是沉睡,让我来唤醒你吧。”
我摇了摇头,心里很感动。
LEO继续有点语无伦次说:“你知道吗?我们国家有句谚语,缺少亲吻的人更容易感冒生病。请你让我亲吻你,哪怕你现在还没有爱上我,我不在乎,你需要我。”
我欠起身,抱了抱他,亲吻了一下他年轻光洁的额,说:“LEO,我喜欢你,像喜欢我的弟弟一样。”
漫漫长夜,我向LEO讲述了我的故事。故事讲完了,天也亮了。
LEO起身拉开窗帘,回过头对我说:“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们古人说过,逝者如斯夫。昨天的你不是现在的你,你已经死了,也跟我无关。对于我,你是新的。上帝让我带给你幸福,他会保佑我们的。灵犀,只要你努力,你就会幸福的!”
我问:“LEO,你是基督教徒吗?”
“我们祖祖辈辈都是。”
“可我是佛教徒。佛和上帝会闹矛盾呢。”
“宗教不等同于信仰,在各种各样的宗教里,有大量的信仰是经不起哲学追问的。其实,你和我都不是真正的教徒,但我们有信仰,我们的信仰是相通的,那就是善良和爱。”
我心里一惊,的确如此。
LEO继续说:“比如,佛教追求佛的境界,超脱轮回,抵达西方极乐世界;道教追求自然本身,天人合一;基督教则崇尚博爱。但三者殊途同归,追求的都是一种境界,就是至善至美的境界。我们的信仰是善良和爱,不是什么具体的佛教、道教育和基督教,我们不必幼稚到放弃身体欲望和情感意志,我们不能舍弃现实的尘世生活、世俗的衣食住行,除非死亡,我们的归宿不是宗教,而是我们善与爱的信仰,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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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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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对的。可是,我更相信命运,相信缘份。我甚至相信一个人是否会去努力,也是命里注定的。所以,一切顺其自然,随遇而安,这就是我的信仰。如果我和LEO有缘分,我们自然而然会相爱,可是——我不爱他。
“LEO,如果我也爱上了你,我一定会顺其自然,可是我没有。”
LEO沉默了。
笔记之:春种
春天来了,西溪又绿了。
我请船娘教我种菜。围着木屋客厅的玻璃房,我们种了金铃子、葫芦、丝瓜。在阳光下,我眯着眼睛想象,过不了多久,藤蔓便会顺着我们插的芦杆往屋顶爬,从玻璃房往外看,便是郁郁葱葱的绿意,天然的绿色窗帘。到了夏秋,就会结满金灿灿的金铃子、绿油油的丝瓜和可爱的黄葫芦。
我们还在屋子后种了玉米、豆子、西红柿和茄子。
我还准备养几只小鸡。
我想象着我也许可以过一种自给自足的生活,心情如阳光般明朗。我对LEO说:“等果子成熟了,我们一起摘啊!”
LEO却没有我这么高兴,他将眼睛看向别处,说:“也许我吃不到果子了。”
笔记之:渔夫·隐居故事
我已经把渔夫忘记时,他来了,原来,他到外地过了一个冬天。
他是来实践他的诺言的,在整个春天里,他来了九次,一共给我讲了九个真实的古人隐居的故事,大意如下:
1、最虚幻之隐
宋朝赵构建都杭州时,想建宫于西溪,可是碍于工程浩大奢华,后来选了凤凰山脚,恋恋不舍地说“西溪且留下”,这一留,就留了一千年,与西溪失之交臂。
据说,后来赵构曾在西溪隐居过,但没有证据。
2、最具影响力之隐
西溪有个地方叫“杨圩”。
宋代功臣杨统制曾权倾朝野,他深记道家的六字真言:“功成名遂身退”,及时选择了退隐,不仅如此,还劝自己的兄弟也退归林下。他们在西溪各置一圩之产,兄弟友爱,妯娌温婉,种花耕读,衣食无忧,直至九代同堂其乐无穷,令世人无限羡慕,西溪从此成了文人们的精神退养家园。
“杨圩”是一个完美的和谐社会,最能体现西溪世外桃源的特色。
3、最美丽之隐
光绪年间,昭明寺年轻居士惠仁奉方丈之命去西溪探望老友,遇见了在竹林深处吹笛的紫衣少女,一见如故。每天中午,他们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林中,或聊天,或吹笛听笛,相聚了整整四十一天。
然而,红颜薄命,原来紫衣少女身患重疾,是来西溪云溪庵隐居的。原以为就这样走了,却遇到了惠仁。她临终前说,是惠仁给了她两个月最美的生命。
为了纪念紫衣少女,惠仁打造了一口铜钟,送到了云溪庵。如今庵堂不再,铜钟依然。
4、最浪漫之隐
清朝的厉鹗是历代吟咏西溪诗词最多的文人。
一天,他和好友一起在西溪梅花烟一处楼阁前,听见了一阵凄凉、婉转的琴声,深为陶醉。忽然琴声停了,美丽的抚琴女子趴在琴上嘤嘤抽泣。询问之下,得知她叫朱满娘,乳名“月上”,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女儿,因前两年一场大火,家境败落,从此过上卖艺不卖身的青楼生活。最近一位地方官绅硬要纳她为妾,老鸨爱财答应了。
厉鹗立即动用各方关系,将此事圆满了结了。从此,月上成了他的红颜知己,两人月夜泛溪,碧浪同舟,生死相伴,成为西溪一段佳话。
5、最著名之隐
元末至清初,西溪逐渐成了一个著名的隐居之地。其中,“西溪二隐”声名远播——
一位是孙蔗田,才华横溢,生来喜好吟咏,却不受征聘,而是隐居在西溪以梅花著名的安乐山,自号采薇子。
一位是包太白,与孙蔗田性情相同,而且均是钱塘(杭州)人,两人交谊最深,常常结伴登山临水,选胜探幽,着有《采薇子》《蔗田集》等,写下了无数关于西溪的诗句。
6、最惬意之隐
明末清初,“西溪两晴川”,说的是隐居在西溪同名的两个本地人——一个叫沈晴川,一个叫孙晴川。
两家仅隔一条河,连着一座桥。
两人不仅同名,而且年龄相仿,同样家境殷实,志趣也相同。孙晴川是著名的经学家,门前有高大的樟树等乔木掩荫,屋后竹林苍翠,两边梅树围绕,沈晴川家中还有藏书楼七桂楼,藏书丰富。他们家朋长聚,吟诗作画,常同厉鹗等人出游赏梅,被人们称为“河渚陆地仙”。
他们在神仙般的生活里,没有虚度年华,而是详细搜集记载了他们热爱的西溪的一切,著成了《南漳子》,介绍西溪的历史地理古迹等。一个写书,一个作序,珠联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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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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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说,他们的后人常梦见他们,两个“陆地仙”在另一个世界里,还是一对好兄弟,诗酒相对,风雅相应。
7、最感天动地之隐
清末太平军攻占杭州时,家有万卷藏书的丁氏兄弟携书避居西溪,为抢救《四库全书》呕心沥血。后来兴办实业,为民族工作作出了很大贡献。
因感慨于“子欲养,亲不逮”,丁氏兄弟父母过世后抱恨终天,便舍弃红尘,在停放他们父母灵柩的家祠,盖了一座风木庵,以尽孝心。庵内古木苍翠,内室朴陋无华,兄弟布衣草履,终于此庵。
8、最简朴本真之隐
《西溪梵隐志》是目前能找到研究西溪最详细和最有价值的书,作者是号称“梅里居士”的隐士吴本泰,他是第一个将西溪比作“桃花源”的人,也是题写“秋雪庵”之人。
明亡后,七十余岁的吴本泰正式卜居西溪蒹葭深处,读书作画,广收当地庵庙和古迹风俗,并记录了众多草堂、山庄之类的别业名。
在西溪隐居者中,他堪为简朴本真——“性淡泊,无嗜好,绳床棐几,朝齑暮盐”。
9、最耐人寻味之隐
西溪秋雪庵南面,曾有一个庄园叫泊庵。
泊,意思是飘着,累了,停下来歇一歇,暂时的,不是永久的。这是三个邹姓兄弟建造的庄园,他们和附近不少隐居在此的邻居一起,玩芦叶,勤耕读,坐艇钓,在梅花下置放蒲团,吟诗作画,阖家美满,与世无争,让世人艳羡不已。
本意是泊着,却成了永远。
这是隐居者最好的归宿,也是对隐居最本真的诠解。
笔记之:渔夫消失·使命
飘泊的渔夫给我讲了九个隐居故事后,又忽然消失了,总让我觉得,他的出现,仿佛是来完成一个使命。
而九个隐居故事,每一个都似乎蕴藏着与我命运有关的契结。
是什么契结呢?
当我将渔夫的故事复述给LEO听的时候,LEO说:“每个人来到世上,都带着使命,每个人的使命互相交叉,互相恩惠,所以才会有欢乐和幸福,没有人光为自己活着。他对你讲这九个故事,也是他的使命。你知道我来中国的使命吗?”
“知道,你是来帮助西溪的。”
“现在我才知道,一是为西溪,一是为你。”
“为我?”
“是的。我来告诉你你的使命。”
“我的使命?”我更加不解。
LEO说:“李斯特说过:‘天才对这个世界有他的责任’,你难道还不知道你的使命吗?”
这时,我忽然想起那天满足亭中神婆说的那“两份债”,恍然大悟——原来答案在此!
我的使命不仅是爱,还有音乐,音乐!在我无所事事、虚度光阴时,我居然从来没有想过我和西溪与生俱来的情缘,没有想过我可以像那些古代的隐居者一样为西溪做点什么,为后人留点什么——对!我可以进行音乐创作,为西溪创作音乐!
缘分是多么奇妙啊!一语惊醒梦中人的,居然是素未平生的藏族神婆、神出鬼没的渔夫和来自遥远西方国度的LEO!
笔记之:天籁
当我如被醍醐灌顶,我的耳朵神奇地恢复了儿时的特异功能。我吹响箫,会听到超出箫声千百万倍美妙音乐的交响,那是西溪所有的声音,那些在幻觉和记忆里不断重叠交叉的声音——
一只鹰,叼走了一条鱼向着空中叫唤一声,为他的妻儿送去丰收的喜悦。
一只小水貂在用力地吃奶。
白鹭东飞西落,芦苇被它压弯了腰,轻身尖叫。
远处飘来的钟声,与林中的每一片树叶窃窃私语。
醇厚的牛鸣。
蛙声一片。
在日落之后某个待定的几分钟之内夜鹰的长啸。
和曙光一起歌唱的雄鸡。
船娘边洗衣边轻声哼唱着甜糯的越剧。
滴嗒的雨声将小屋友好包围。
鱼跃。
鱼网哗地撒在水面上,水珠如碎玉落盘,叮叮咚咚。
船过的哎乃声。
枯叶的碎裂声。
松鼠悄悄在叫唤同伴。
湖上太阳如火炉般发出的轰鸣。
炊烟缥缈的歌声。
婴儿在吮吸乳汁。
母亲悠远的催眠曲。
一位老人安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所有的声音在我耳里,诠释着西溪千百年来不变的美丽灵魂,也诠释着人类永恒的主题——生命、爱和死亡。
笔记之:创作困惑
然而,我灵感如泉水喷涌,心却平静如镜,那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我没有创作的激情,我的音乐找不到它要去的方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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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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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娘又在唱《宝玉哭灵》:“天缺一块有女娲,心缺一块难再补……”
心缺一块……是不是因为我的心缺了一块,再也补不上了?
笔记之:又遇神婆·顿悟
没有想到,一年一度的西溪龙舟盛会上,在梅花古泉旁,我与神婆、那位跟随着她的哲学教授又一次邂逅。
泉水滚滚,如冉冉绽放的梅花瓣,袅袅升腾着清冽的幽香。
他们坐在泉边的菩提树下,菩提树巨大的树冠形成了天然的穹顶,庇护着树下一群虔诚的善男信女,树上伸下来无数的枝叶,就好像是在为悟道者接通天地之灵气。
在佛的面前,每个香客都是孩子。孩子并不真正懂佛,也谈不上信仰,却对佛怀着无比虔诚之心,热爱他,敬畏他,依赖他,需要他。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滚滚红尘中,谁没有一颗向善之心?哪一颗心没有过孤苦无助、烦躁不安甚至万念俱灰?这时候,这颗心并不是真的看破红尘,而是需要一条渡船,将无望的心带到希望的彼岸,将浮躁的心带到宁静的彼岸。
此时,西溪,就是一条渡心的船。
我像一个迟到的学生,悄悄找了个边上的位置坐下。
神婆对香客们说:“你们知道‘菩萨’是什么意思吗?”
香客们答:“不知道。”
神婆说:“是‘觉有情’,有情指众生,自觉后而觉众生,当众生痛苦时,菩萨大慈大悲,普度众生,了却一切烦恼,永远清净自在。菩萨不是有求必应的,而是需要众生的感悟。”
神婆说:“佛所发现的人生真理,非常的简单,甚至简单到说不出来大家都不敢相信,就是五个字——‘别胡思乱想’。悟道成佛,随时随地都是可能的,不要把开悟想象成升天成仙之类的,开悟只是平常事,就像放下肩上的重担一样平常。一个人人品正,一心一意地做人,就自然而然成佛了。”
香客们窃窃私语,有的平静,有的忐忑。
神婆说:“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有一次,有源师傅去见大珠慧海禅师,问道:‘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大珠答道:‘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有源师傅很诧异地问:‘是不是一切人都像师父这样用苦功呢?’大珠答:‘不像’,有源师傅问:‘为什么不像?’大珠答:‘他们吃饭时不肯吃饭,百般须索;睡觉时不肯睡觉,千般计较,所以不像了’。”
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我的心!在这道强烈的光亮里,我听见,我和佛的使者汲水的水桶在梅花泉井中互相碰撞,瞬间,西溪水和恒河的圣水融合在了一起。
回到小屋,我如神灵指点般打开电视,电视里出现了那个魂牵梦绕的人——左边!
他不仅摆脱了困境,而且正在逐渐成为一个新环保行业的领军人物。
我原以为,爱已结束,音乐已开始。其实,是我错了,是音乐早已开始,爱永无止境。音乐的债可以还清,情债却生生世世无法还清。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停止过思念和爱,却像“吃饭时不肯吃饭,百般须索;睡觉时不肯睡觉,千般计较”的人们一样,自欺欺人地压制着它,漠视着它,甚至从来不愿意主动去回忆,去思念。我原以为,心死就是悟,无爱无欲就是解脱,放任自流就是顺其自然,却原来,真正悟的是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我的心从未有过的充沛、轻盈!
心找到了归处,音乐自然也找到了去处。
笔记之:箫协奏曲
LEO要回国了,临走前,他说,除非我改变主意接受他,否则他可能不会再来了。
他说:“perhaps(或许)……”
我摇了摇头:“对不起,LEO,没有perhaps(或许),所以,你要重新寻找。”
他点了点头。
我没有再说话,拿起箫开始吹奏,请LEO当我刚刚完成的箫协奏曲《西溪天籁》的第一个听众。
《西溪天籁》*
(箫协奏曲)
1、索(Sorrow)
寻寻觅觅的江南女子,在西溪的秋风萧瑟之中抚琴独立,吟唱着悲苦的人生,思索着生命的真谛。
箫在这里极具女性化的色彩,而不知起于何时的中国古老「琴歌」,成为《索》的主要创作形式、以琴、箫、唱为主体,结合MIDI、合唱、乐队,营造出音乐所需要的空间与意象,刻画人类探索生命内涵的深远意境。
乐谱(略)
2、怆(Grief)
漫天飞雪之中,《怆》借用古曲《苏武牧羊》原旋律的几个基音来发展创作,以苍凉的箫音道出了苏武的悲壮,人生的无奈和苍凉。
源于良渚文化的先民们,驾着一艘艘独木舟出没于惊涛骇浪之中,寻找栖息之地。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这个河泽纵横的荒蛮之地,在世外桃源般的西溪住了下来,繁衍生息,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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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章(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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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谱(略)
3、卜(Sacrifice)
当我听到《卜》这一曲天与人的颂歌时,仿佛在一个无风的早晨,随着炊烟稳稳地向上升腾,升入了云端。
我看见,一群虔诚的祈祷者匍匐在大地上,箫和埙的重叠,造就了一种天人合一的庄严境界。男声和合成器的「巴都」配合康加鼓的音型,使场面充满动感。说是祭祀求愿场面,倒不如说是人们对西溪、对自然、对上天最原始的礼赞。
乐谱(略)
4、寞(Lonely)
尺八的声音,似默默无语的凝视,似孤独的隐居者思绪万千的冥想。长长地叹息,涌动着一个不安的灵魂?箫声却渐渐让我趋于窒息,在它的追逐中,我满无目标的狂走、狂走。
这首怨曲,十分无奈,令人落泪。大埙、中埙、小埙、低音箫、尺八,当它们一起和箫对话时,似一群怨女在互诉心曲;加之以钢琴、筝的即兴演奏,显示出中国音乐那极其人性化的多变特性。
乐谱(略)
5、幻(Illusion)
比起经常使我欣喜欲狂甚至流泪的日出来说,我更喜欢在月光下散步。幽幽的、不太明亮的光,经常使我产生幻觉,爱的感觉。
在MIDI制造的东方神秘色彩中,箫诉说着古老的语言。中间一段箫的吹奏采用循环呼吸高难度技巧,十六分音符连绵不断,加上人声伴唱及乐队节奏的变化,使音乐形象极为飘逸,这是倾诉啊,那得到释放后的倾诉!它将人们引入一种神奇美丽的魔幻境界,我愿意永远躺在其间,倦倦地睡去。
乐谱(略)
6、真(Innocence)
真、善、美的世界,以真为最!滚滚红尘之中,《真》诉说了人们对真的向往。
「夕阳下,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西溪,一位迟暮老人面对一群纯真的孩子,尤如被太阳烧烤、被暴雨浇泼、被冰雪覆盖的枯树,面对柔和的春风,他的心温润了、酥胀了。少年合唱团和黑鸭子的纯朴和音,配合祥和欢快的箫,营造了一个万物和谐相处的欢乐世界。
乐谱(略)
7、玄(Mystery)
诵经、吟唱和箫融为一体,是先知先觉的智者在向人们解释着大千世界,还是芸芸众生在超度自己的灵魂?
现代人的情感和古老宗教情绪的相互渗透,渺渺箫音、优美旋律如空中的云雀一声声宛转飞入云霞,传送着春天的信息,让人领悟天人合一、和谐自然的终极理念,东方智者对大千世界的感知。
乐谱(略)
LEO听我吹奏完协奏曲里箫的部分后,久久没有说话,眼睛却湿润了。
我陪着他一起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LEO终于说:“灵犀,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音乐,我答应你,我会忘了你,但我会记住这个音乐。你一定要继续努力,你会成功的!”
我激动地说:“好,我这就去找张老师。”
*引用张维良先生箫协奏曲《天幻箫音》相关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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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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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幕拉开。
一个通灵透明、绿意盎然的春天呈现在人们眼前,春天的气息一直从舞台延伸到每个人的嗅觉里。
两位女子,一坐一立,一琴一箫,在舞台的中央,仿佛所有的阳光都为她们降临。尤其那个吹箫的女子真是美绝了,披着如漆长发,着一袭雪白飘逸的古代服饰,两眼若喜若愁地不知望向远处的什么地方。而箫声如水,层层地环住了她。她的姿态,她微垂的颈,妩媚的唇,她舞蹈着的雪白手指,这一切使她如水中的莲花缓缓地、缓缓地绽放……
灵犀已经记不清这是《西溪天籁》第几场演出了。在章老师的策划下,经过一年多艰苦卓绝的组织、排练,《西溪天籁》终于问世,不料在国内外引起了轰动。媒体称,这是继挪威乐队的《神秘园》、杨丽萍的《云南印象》之后又一次“美的艺术飓风”。
溢美之词无以复加——
国内专家评论:“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箫音乐,曲目以颇富哲学意蕴的单字命名,组合了箫、MIDI、合唱、乐队等多种形式,聚集了国内最著名的演奏家和乐队、舞蹈家、歌唱家、合唱组合,音乐与舞美、灯光、服饰、舞蹈、情节完美结合,尤其是,协奏曲融合了我国西藏最著名庙宇空行母的颂经,极大地丰富和拓宽了箫音乐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英国某周报评论:“该协奏曲由著名青年音乐家灵犀也就是曲作者亲自演奏。第一声箫起的时候,心便随音而飞,魂亦追乐而去,剩下的,只是一空空如也的躯壳而已。这不仅是对由西溪引伸的中国古老山水文化、归隐文化、宗教文化的演绎,而且唤起了我们对人类来处、去处的寻觅与思索!”
香港媒体记者评论:“《西溪天籁》已由香港雨果公司出品,并名列雨果十大畅销CD之首。录音准确地抓住了‘箫’那种高音区一飞冲天、绵绵无尽的感觉。用行话讲,具有丰富的‘空气感’。我曾在一套价逾百万的高档器材上播放此碟,的确有‘响遏行云’之效!但尽管如此,人们仍然要亲历演出。”
美国某杂志评论:“古老的语言,魔幻的境界。让你疲倦的灵魂追逐空灵的箫声,在一片嚣嚣之上,自在徜徉,得到了长久的抚慰与休息。”
日本某作家评论:“这是我所熟悉的箫么?曾经那么幽怨的箫?不,这是世间最纯洁、最美妙的乐音!多么柔美的声音,多么美丽的画面,我愿意永远躺在其间,倦倦地睡去,让灵魂自由飞升、超度。”
网友评论:“我那位写诗的朋友仔细地欣赏了这张《西溪天籁》。半晌无语。长叹一声,罢罢罢,快把这张CD送与我吧。倘若不给,我就要抢了。最后,他把它抢走了,留下了那管不出声的破箫作为交换。我被他气得不行。”
而最让灵犀欣慰的是政府领导的公开评价:“《西溪天籁》是西溪最恰当的形象代言人。”只有既懂西溪又懂音乐的人才会这样评价。
……
今晚的演出不同寻常。台下,不仅坐着灵犀的“粉丝”,还有政府请来为西溪申报国际湿地文化遗产的来自世界各地的评委们。这不是一场休闲娱乐活动,而是申报正式程序的其中一个环节。
当灵犀接到通知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她的“使命”。
大幕落下,掌声经久不息。
灵犀忽然看见,冯老师——此刻作为政府主要领导正坐在台下中间位置用力鼓掌,他专注地看着她,嘴角露着笑意,似乎在为她感动,为她骄傲,又似乎深含着某种默契。
四目对视的一刹那,灵犀忽然想起他说的那句话:“以后,我会在我可以帮助你的时候尽可能帮助你!”
灵犀瞬间明白了,在这个唯利是图的市场经济大环境下,为什么《西溪天籁》的问世如此顺利!
大批记者凭着敏感的触觉,早已等在后台采访灵犀,话题主要围绕《西溪天籁》与西溪申报人类文化遗产的关系,问她有没有小道消息,问她政府是不是要请她当西溪的形象大使,最多的问题是,她为何隐居西溪,是效仿古人,还是为了潜心创作,还是哗众取宠……
灵犀说了句“很抱歉”,便微笑不语。对于这些问题,她真的无可奉告,而她的作品,更无法用语言诠释。
手机响了,打破了尴尬局面。只听娲娲在电话里焦急万分地哭叫:“灵犀,快告诉我向上的电话!快!”
“怎么了,你在哪儿?”
“我在杭州,我朋友开车撞死人了,涉嫌交通逃逸!被抓起来了!他是冤枉的!灵犀,求求你,叫向上帮帮我们!”
“好好好……”
二
娲娲的朋友(确定地说是男性朋友)叫林安,杭州人。娲娲含糊地说他是沈阳的铁哥们。但灵犀看到娲娲几天来一直眼泪汪汪、焦急万分的样子,感觉到他们倆关系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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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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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奇怪的是,有一天沈阳打电话到灵犀家找娲娲,通话时却半句没提林安的事。联想起近年来娲娲来杭州总是神秘兮兮的样子,灵犀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天哪,莫非林安就是娲娲的杭州情人?!
娲娲,你怎么也和我一样呢?如果沈阳知道,怎么得了?
娲娲,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
没容灵犀找到机会问问娲娲到底怎么回事,麻烦事接踵而至——养父突发脑血栓梗阻!
养父生命危在旦夕,医护人员却不紧不慢,推三阻四。
一个人进了医院,感受到医院的冷酷,才会深切体会到,只有在亲人面前,你才是珍宝,而对于这个冷酷的世界,你什么也不是。
从来没有吵过架的灵犀,差点扑上去和不负责任的医生大打一架。好在向上及时赶到,联系到了熟人和医院的领导,事情迎刃而解,养父得到了及时抢救。灵犀忽然发现,重大的变故面前,自己是那么没用,而向上显得那么重要。
重大的变故也往往使人迅速成熟。虽然,灵犀的脸上常流露出对养父失而复得那种孩子般的喜悦、感恩,也时常像个受惊的小鸟一样为他的病情和疼痛担忧,但她已不再是那个不懂人情世故、懵懵懂懂的单纯女孩了。她默默担当起了照顾养父的主要角色,一门心思,买菜做饭,端茶递水,精心给养父准备各种补品和食物,晚上陪到很晚再回到养父养母家,让养母先休息,她则准备第二天的食品、衣物等等。虽然她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多事,动作不算利索,但很细心周到。
当人们共同面对了灾难,他们会想起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比如生命、幸福和珍惜的意义,这时他们比较容易忽略相互的隔阂,曾经的恩怨。
这段时间,向上也表现了前所未有的细心周到,甚至,他每天会按时泡好两杯铁皮枫斗晶,给养母和灵犀服用,说:“你们两个可不能再生病了啊。”让养母和灵犀深为感动。
这天,向上匆匆赶到医院,说:“林安的案子终于结了,明天无罪释放。”
灵犀笑说:“太好了,谢谢你,你亲口告诉娲娲吧,我可不能无功受禄。”
向上笑说:“好,不过,军功章也有你一半。”
养父和养母看在眼里,会心一笑。
经过灵犀、养母和医院保姆悉心照料,养父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转。
这一天,养父恢复了往日的谈笑风生。他忽然想起什么,说:“灵犀,明天来时,帮我带上收音机解解闷,在床头柜里。”
灵犀说:“我肯定会忘的,还是现在开车去拿吧,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听啦。”
灵犀走后,医院保姆边给养父捶腿边说:“你们两老真有福气啊,我在医院干了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孝顺的女儿女婿!”
养父和养母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心里又是甜蜜又是辛酸。
在养父的床头柜里,灵犀找到了收音机,还意外地看到了向上在他们离婚时给养父的一封信、一张存折。
“爸爸:
很多话说不出口,所以就写了这封信。
我们的事,不怪灵犀,主要是我的责任,请您原谅。痛定思痛,我想起,有一次,她在看电视栏目《真情》时,听到里面的主持人对委托人说:‘她嫁给你干什么?嫁给你,是要你疼的。’她听得泪流满面。我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我醒悟了。
爸爸,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最爱她的人,我不愿意离婚,但我现在只能答应她,让她去过她要的日子。如果她真的幸福,那是天意,我认了,也死心了安心了。但我相信她一定会后悔的,到时,请您告诉我,我接她回来。我会一直等她,哪怕三年五年,十年八年。
但是,她太单纯,太糊涂,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不会做饭,削苹果会把刀扔了,皮留着,拆新的MP3会把两个耳机一起剪下来,经常把瓶子杯子打翻,过不了几天就会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开车老是迷路……加上她现在遭遇了这么多事,未来也无法确定,如果我们真的不管她,她会出事的。所以,拜托您接她回去!生活上,我会叫阿姨一周过来两次帮你们收拾,或给你们请好保姆。工作上,我帮她找,就说是您帮她安排的。还有,这笔钱本来就该属于她的,她不肯要,先放在您这儿,以备不时之需。
爸爸,她只是不懂事,暂时离家出走,我一直把她当作我的女儿,女儿犯错误了,做爸爸的能不原谅她吗?我已经原谅她了,您也原谅她吧。不久,她就会回来的,我们会重新开始的。
拜托了,谢谢您!
向上”
灵犀手里拿着收音机,眼眶红红的进了病房。养父似乎早已料到,没有问什么,而是示意养母和医院保姆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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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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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父让她坐在床沿上,说:“这些年,你们对我们两个老家伙比对谁都上心,这次又多亏了你和向上。”
“没有,以前我太不懂事……”
“人年龄慢慢大了,上有老下有小,责任越来越重,越来越经不起折腾了,你是,向上也是,左边也是,你们这个年龄段,最宝贵的不是爱情,而是知根知底的人在身边,安安稳稳的。你记得有一次电视台采访我吗?他们让我谈一谈为什么我和你妈妈的感情这么好。当时我就实话实说:‘在我内心里,亲情排第一、友情排第二、爱情排第三。世界上,没有任何感情比亲情更加可靠和珍贵。’”
“是啊,你把他们都吓了一大跳。”
养父笑了:“只有你妈妈能够完全理解。”
养父拉过灵犀的手,忽然泪流满面:“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我这个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发了。我们要是走了,你可就更无依无靠的了。向上脾气性情再怎么样,他心里对你可不是一般的在乎,否则他不会这么大度,而且,这才是真正的大度。灵犀,回到他身边吧。”
灵犀把养父的手握在手里,酸甜苦辣齐涌心头,咬着唇,只是流泪,说不出话来。
三
养父痊愈出院了。灵犀却累病了,感冒发烧,嗓子发炎。怕传染给大病初愈的养父,灵犀执意回西溪,向上和养父养母都坚决不同意,向上将她接回了家,带她上了二楼,顺手将她的行李放进了他们的卧房。
灵犀一见,赶忙跟进去伸手想把它拎出来,又缩回手来,一时不知所措。
“灵犀,你身体不好,睡这儿方便,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我睡客房。”向上仿佛看清灵犀心里想什么,说。
“不,我睡三楼好了。”
“就这样吧。你先去睡会儿,要不,看会儿电视也行,想吃什么了,说一声,啊!”
“阿姨呢?”灵犀忽然想起。
“她好久没回老家探亲了,刚刚回老家,本来要呆半个月,听说你病了,又赶回来了。大概一会儿就到了。”
灵犀心里一阵感动。
“那屋子是谁收拾的?”她纳闷了。
“当然是我啦。是不是不合格啊?”向上说着,四处张望起来。
“没有没有。那床单被子也是你自己换的?”
“是啊,你这么爱干净,不换行吗?”向上一边将窗门关上,一边故意撇撇嘴说。
“哦。”灵犀心里感动,低下了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洗个澡睡会儿吧,我去接澈澈,顺便买点菜回来。”向上说着,“咚咚咚”冲到楼下,飞快地倒了杯白开水,又“咚咚咚”上来,放进灵犀手里,“想吃什么告诉我,晚上我来做。要是太客气,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灵犀噗哧一笑,说:“随便吧。”
“好吧,那我买点随便去。”向上说着,拎起车钥匙顾自出门去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灵犀站在卧房里,闭上眼睛,久久久久没有挪动,酸甜苦辣一起翻涌心头。
多么熟悉的房间,什么都没变,羊毛毯,梳妆台,床单,靠垫,甚至她的床头柜上放小发卡、棉签用的小布筐。
房间里隐约萦绕着一种气息,是阳光和向上的体味混杂在一起一种独特的松香味。
多么熟悉的气息。
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向上!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真的都没有改变吗?
澈澈一进家门,忽然停下脚步,皱起鼻子,用力四下嗅了嗅,便拔腿直奔卧房,一边欢叫:“我闻到妈妈的味道了!”
灵犀惊醒过来,赶忙跳起来,一边开窗一边叫:“回来啦?好儿子,别太靠近妈妈,妈妈感冒厉害,会传染给你的。”
澈澈不听,黏上来抱住她:“妈妈,你回来了吗?不离开我们了是吗?”
灵犀不解地看看向上,又看看澈澈:“谁说妈妈离开你们了?”
澈澈眼圈刹时红了,说:“我每次回来,都闻不到妈妈的味道了,也找不到妈妈的箫了。我好几次看到爸爸对着你的照片流眼泪。我知道,妈妈和爸爸离婚了。”
澈澈说着,使劲将灵犀拉到衣柜前,继续说:“妈妈以前最爱在衣柜前臭美了。我在你衣柜两个把手上绑了根黑线,做了记号。每次我回来,就看看你有没有打开。妈妈,你根本没有打开过,原来你平时根本不住在这儿。可我不敢问,妈妈不会骗人,我一问,就变成真的了……”澈澈终于忍不住,张开嘴嚎淘大哭起来,边用拳头使劲砸着衣柜!
灵犀一把紧紧抱住澈澈,泪流满面:“澈澈,澈澈,对不起……”
向上的眼里也是一片泪光闪烁。
“妈妈,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啊?是爸爸老冲你嚷嚷对吗?”澈澈抬起清亮的眼睛,盯着灵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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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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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立即垂下眼睫,她如何正视澈澈的眼睛?她该如何向他解释呢?
“不是,是妈妈不好,不怪爸爸,都是妈妈不好。”她吸了吸鼻子,边帮澈澈擦泪,边说。
“那你改正错误,爸爸一定会原谅你的,爸爸对吗?”澈澈转过头去,看着向上。
“对。”一直在一旁默默无言的向上说。
“那你们什么时候复婚?”澈澈直截了当地问。
向上和灵犀不由吃惊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澈澈似乎早已料到,说:“爸爸,妈妈,我知道,这需要一个过程。我只要求你们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两人同时问。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不管你们能不能和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告诉我,不要瞒我骗我,好吗?”
“……好,好,我答应你。”灵犀看着澈澈,心疼地连声说。
向上蹲下身子,摸摸澈澈的脸,又摸摸他的头,声音有点哽咽,说:“爸爸也答应你,再也不骗你了。”
月光从窗外伸进柔软的手,抚摸着一张床上的一家三口。
澈澈早已进入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向上也挨着灵犀躺了下来。发间深沉的鼻息,久违的、熟悉的温暖和踏实感蔓延了灵犀的头部和全身,往事一幕幕回到眼前,她忽然不由自主将头靠进向上臂窝里。
向上没有睁开眼睛,却更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说:“就当做了一场梦,都过去了,啊。我们重新开始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灵犀觉得自己眼前发黑。一切真的过去了吗?怎么可能呢?我依恋他,依恋这个家,可是,我对他只是亲人之间的爱,而不是男女之爱。覆水难收,阴影难消,一切怎么可能回到从前呢?
灵犀挪开身子,摇了摇头,说:“向上,你把我当成你的妹妹,好吗?你条件这么好,一定会找个好女孩的。只有一场新的爱情才能医治旧的伤痛。你会比现在生活得更好的。”
向上放开灵犀,摇摇头:“你这样的人都会……我还能相信谁?现在的女孩,有几个讲情义的?换了以前,你这么说,我早发火了,可是现在我不会的,我不会勉强你。灵犀,你难道看不到我的改变吗?你还对我没有信心吗?”
灵犀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
“那你难道忍心让澈澈这么伤心吗?”
“不。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对吗?”
“是……”向上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灵犀说:“我们虽然离婚了,可我心里还是把你当成亲人,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感情,就求你不要不认我这个妹妹。将来老了,我们还能互相依靠,互相照应,好吗?”
向上没有回答,忽然问:“你还爱他?你还想他?”
灵犀无语,点点头,眼泪顺着嘴角流下。
出乎灵犀意料,向上没有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她,而是拍拍她的头,说:“别想了,睡吧。”
四
澈澈背着大书包,拉着班主任的手走出来,脖子伸得老长。
沈阳一眼认出来,活脱脱灵犀的样子,仇恨立即像野火一样焚烧。他笑容满面地迎上去:“还记得我吗?”
澈澈笑了:“娲娲叔叔,你怎么来了?司机叔叔呢?”
沈阳是娲娲的丈夫,澈澈糊里糊涂却自以为是地一直叫他“娲娲叔叔”,一直改不了口,这一点也特像灵犀。
“司机叔叔有事,你妈妈和娲娲阿姨都在家给你做好吃的呢,派我来接你,快上车吧!”沈阳拉开车门。
澈澈狡诘一笑:“不忙,口令。”
沈阳摸摸他的头:“哈,还怕我绑架你啊,不就是你的生日号码吗?121,对吧?”
澈澈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笑了:“爸爸妈妈说过,无论谁来接我都要口令的。”
从地下停车库上楼,沈阳没有将澈澈带到家里,而是直接到了楼顶天台,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将澈澈捆了起来。
澈澈惊恐万状,嘶声裂肺地冲着楼下喊:“妈妈!妈妈!”
灵犀听到澈澈的求救声时,正在接听养父母从美国来的长途——养父病愈后,弟弟说夏威夷空气好,请他们去美国好好养一养。
手机响了,是向上!他边开车边气急败坏地喊:“司机说澈澈已经被人接走了!”
与此同时,娲娲也破门而入,同样气急败坏地喊:“沈阳!沈阳来过吗?!”
当灵犀和娲娲手脚并用地爬上天台,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眼前的情景——天台上,沈阳一手抱着被捆绑的澈澈,一手挥舞着一个不知道谁遗弃在天台上的装满石灰的铁皮桶,正命令闻讯赶来的保安退后,否则立即将澈澈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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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一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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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看见灵犀和娲娲,眼睛瞪得更大了,冷笑地说:“都来了哈,对了,大律师咋还没来?”又转脸对澈澈说:“好澈澈,咱等着,等你爸爸来,大家都来齐了,咱再跳下去。让他们看个明明白白,让他们一辈子都记着。不要怕,有叔叔陪你一起飞,很过瘾的。”
澈澈已经吓呆了,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反应。
灵犀声嘶力竭地喊:“沈阳!不要!为什么?!为什么?!求求你放了他,你让我做任何事都可以,不要伤害我的澈澈!”
沈阳拖着澈澈又后退了一步,冷笑道:“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你帮娲娲瞒我,欺骗我,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你说什么?!”灵犀惊住。
娲娲声泪俱下:“沈阳!和灵犀没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错了,我骗了你,也骗了她,还骗了向上,你恨就恨我一个人,不关他们的事啊,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灵犀紧紧抓住娲娲的肩膀,使劲摇晃着她:“娲娲,到底怎么回事啊?求求你,你快让他放了我的澈澈吧!快啊!”
娲娲推开灵犀,一字一句地说:“沈阳,请你冷静地听着:第一,灵犀根本不知道我有情人在杭州。每次我来杭州,都骗她说是出差。她怎么帮我瞒你?第二,林安出车祸后,是我求灵犀和向上帮忙的,我骗他们林安是你的铁哥们。他们是第一次见他,怎么帮我瞒你?你恨我和林安,就杀了我们,你滥杀无辜,还是个孩子,算什么男人?!”
“呵呵,我的铁哥们?他抢了我的女人,比捅我心尖还狠哪!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啊,你们串通一气,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你们这样羞辱我,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沈阳,我再说一遍,不是这样的。灵犀和向上根本不知情。况且,我上次来找林安,不是重续旧好,而是和他见最后一面。沈阳,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都是真的。”
“我不信!我不管!我恨你们,恨你们所有的人”
娲娲泪水横飞:“沈阳!一切因我而起,你放了澈澈,杀了我吧!”
沈阳冷笑道:“杀了你,你以为我不敢?!不不不,宰了你们,太便宜你们了,我要和澈澈一起跳下去,我要让你们记住,是你们杀了他,是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狗男女杀了他!澈澈是因你们而死的!我要让你们都活着,让你们每时每刻都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这一刻,灵犀终于明白了一切。随即也明白了娲娲为什么一直瞒着她。娲娲一开始是怕灵犀不理解,就像自己没有告诉娲娲她和左边的事一样。后来灵犀出事后,娲娲还是没有告诉她,是不愿意让心力交瘁的灵犀再为她的事烦恼,不忍告诉她。
这就是真正的朋友——宁愿多带给对方欢笑,而不是烦恼。宁愿欺骗对方,而不愿失去对方。
灵犀慢慢站起来,一言不发,走到天台另一边,转过身说:“沈阳,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看在我们并不知情的份上,求你放了澈澈吧。如果你一定要一个人死才能结束你的恨,请你数一二三,我马上跳下去。”
刚刚赶到天台的向上,突然从人群中窜出来,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大叫:“不!”
沈阳闻声大惊,拎起石灰桶朝着声音一把甩出去,却砸在护栏上,顿时石灰飞溅。向上“啊”地惨叫了一声,捂着脸大叫:“眼睛!眼睛!”
灵犀扑了上去,抱起向上,惊恐万分:“向上,向上!怎么了?!”
混乱中,有人冲上去帮忙,有人打120。
娲娲却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忽然抬起头,面向深如深渊的蓝天,一步一步走到沈阳身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沈阳,对不起,我错了,我向你谢罪。保重。”
沈阳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放开了澈澈,本能地扑向前,一把抱住了娲娲。
五
邱谨博士——浙医某院眼科主任、国内著名的角膜移植专家、灵犀的中学同学——神情严肃地走出了急救室。
“灵犀,情况不好。”
灵犀心急如焚:“你说。”
“石灰水导致眼部损伤是常见的眼科急病,如果处理及时,没有大碍,但是,你向上没有在第一时间及时处理,石灰水是碱性化学物质,可与眼组织的蛋白质和脂质结合为可溶性蛋白质和可溶性皂质,化学性物质得以继续向深部渗透和扩散,较持久地进行性地破坏眼内组织,导致严重的化学性烧伤,已经引起眼角膜溃疡、穿孔等并发症。”
灵犀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会怎么样?”
“眼角膜是眼睛无色透明的表层,像汽车的挡风玻璃一样,如果因疾病、外伤、感染或他原因变得混浊,视力就会骤然下降,甚至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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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一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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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倒吸一口凉气:“失明?你是说他会失明?!”
“是的。”
“不,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吗?”
“没有办法借助外界来治疗,只能通过移植更换角膜使患者重见光明。成功率90%以上。”
灵犀惊喜地说:“太好了,那就快给他做吧,谢谢你谢谢你!”
“可问题是……我们现在没有活体眼角膜。”
“活体眼角膜?”
“就是新鲜眼角膜。向上的情况,只能采用穿透性角膜治疗,也就是说要换掉两只眼睛的整个活体角膜。可是,到现在为止,国内外对角膜组织的需求从未得到满足,人造组织在移植手术中的使用还无法获得成功。就浙江省来说,全省2万多名盲人每天只能‘眼睁睁’地‘盯’住有人提供每一个新鲜角膜,需供比例约为万分之一。现在,我们医院眼库里仅存4只能用于部分移植的角膜。”
“那外地呢,有没有办法?能不能借过来?”灵犀的鼻尖冒出了汗珠。
“全国各地都有角膜库,但捐献角膜的人还是太少了!我已经联系过几个朋友的医院,都没有。”
“那怎么办?”
“所以,现在只能保守治疗。耐心等待有人捐献活体角膜。你放心,一旦有,我不管那么多,假公济私一回,先抢过来再说。”
灵犀忍住泪:“邱谨,大恩不言谢。我……”
邱谨双手一摊:“我们之间还用客气吗?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逃学,拿信纸做了整整六张假电影票,带了一帮兄弟去看电影,差点被学校开除。”
“记得记得,你用大头针刺孔,用胡萝卜刻电影院的章,我觉得你简直聪明绝顶!”
“是啊,所有人都不理我了,只有你一个人跟我说话。”
灵犀像听别人的故事:“真的?”
邱谨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当时都蔫了,可一想起全校最漂亮的女孩子还瞧得起我,我得做个好样的。”
灵犀笑了:“然后就发奋图强啦?呵呵,原来我对你有恩,太好了,那我可就真不客气啦。”
邱谨表情严肃地说:“你放心,我会尽力的。好好照顾他吧。”
六
冬天暖暖的阳光照在向上熟睡的脸上,虽然双眼还缠着绷带,但五官舒展,脸色很好,在灵犀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一个婴儿般乖巧,无助。
向上眨巴了一下嘴,忽然说了句梦话:“灵犀……别走……”
灵犀轻轻握住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
向上却突然惊醒,一把甩开她的手,惊慌失措地问:“谁?谁?”
灵犀重新握住他的双手,摇了摇手腕,小铃铛发出轻脆的声音。这是她特意为他戴的,让他随时听到她的动静。
向上吁了口长气,安静下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下午五点了。”
“爸爸妈妈回去了?”
“嗯。我送他们回家先好好休息一下,吃过晚饭再来。”
“他们骂你了吗?”
“嗯……没有。”
“别骗我了。其实,老人家就是骂你,你也要理解,别在意,他们可是比疼我还疼你呢。所以我说要瞒着他们,唉,其实,瞒是瞒不住的呀。”
“是我不好。妈妈一到家就看出来了,问了阿姨几句话,就哭了起来。”灵犀哽咽道。
“迟早要知道的。”
两人默默不语了一会儿,灵犀忽然想起,说:“饿了吗?阿姨一会儿就送饭来了,是你喜欢的酸菜鱼,不过只有一点点辣。邱大夫说炎症消了,可以稍微吃一点点辣。还有本鸡煲,还有……”
向上好像没有听见她说什么,打断了她:“灵犀,刚才我做了个梦。”
灵犀笑了:“梦见什么了?”
“我又梦见你长了翅膀飞走了。多可笑啊,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在梦里看你飞啦。”
灵犀一阵心酸:“什么呀,等做了手术,一切都会好的,我们要有信心,还要有耐心,你就当在医院里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养养身体,啊?你不知道,我们都觉得你最近胖了,好看多了呢!”
向上摇了摇头:“这些天,躺在床上,我想通了。灵犀,有件事我不能再瞒你了。”
“什么事?”
向上急促地说:“去年年初我送你回西溪那天,你进门后,我发现窗台下压着一封信。我看了,是他的。他离婚了,他要带你走。”说完,像终于完成一项艰巨任务,长吁了一口气。
灵犀震惊得说不出话。
“看完信,我很恐惧。我觉得真的要彻底失去你了。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你看到这封信。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处心积虑地剥夺了你们的幸福,所以瞎了,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唉,看来,命里注定我们缘分已尽。现在,我把信还给你,你跟他走吧。如果你不恨我,从今以后,我们还是好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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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一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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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这是左边的信——
“灵犀:
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会有无数天使在你身边飞翔,因为上天正在赐福给我们!
去年初秋,你的决别书,如同晴天霹雳。那些天,每当夜深人静,一天正人君子下来,一想起,心便时时有生理上的抽搐,忧伤和孤独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我。
认真想过之后,我决定振作起来,决不放弃。
遇到你之前,我像一个久久跋涉的行者,在干渴的路上已经不再有任何幻想,忽然,你出现了,我梦中理想的情感归宿,我灵魂的绿色田园。相知后,我清清楚楚知道,无论我是不是你的晴川哥哥,你,都是我命里的那个人——是爱人,是妹妹,是女儿,是我要把全部对异性的情感倾注的唯一对象。
是的,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怯懦地和你错过,那么,我的余生将在没有爱的蹉跎中耗尽,没有情感的生命,只能是一具行尸走肉,只能是像牲畜一样的活着,充其量是生活优裕的牲畜。没有你,就如同没有了水和空气,我呼吸困难。爱你,不仅是为了爱你,也是为了能让我正常呼吸生存。
我要和你在一起,并争取做到对大家最少的伤害。
这些日子以来,我做了三件事——
1、我凭自己的力量为自己讨回了清白,洗刷了冤名,重整旗鼓。
2、简简考上了新加坡一所中学。夏寒主动提出离婚。征得女儿同意,我们已经离婚。
3、我净身出户,一穷二白。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可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受苦,我要为我们的未来创造良好的物质基础,至少有房住,有饭吃,还要继续为我们的父母子女负责任,为受到我们伤害的人做补偿(也许他们并不愿接受)。
在没有能力做到这些之前,我没有资格、无法理直气壮地大喊一声:‘跟我走!’
这些日子以来,我低头赶路,但知道方向。我不敢对你承诺,是没有把握。现在,我做到了。
可是,灵犀,你在哪儿?你还爱我吗?你还要我吗?
昨晚,我一到杭州,就开着朋友的车去找你。可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当我有意无意开车经过你家时,看见天空烟花灿烂,如我们初见的那个夜晚。忽然,我看到了你!你们一家三口远远地站在草坪那边,他正在给你暖手。然后,你们一起上楼去了。顿时,我的心凉透了。难道,你复婚了?
我一个人漫无边际地逛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我决定赌一次。
如果你真的回到从前了,灵犀,我绝不怪你。你们好好过。我也会努力好好过。
如果不是,如果你还爱我,灵犀,嫁给我吧。
我把这封信放在西溪木屋的窗台下。我们的爱源于天意,我重新将我们的爱交给天意。如果,天意让你看到这封信,就说明我们缘分未尽。
无论结果如何,我会永远爱你,直到生命结束。
无论世人如何唾弃,我珍重内心无价的情感,我视我们的爱是浊世的莲花。
左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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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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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箫声由远而近,带着竹的青涩和清香,哀婉、空灵、含蓄、和淡、悠远……
船离无名小岛越来越近,那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左边的视线却因泪水越来越模糊——那座临水的木屋前,那个吹箫的年轻女子——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正迎水而立,低着头,专注地吹箫,仿佛世界只剩了她一人。黑的长发、紫色大衣被微风吹起,如一只紫色的蝴蝶,雪国的精灵。
左边走下船,张开臂膀,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泪水在无声涌流——两年了,几百个日日夜夜啊,他一天天等待灵犀的回音,却一天比一天绝望。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后半辈子即将陷入无边的孤苦中时,向上的电话来了!
“她在西溪。你带她走吧。”
左边做梦也没有想到,将他从无边的苦海中拯救出来的,居然是向上!
箫声戛然而止,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绽开在灵犀泪光满面的脸上。
“灵犀……”
“左边……”
紧紧紧紧相拥时,灵犀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响起一句歌:“爱有万分之一甜,宁愿我就葬在这一点。”
不是这一点,是任何一点,是和你在一起的任何一秒,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发生了太多的事,承受了太多的痛、太久太深的思念,只想永远在你怀里,再不分开,永不分开!
“灵犀,灵犀……”左边不断地呼唤着这个名字,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灵犀听出了左边的复杂心情。现在,他们想真正在一起,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障碍,可是向上的情况明摆在那儿,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抛开向上不管。如果向上一天不安乐,她和左边也永远不会真正安乐。
灵犀的嗓音嘶哑已经很多天了,几乎失声,她将嘴唇贴在左边耳朵上,一字一句地说:“我答应过你,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你等我好吗?等我给他治好眼睛,等他找到归宿,哪怕我们老得不能再老,我们也要在一起,好吗?”
左边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等你。但我也跟你说过,你千万不要有任何压力,如果你不忍心离开他,我不会怪你的。只要心里有,形式不重要,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感激的泪水盈满灵犀的眼睛,她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忽然大声咳嗽起来。
左边赶紧轻拍着她的背,扬高声音假装轻松地说:“嗨,这辈子不行也没关系,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呢,有的是咱们黏乎的日子,不许着急得话也说不出来,还咳成这样,啊!”
灵犀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紧接着又憋红了脸,弯下腰,又想咳嗽又想吐的样子,看上去极其难受。
左边心里一惊。
“呃”地一声,灵犀终于呕出了卡在嗓子里的一团东西。向上本能地伸手去接。
“血?!”
两个人同时睁大眼睛,一齐怔住了。
二
灵犀在左边的牵领下,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医院CT检查室。
躺下,闭上眼睛,灵犀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熟悉的却被忽视的记忆——养父住院抢救时,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她几乎没有生过大病,除了生孩子,她没有住过院,没有开过刀,但她一旦生病,就一定是大病。而且,那一定是上天对她所犯的罪的惩罚。
当时,她来不及对那个念头说“呸呸呸”,急救室的门忽然开了,她冲了进去……没想到,这一刻,那个像魔鬼的羽翼一样转瞬即逝却的念头,却在她心里掠过可怕的阴影。难道,真的一念成谶?
“家属请先出去。”机器人般毫无表情的医生走过来,对着左边不耐烦地说。左边并不介意,堆起笑脸,对医生说:“她胆子特小,我可不可以在边上陪她一下?”
医生听了,斜着眼,撇着嘴,看了看左边,忽然提高声音说:“胆子小怎么了?什么世道?钱多就能不守规矩,哦,难道胆小也可以不守规矩啊?”
左边脸上很尴尬,刚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看得出,医生显然是遇上什么不平事了,话里有话。
灵犀不忍看左边受到这样的待遇,赶紧摆摆手示意他出去,又用两只手团成一个大圈,在自己肝胆的位置上比划了一下,翘起一个大拇指,意思是,我胆子很大,放心。
左边看懂了,也朝她翘起一个大拇指。
“走啊!”医生又催促道。
左边一边笑着说“麻烦您了”一边带上了门。
医生嘴里“嘁”了一下,转身面向灵犀,忽然声音柔和地说:“把手放平,不痛的,不用怕!”
灵犀朝这张陌生的脸投去感激和乞求的目光。不仅因为他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更因为,此刻,他是仁慈的上帝,掌握着自己的生杀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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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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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真的是……癌?
三
做检查后这几天,灵犀又失声了,她与生俱来的特异功能似乎也消失了,因为她听到左边的话第一次有一种雾的感觉,不透明,不坦诚。直觉告诉她,耳朵没有问题,是左边有问题。
所以,当左边提出,他要和向上单独谈谈,让她在外面坐一会儿时,她觉得这并不是两个男人第一次见面当着她的面说话难堪,而是另有原因。
左边看出了她的疑惑,说:“别胡思乱想,我是怕他臭骂我一顿,你在,我面子上过不去。”
灵犀只好坐在病房外的靠椅上。眼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左边和向上的对话一字一句穿过喧嚣,清清楚楚传进她耳里——
“向上,我是左边。”
“滚!”
“对不起。”
“滚!你这个魔鬼!不要让我看到你,哼哼,我也看不到你。滚!也不要让我听到你。滚!”
久久的沉默,像失眠的夜那么长。终于,左边说:“向上,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可我必须告诉你,灵犀喉部的诊断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向上的声音陡地提高了。
“……咽喉癌。”
“咽喉癌?!”
“可能是晚期。”
灵犀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个个人影散乱飘飞,黑色的死神随着那三个字,无声穿过他们透明的身体,笑眯眯地降临在她面前。灵犀感觉到整个人忽然失去了重量,不由紧紧闭上了眼睛。
老天!菩萨!神灵!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为什么让我们苦尽甘来,又要残忍地拆散我们?为什么给我们无上的幸福,又给我们万劫不复的痛苦?为什么?
左边,对不起,对不起,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一个人的……可是,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澈澈,我的澈澈怎么办?!
又是长久的沉默后,传来向上的喃喃声:“医生怎么说?能治吗?”
“陶东主任说,声音嘶哑是较晚期的症状,如果发展到咽喉部异物感和疼痛,癌破溃,就是晚期的症状。本来,早期诊断、及时治疗,存活率多在90%以上。可是,喉癌与上呼吸道感染和咽喉炎的症状相同,所以很容易被忽视。晚期,治愈的希望很小。”
“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呢?怎么会呢?”
“陶东主任说,通常是在咽喉慢性炎症的基础上,烟、酒、辛辣食物的长期刺激,以及在恶劣环境里经常接触有害粉尘,都能促使癌变。”
“不可能啊?她根本不可能接触这些东西!”向上明显情绪激动,声调提高了很多。
“我也这么说。陶东主任说,灵犀的情况,是在咽喉慢性炎症的基础上,长期吸二手烟,可能是主要致病因素。”
向上仿佛恍然大悟,激动地喃喃自语:“那就是我!是我害了她啊……”
左边声音非常平静:“只是有这种可能性。即使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不必自责。现在关键是,让她住院接受治疗,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
“她知道了吗?”
“不知道。”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两个大男人沉重的呼吸此起彼伏。
终于,左边说话了:“向上,对你,我很抱歉,也很感激。你打电话叫我来,把她托付给我,我高兴,但也矛盾。我真的不忍心再一次从你身边夺走她,灵犀也不忍心离开你。我们商量好了,除非你的眼睛好了,除非你找到新的感情。”
顿了顿,左边说:“可是,当我拿到她的诊断书,我改变主意了。现在,我请求你原谅,请求你允许,把她交给我吧。”
向上久久沉默不语。
左边忽然声音哽咽:“向上,我们的日子可能不多了,我求你。”
又是久久的沉默。
终于,向上长叹了一口气:“不用求我,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允许或不允许呢?你在这儿照顾她,还是要带她走?”
灵犀听见左边异常清晰坚定的声音:“我们马上结婚。我会竭尽全力帮她治疗,我在西溪陪着她,不管几年,几个月,几天……”
灵犀感到一阵阵睡意袭来,左边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恍惚间她看见自己回到了久违的高尔夫球练习场。
芳草如茵,和风轻柔,果岭上空无一人。
她从球包里取出一根推杆走上前去。
球是白的,球洞是黑的。两者之间相距两米。按她的水平,一杆进洞的可能性是50%。
“老天,菩萨,各方神灵,如果一杆进洞,就是我生!如果两杆进洞,就是我死。请你们明示!”
灵犀双脚齐肩,轻握推杆,对准,手臂钟摆,轻轻往前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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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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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球朝着黑幽幽的洞口慢慢滚过去,慢慢滚过去,那么慢,像是电影里常用的那种慢镜头……
求求你,进吧进吧进吧,我不要死,我要活!我要活!
白球继续朝着黑幽幽的洞口慢慢滚过去,那么慢,慢得像是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
“灵犀,怎么坐在这儿?睡着啦?”
耳边忽然传来邱谨博士轻柔的询问。
灵犀惊醒过来,睁开了眼睛——那双无比透彻、琥珀般美丽的眼睛。
一个决定如闪电瞬间照亮了她黑暗的脑海。
四
咖啡厅飘扬着舒缓的轻音乐。此刻,灵犀的心情也如音乐般轻盈。
灵犀拿出笔和纸写道:“邱谨博士,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邱谨调皮地将头一歪,说:“怎么这么客气?”
灵犀写道:“我找到了一位晚期癌症患者,他愿意在死后捐献角膜给向上,要办什么手续?”
“是吗?太好了!请他填写一张自愿捐赠书就可以了。从个体死亡起,捐献开始起作用。身故后几小时内,由家属或看到捐献证明的人通知眼库或眼球银行前去取角膜。我们可以事先做好一切手术准备!”
“只是他有点顾虑,取了眼球,人会显得很难看吗?”
“不会,可以填充义眼,看不出来。”
灵犀点点头。
邱谨似乎急不可耐:“他大概什么时候会死?”
灵犀惊诧地抬眼看他。
邱谨不好意思了:“呵呵,别这么看我。我不是希望他早点死。唉,我是医生,比较客观,也就是你们说的,生老病死见得多了,心肠也硬了。其实,晚期癌症病人自己往往会很痛苦,又要拖累家人。而向上呢,眼睁睁地等着他的眼睛。你不知道,天生的盲人和意外事故致盲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后者在心理上承受的压力巨大,时间久了,可能会导致精神崩溃,早一天让他重见光明早一天好。”
“精神崩溃?”
“是的。临床上有过很多这样的病例。”喝了口咖啡,邱谨继续说:“况且,你儿子太小,看到爸爸这个样子会很恐惧,影响心理健康。所以啊,作为医生,我一定主张让那个癌症病人安乐死,自己能早日解脱,又可以早日造福他人。当然,这只是医学上的理论,是与伦理道德相悖的。”
灵犀摇摇头写道:“所谓伦理道德,有时恰恰是最违背人性的。其实我觉得你说得很对,真的。”
“从小我就觉得你与众不同,果然是。”
“如果他希望早点结束生命,你会帮助他安乐死吗?”
“我不会。在我国,这是犯罪。但是,如果我知道他想这么做,我以保持沉默支持他。”
灵犀沉吟了一下,仿佛下定最后的决心,写好几个字,抬起眼,看着邱谨的眼睛,将纸片递给他。
纸片上面写着:“那个病人,就是我。我愿意提前结束生命。”
邱谨本能地张大了嘴巴,像被定格了一样。
五
“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珠宝店服务小姐殷勤地问。
“我想把这个做成一枚结婚戒指。可以吗?”左边打开一个首饰盒,将里面的心型红豆示意给小姐看。
“对不起,这是什么宝石?”
“这不是宝石,是海红豆。”
“海红豆?我们这儿还从来没有做过这个,恐怕……”服务小姐好奇地观看着海红豆,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了?”正在巡视柜台的一位年轻小姐问,看上去像是店里的经理或领班。
“我想把这个做成一枚结婚戒指。不知道能不能做。”左边说。
年轻女子看了一眼那颗红豆,随即看了左边一眼,忽然惊喜地叫道:“咦,这不是左总吗?你还记得我吗?北海的秦导游呀!”
“哦,秦小姐,你好你好!你怎么在这儿?”
“说来话长,对了,我一直想要好好谢谢你呢!”
在珠宝店的咖啡角里,秦小姐告诉左边,在没有遇到他之前,她曾经因为被男友抛弃而痛苦万分,打定主意一辈子独身。那天,当她看到左边千辛万苦地找到那颗海红豆,忽然想,世界上还是有好男人的,我今天不是真真切切看到了吗?这么痴心的男人别人能找到,为什么我就不能?哪怕只有一个,我也要找!
一旦内心发生变化,好运便降临了。不久,她便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也就是这家珠宝店老板的好朋友,他们一见钟情,结婚已经一年多了,过得非常幸福。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心里默默感谢你。对了,你怎么样?做戒指是要结婚吗?”
“是。”
“新娘子一定特别漂亮吧?”
“是,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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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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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她一定会比我更幸福的。”秦小姐真诚地说。
“呵呵。那么,戒指就拜托你了,越快越好!”
“这么急啊?”
“是,很急。”
“好,我让最好的师傅争取这两天内就做好给你送去。我先恭喜你们了,祝你们白头到老!”
“谢谢。”
出得门来,冷风吹得左边一激灵。
街上,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更显得左边形单影只。一个卖气球的小贩没抓住气球,一大团五颜六色的气球飞起来,旁边一群孩子雀跃着跳高去追。
“白头到老”,这是他和灵犀相爱以来最大的愿望。在那些独自挣扎奋斗的日日夜夜,这个愿望鼓舞着他,激励着他,将他一次次从溺水般的无望中托起。终于,幸福降临了,可是,谁料到它会转瞬即逝,白头到老,永远不可能了……
这些天,每当夜深人静,只要一想起灵犀会永远离开,他的心就痛得抽搐,甚至直想干呕。每一天,左边都在问自己,如果真的有一天,她没有了,我能活下去吗?她说得对,即使她的生命结束,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爱结束。可是,我有毅力活下去吗?不知道。
但他又庆幸,这种痛苦,脆弱如灵犀不用体会,他会一直陪着他,她不用一个人孤独地留在世上。她先走,好过他先走。
命运为什么如此弄人?他们一直在挣扎,在努力,争取着人们的宽容、谅解,乞求着良心上的安宁,他们有信心,只要不断努力,最终一定会争取到真正的幸福。可是,唯独没有想到,命运之神早已躲在暗处偷笑,轻轻一弹指,一挥手,一切成空,任你呼天抢地。
无力回天,生活就是这样。这才是人最大的悲哀。恨,又有什么用?
六
灵犀又做了一个彩色的梦——在倒映着紫微星的湖水边,她飞翔着,寻觅着,洁白的翅膀闪闪发亮。蓝色水面上升腾起乳白的浓雾,与水光辉映成美丽的光环,仿佛有难以察觉的精灵和天使正在悄悄飞过。
忽然,湖水的最深处,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甜美,圆润,如雾中的竹林,阳光下的奶香——是一个女人在轻声呼唤——“灵犀——”
是谁?是养母吗?不是。是的莲吗?不像。
倒像是灵犀自己的声音,却比她的老成些——怎么可能呢?
“怎么了,做恶梦了吗?”
灵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半躺在木屋的玻璃厅里,晒着太阳睡着了。
左边给灵犀加上条毛毯,又转身将播放着《西溪天籁》的音响关小了点,“别听了,累了就睡会儿吧,来,我抱你到床上去。”
灵犀说不出话,摇了摇头,眼睛一直盯着音响。音响里正传出微弱的颂经声——西藏空行母的颂经声。
忽然,灵犀受惊似地一把抓住左边,手指音箱,示意他仔细听听那个声音。
左边侧耳仔细听了听,也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他发现,放小了音量的颂经声简直和一个人的声音如出一辙,就是灵犀!
怎么会?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
那个千里之外的颂经人,怎么会和灵犀有一模一样的声音?她是谁?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还是和灵犀有什么关系?
如果有关系,是什么关系呢?
最大的可能只有两个,灵犀的姐姐!或者母亲!灵犀想起,张老师曾描述过颂经空行母的年龄,大约五十多岁,姐姐不太可能,那么,是母亲?
母亲?!
左边和灵犀不约而同被这个想象震惊了,面面相觑。
“灵犀——”门外传来一声呼唤。
“神婆!”灵犀惊奇万分,跌跌撞撞冲出门外,左边赶忙跟了出来。
神婆站在屋前,双目微闭,双手合十。无风的阳光下,她的衣袂在神奇地飞扬。
“灵犀,是的,她就是你的母亲,她让我来带你去见她。”
七
太阳升起之前,左边背着灵犀来到了西藏著名的尼姑庵——嘎丽寺。
海螺声过后,来自远古的经文,由虔诚的女性喁喁之声吟出,使整个世界如同天国般纯净明媚。
西藏有这样一首民歌:“在一切的女人里面,最自由的是尼姑……”
西藏有很多著名的尼姑庵,如嘎丽寺、朗古寺、仓宫寺和阿乃昌库寺等。尼姑远离尘世,诵念佛经,虔诚祈祷,每天启明星出现在天空时便去苦练瑜珈功,闲暇时种青稞小麦,放牧牛羊,过着田园牧歌般自由而充实的的日子。
西藏的尼姑寺教规虽严,但风气开明。哪位尼姑要是碰到了意中人,一般可以还俗结婚。
嗄丽寺是拉萨的四大尼姑寺之一,有“歌舞荟萃”之美称。尼姑个个能歌善舞。自古以来,这儿一直被西藏众多群众当成神女歌舞的吉祥地。尼姑们美妙而优雅的舞姿得自佛国神女的真传。在美好的节日里载歌载舞,演唱丰富多彩的藏戏,充实自己的修行生活,为许多人所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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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二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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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万籁俱寂,几秒钟后,一个领诵人清朗甜润的声音带着传神之力和深邃意味,随着朝阳冉冉升起,覆盖了整个旷宇,洞透了灵犀的耳和心——她嘴唇颤抖,眼泪夺眶而出。
与此同时,左边也听到了这个极其相似于灵犀的声音!
果然!这个与他们相隔千里之遥的领诵人,果然是灵犀的母亲!
那天,当神婆突然出现在灵犀面前,灵犀居然恢复了声音。她请求左边立即带她来西藏——她要在有生之年揭开身世之谜,她要在母亲的祝福中举行婚礼。
左边最担心的,就是她因为高原反应或并发症突然死去,甚至来不及找到她的母亲,来不及举行婚礼。可是,他深知,她对母亲的渴望任何力量无法阻挡。他也知道,她怕疼,她爱美,如果真的这样突然死去,较之受尽病痛折磨,形容枯槁,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满足她任何要求,让她生命的最后每一天都过得幸福,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诵经声戛然而止,大门洞开。
灵犀一下子匍匐在地,哭叫道:“妈妈?妈妈!妈妈——”
神婆出来了。她的身后,紧跟着一个和她一样打扮、却和灵犀容貌肖似的女尼,径直奔向灵犀,一把将她紧紧紧紧拥进怀里,泪如雨下。
八
“让蓝天大地见证你们永恒的爱情!”
“让圣湖神山祝福你们美好的未来!”
“祝愿你们的爱情像圣湖纯洁美好!”
“请新人用茶,祝愿生活和和美美!祝愿新人永结同心、天长地久!”
在母亲的祝福声中,左边将那枚红豆戒指戴在了灵犀的无名指上。红豆在圣洁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万物神灵,见证了灵犀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天,多么蓝,多么近啊!
风,多么香啊!
太阳,多么明亮啊!
冰山轻揉着她滚烫的额头,雪原轻抚着她单薄的身影,灵泉神水收走了她身上的尘土和脸上的泪,洗去了时时袭来的钝痛和倦意。
白云飞过来,影子轻轻覆盖了她的身体。
苍鹰飞过来,好像天使拍动翅膀的声音。
“没有阴影的月亮,没有阴影的树,没有阴影的家园……”
混沌之初般的静谧里,忽然传来天籁般古老的音乐。灵犀睁开琥珀般晶莹剔透的眼睛,凝视着对面的左边——
左边,我的丈夫,此刻,你听见我的心在歌唱吗?
我的父亲来自月亮之国印度,是一位传道的高僧。
我的母亲是一位越剧演员,是西溪清末隐居文人的后裔。
三十多年前,印度和中国成了敌人。父亲为见母亲,偷越国境时被打死,母亲痛不欲生,不忍带我和她一起走向不归之路,将我放进草编的筐子,遗弃在船上,任我自生自灭。母亲被神婆所救,随她来到西藏,遁入空门。
感谢母亲,感谢命运,将我遗落尘世间,让我遇到了你。
我第一次知道,襁褓的被面里层,写着一个“篑”。母亲说,这是她给我取的名字,也是她的人生感悟。她说,“篑”的意思是“草编的筐子”,人生就是草编的筐子,过程拥有过那么多,最后什么都盛不住。既然是四大皆空,所以是生是死都是一样的。但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虽然最后什么都不会盛住,只要过程拥有过很多,人生就了无遗憾。
亲爱的,谢谢你为我戴上红豆戒指,谢谢你给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多么希望,我们一起慢慢老去,永不分离。
可是,我就要离开你了。多么希望命运再多给我些时间,我们一起实现那个梦想——你、我、澈澈、向上、夏寒、简简,还有更多的人,组成一个和谐的大家庭,生活在西溪,大人们相互宽容,相互照应,孩子们不会遭受家庭破裂。无论世人如何看待,我们相信人性的美好,相信我们的大爱是浊世的莲花。
听,混沌之初般的静谧里,又传来那首古老的歌:“最后的死去和最初的诞生一样,都是温馨时光……”
据说,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上,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遇的可能性只有千万分之一,成为朋友的可能性约两亿分之一,而成为相爱的人的可能性只有五十亿分之一。
左边,如果真有转世轮回,我只为你一人而生,做一个雪莲一样纯洁、冰川一样坚贞的我,等你,将我从茫茫人海里一眼认出。
“让风吹散了年华,洒给飞鸟。让云托起了身体,交给穹苍……”
左边,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孩子,我的佛,我已满足,能做你的妻子,哪怕仅仅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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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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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暗红色的灯光像藤蔓一样爬满了酒吧四壁。
墙对面巨大的镜子里,映出一张女人的脸。
“绝望的主妇”——珊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里不由自主蹦出了这五个字。她伸手抓起啤酒瓶,一仰头,灌了满满一大口,又分几小口慢慢慢慢咽了下去。
啤酒瓶被“咚”地一声顿在桌上。
怎么办?怎么办?说还是不说?
到现在为止,她仍然不明白那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珊瑚姐,怎么一天到晚呵欠连天的,是不是晚上坏事干多啦?”那天,小珍边脱工作服边凑上来盯着她的脸问。
“去你的!”珊瑚将一大堆诊断结果报告单放到桌子上,眼也没抬,坐到了电脑前,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
小珍受了传染,也打了个呵欠,说:“唉,总算快下班了。怎么样,跟家里请个假,去做个美容,睡一觉,我请客。”
“算啦,你还不知道一大家子人等我回去做饭啊,哼,假客气。”珊瑚冲小珍挥了挥手。
小珍掏出包里的梳子,没有往头上梳,却停在半空:“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就不能休息一天?每天一下班就赶着买菜、做饭,像打仗一样,他们也不怕把你累死啊?”
“唉,习惯了。”
“谁习惯了?你,还是他们?”小珍愤愤不平。
“有什么办法呢?女儿从小就喜欢吃肉,不爱吃青菜。我每天挖空心思荤素搭配,天天不同菜式。可前两天体检,她体重超标了,医生还说营养不良,我要是不回去做饭,她爸爸就带她到外面乱吃,你说我着不着急?”
“那倒也是。”
“好了好了,你先走吧,别影响我干活了。”珊瑚眼睛盯着电脑,双手噼里啪啦地敲下了一个病人的名字——“灵犀”。
珊瑚已经在这家全省最著名的医院工作了十多年,当初,她、邱谨、陶东都是医学院的高材生,一起分配到这家医院后成了好朋友。凭着出色的工作成绩,她荣升为科室主任。但是病人多,人手少,工作越来越忙,而且出不得半点差错,压力很大。
“哎,卢主任那件事不知道有没有结果了?”小珍说。
珊瑚看看电脑,又看看单子上的检验结果,说:“还在打官司。”
“那个患者也真是不识好人心。肿瘤太大,第一次病理切片没有取得病变部位也是正常的,卢主任就是因为有责任心,才又做了一次病理检测,结果发现是恶性。好心告诉他。病人却告他误诊。还不如当初不告诉他,害得自己撤职。你这个当主任的,可要小心啊。”
珊瑚点点头。
小珍继续说:“报纸上老在批评医院重复检查何其多?可是有些病,比如说咽喉癌一次能检查得出来吗?医生不敢让病人多检查,弄错了,却要追究医生责任,还要追究我们的责任,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唉,别说了,烦死了。”珊瑚突然觉得一阵头痛,忍不住打断了小珍。
唉,如果只是工作压力大点,也就罢了。可回到家里,还要做家务,还要管女儿的学习,还要管好年迈的父母公婆和比她更忙的丈夫。以前年轻不觉得,最近几年,头痛、失眠、疲倦及原因不明的疼痛就像感冒一样平常。她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
“喂!你在哪儿啊?和谁在一起啊?”小珍冲着电话嚷嚷。
查询老公的行踪,是小珍一日三次的必修课。
珊瑚偶尔看到过美国电视连续剧《绝望主妇》的几个片段。在她看来,美国女人的绝望是做出来的,而像她这样30岁-45岁的中国女人才是真正的绝望。她曾特别羡慕小珍,她完全可以靠她老公养,然而,当她看到小珍修炼“一日三课”时,珊瑚就会想起一句话——“到处都是绝望的主妇”。
“走了,明天再干吧。”小珍收了电话,对珊瑚说了句明天见,走了。
珊瑚看了一下表,突然一阵惊慌——女儿这会子一定进了家门,嚷嚷着饿了。她仿佛已经看到她在冰箱里疯狂扫荡的情景了。
珊瑚飞快地在电脑上打上诊断结果,关掉了电脑。
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她在灵犀的诊断报告单上,打下了另一个病人的诊断结果。
过了整整一星期,珊瑚才发现这个令她惊恐万分的事实,她觉得天快塌下来了。立即赶到陶东医生那儿打听这个叫“灵犀”的病人的情况。
陶东说:“她到西藏去了,还没有动手术,也没有接受化疗。怎么了?”
“她去西藏干什么?”珊瑚掩饰着自己慌乱的神色,随口问了一句。
“举行婚礼。然后……”
“然后什么?”
“说来话长,还有一段故事呢。她是邱谨的中学同学。是邱谨告诉我的,你可要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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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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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珊瑚的脑海里几乎每时每刻回响着陶东说的那句话——“她可能提前结束生命,为前夫捐献眼角膜!”她觉得自己的良心像一只小船,在惊涛骇浪中苦苦挣扎。
不知道什么时候,酒吧里的客人快走光了。珊瑚抓起酒瓶,闭上眼,“咕咚咕咚”往嘴里灌酒。“咕咚咕咚”的声音,在她耳里变成了一个声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二
“来,把嘴张开。”左边边从厨房里走出来边对灵犀说。
“什么好吃的?”灵犀张开嘴,含含糊糊地问。
左边捏着她的鼻子,笑着将一颗白色的东西放进她嘴里,说:“是药,含着别动。”
灵犀闭上嘴,突然大叫一声:“啊!大蒜头?!臭死啦,辣死啦,呸呸呸。”随即吐了出来。
“这可是紫皮独头大蒜,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医生说,生含,坚持数月,病就会好了。”左边转身想进厨房拿蒜。
“我不吃!”灵犀一把拉住他,不知道是辣还是委屈,眼泪一下子蹦了出来,“我受够了!你一会儿让我吃这个中药,一会儿让我吃那个中药,还让我吃大蒜!你闻闻,这哪是我们的新房啊,哪像一个温馨的家啊,简直是中药房!医院!简直简直……”灵犀一反常态,大声叫嚷道。
左边愣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灵犀这个样子,一阵心疼。他抱了抱她,说:“宝贝儿,等你病好了,我们有的是好日子过,听话,好不好?”
灵犀却一把甩开他的双臂,尖叫道:“你明明知道我马上要死了,为什么要自欺欺人?为什么还要折磨我?我不要吃这些药,我不要你一天到晚打电话到处托人!我也不要你老出去找医生找药!我的日子不多了,只想多些时间安安静静地和你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谁说你就要死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要努力。”左边说,却忽然觉得自己中气不足。
灵犀摇了摇头:“左边,你知道我最爱你什么吗?我爱你幽默、达观,我不要你为我的病变得忧心忡忡,走火入魔。我们都开朗些,随随便便、快快乐乐的,好吗?”
左边放开了她,慢慢坐到沙发上,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烟,停了停,又放了回去。
灵犀心里一动,忽然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觉得很内疚。她走上前去,轻轻将他的烟掏出来,抽出一支,拿起打火机递给左边,故作轻松地说笑着说:“左边,不要为我戒烟了,少抽点就行了,好吗?其实,我也知足了,我死后,还有你怀念我。再说了,以后你再娶,你这个新人也不算太老。对不对?”
左边显然没有听出这是玩笑话,没有接过烟,定定地看着灵犀,泪光闪烁,说:“你说什么?我明白了,难怪你只跟我举行婚礼,不肯跟我去登记。你答应过我,你不会让我一个人的,现在,你放弃了,是吧?你不守诺言了,是吧?好,好……”左边说罢,站起来,不明所以地摊了摊双手,一转身进了卧室。
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一下子,灵犀如梦初醒,忽然明白自己刚才说的话伤着他了。她急忙推开门,走进卧室。
只见左边鞋也没脱,仰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默默流着泪。
灵犀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抱着他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其实……”她哽咽了一下,“哇”地大哭起来:“其实,我也怕死,我也不想死,我也不想离开你啊,把你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界上,我怎么能安息,怎么能瞑目啊——”
左边心如刀绞,一把搂紧她:“我知道,我知道。我没生气,我只是……别哭了,啊。”
“左边,你知道吗?我老在你面前说,我对不起向上,对不起澈澈,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可是,如果我死了,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只是不敢承认,不敢说。现在开始,我听你的话,好好治病,对你负责,好吗?”
“好。不过,我也有错。我一直觉得自己很豁达,很理性,可是这些天我变了,变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你说得对,不管你的病有没有希望,我们都顺其自然,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行吗?”
灵犀点点头,更紧地抱住了他。
三
小区花园的草坪正中,有一棵特别高大的红枫,一到秋天,就脱胎换骨般,变得出奇的美丽,现在只剩下孤零零几片叶子了。
向上戴着墨镜坐在树下的椅子上打盹,冬阳使他的脸色看起来非常红润,新理的头发使他看上去格外的帅气。那位年轻漂亮的特护祁小姐坐在他身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灵犀轻轻向他们走过去,一片飘零的红叶轻轻落在她身上,回旋着落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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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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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小姐忽然惊觉,站了起来,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向上也惊醒过来,问:“灵犀?”
灵犀一从西藏回来又失声了。她晃了晃手上的铃铛。
祁小姐朝灵犀点点头,对向上柔声说:“是澈澈妈妈来啦。我去家里给你拿个毯子过来,啊。”
灵犀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心里由衷地高兴。祁小姐是她和左边一起为向上选的,当然,他们选她时,并不因为她是最优秀的特护,而是他们要为向上和她牵一根红线。
向上将手放在灵犀头上,问:“嗓子还疼吗?”
灵犀摇了摇头。
向上把手拿开,也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说:“我刚刚又做梦了。”
灵犀仰起脸,听他继续说。
“我梦见你快死了,大家在给你准备寿衣、料理后事。你说不出话,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就问你,我替你说,说对了,你点点头,说错了,你摇摇头行不行,你乖乖地点了点头。”
灵犀握了握他的手。
向上继续说:“我说,你走的时候,要穿真丝睡衣,不要化装,不要穿内衣,不要穿鞋袜,像你平时睡觉那样,你使劲点头。我又说,你不要仰躺着,不要将你的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你要侧着睡,侧向左边,手随便搁在哪儿,像你平时睡觉时那样。你又点头。我又说,你要很低的枕头,很轻很软的被子。你的枕头边要放半杯温水,是保温杯,不是玻璃杯,你不能喝凉水,打翻了也不会破,水也不会洒。你又点点头。”
泪顺着灵犀的眼角流下。
向上忽然声音哽咽,仰起脸继续说:“我听西溪的老人说过,火化后,要将骨灰包在亲人刚贴身穿过的衣服里下葬,那样,即使到了阴间,也不会冷了。我跟你说,用我的衣服包着你好吗?你这次没有点头,突然哭了,哭得很厉害,我吓死了,怕你哭得太厉害了一下子就死去,就醒了。”
灵犀哭了,无声的泪一滴滴落在向上的手背上。
向上叹了口气:“虽然,我还是你哥,可是,你怎么可能愿意让我的衣服包着你呢?真是白日做梦啊。”
灵犀将整个脸埋在他的掌心里,无声地抽泣。
向上似乎一下子不知所措,举起拳头,狠狠地砸在椅子扶手上:“你不能说,我看不见,老天为什么做得这么绝呢?!我恨我恨我恨!”
灵犀抬起泪眼,在心里说:“向上,我已经和左边商量好了,已经和邱谨达成默契,签好了《角膜捐赠书》。你要坚持住,我会提前结束我的生命,让你早日重见光明。向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些磨难,对于你,是一次凤凰涅槃。”
不知什么时候,左边已停好车,来到了他们身边。他一手搂过灵犀,一手揽着向上的肩,说:“灵犀,我来替你说。说得对你点头,说错了,你摇头,行吗?”
灵犀点头。
左边说:“你走的时候,希望澈澈、向上、我,我们三个人的衣服一起包着你,对吗?”
灵犀抬起那双充满感激的泪眼,看着左边,用力点了点头。
左边紧紧抓了抓向上的肩,说:“向上,灵犀点头了。”
两行泪从向上的墨镜后慢慢流下。
“什么时候给她动手术。”过了好久,向上问。
“刚从西藏回来,体质还有点虚,医生说稍养几天。灵犀过完生日马上手术。”
“现在医院基本没有不乱收费的,治疗费肯定很贵,你们……别误会,我是说,灵犀还有些钱在我这儿,该属于她的。”
左边拍拍向上的肩膀,说:“谢谢你,不用。我会尽力的。”
“如果去国外治疗,会不会希望大一点?”向上迟疑地问。
“我也这么想,我联系过美国的朋友,可是灵犀不肯去。我已经联系好国内最好的专家专程到杭州来给她做手术。你放心。”
向上点点头,没有说话,忽然伸出双手,朝着左边的声音伸过去。
左边明白了,一把握住了向上的双手。
两个男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四
“妈妈,到底谁和我们一起过生日啊?”澈澈蹦蹦跳跳地走在西溪水边的小路上,回头问灵犀。
“呵呵,保密。”灵犀故作神秘地笑着说。
这些天,灵犀的耳朵里总是回响着澈澈的话:“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告诉我,不要瞒我骗我,好吗?”
澈澈,我最亲爱的儿子,请你原谅。关于妈妈爱上左边并和他结婚的事,妈妈不告诉你了,因为,妈妈就要离开你了,这件事对于你已经没有意义了,你不知道,就少一些痛苦。
可是,我应该告诉你妈妈快要死了吗?这对于年幼的你,是多么残忍啊!不,我不忍心,我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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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三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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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答应过你不骗你了,我怎么办?如果真的要告诉你,我该用什么方式对你说,才会减轻你的恐惧和痛苦呢?
“妈妈,这是什么花?这么红,中间还有珠珠,好漂亮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啊?”澈澈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子,仔细研究起盛开在路边的一朵红花。
灵犀一看,惊讶地说:“曼沙珠华!这是佛教里说的彼岸花。本来开在七月,大概是今年的冬天特别暖和,它也忍不住开了呢。”
“为什么叫彼岸花呢?”澈澈问。
“花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就像此岸和彼岸永远一水之隔。传说彼岸花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每个人都会随着这花儿的指引通向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就是天堂吧。”
“是。”
“天堂到底是什么?是一个能使我们觉得特别幸福的地方,对吗?”
“不,天堂和人间一样,也有悲欢离合。天堂,就是过了山坡后另一个地方而已。”
“这么近啊?”
“是啊,很近,我们每个人都从那儿来,也随时会回去。”
“那人和天使、魔鬼有什么不同?”
“天使和魔鬼住在每个人心里,他们永远在打架。如果魔鬼赢了,人就会做错事。这不是人的错,是天使打不过魔鬼。所以,每个人有时是魔鬼,有时是天使。”
“每个人都这样吗?”
“是的。所以我们做任何事,都要努力帮天使打赢魔鬼。懂吗?”
“懂。”
这时,他们来到了泉边的菩提树下,菩提树巨大的树冠形成了天然的穹顶,树上伸下来的枝条,好像正在接通天地之灵气。
“澈澈,来,抱抱这棵大树。这是妈妈小时候种的。”
“这是什么树?”
“这是菩提树。它是佛教宝树,来自印度古国。”
“菩提是什么意思?”
“‘菩提’是音译,意思是悟道。佛祖释迦牟尼曾在这种树下洞悉了人世间的真理,所以把这种树叫做菩提树。”
“妈妈为什么要种树呢?”
“西溪的老人们说,一个人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的所在。”
“妈妈,我也想种一棵树。”
“好啊,春天来时,你也种一棵。”
“妈妈,那时你能和我一起种树吗?我听到护士阿姨们悄悄在说,你得绝症了,可能治不好了,我怕。”
灵犀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心痛难当,蹲下身子,一把抱住了澈澈。泪水瞬间涌了上来,话却哽住了。
“妈妈,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吧,我知道了到底是不是,就不用每天晚上猜来猜去睡不着觉了。”澈澈的眼睛清澈见底。
多么相似的眼睛,多么相似的性格。是的,如果我是澈澈,我宁愿知道真相,也不愿忍受忐忑不安的折磨。
灵犀看着澈澈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
澈澈呆了呆,出乎她的意料,他没有哭,却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灵犀的脸,说:“妈妈,你怕吗?”
灵犀觉得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坍塌了。泪涌上来,又被她强行忍住。她摇了摇头,说:“不怕,每个人都会死。死,就是睡着了,灵魂飞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就像我们平时做梦一样。”
“我自己也不怕死,可我怕妈妈死,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们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天堂很近,妈妈先去,你们将来也会去,我们还会在那儿团聚的。”
“虽然很近,可我还是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看到妈妈……妈妈,不要离开我,我要妈妈……”
澈澈突然大哭起来,灵犀紧紧抱着他,泪如雨下。
这时,无风的阳光下,一片叶子缓缓地从他们的头顶上飘了下来。它以叶柄为圆心,绕着那个圆心,一圈一圈地旋转着,舞蹈着。没有不舍,没有凄凉,只有从容、绝美,生命终结时的绝美!
母子倆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哭泣,定定地看着那片叶子,一种神圣的感觉笼罩着他们。
灵犀掏出纸巾,抹去了澈澈脸上的泪,说:“澈澈,不哭。你看,这片叶子死了,落到地上,化在泥土里,变成养分,来年春天,它就变成了新的树叶了。妈妈死后,骨灰埋在你种的小树下,化成泥土,来年春天,妈妈也会变成新的树叶。你想妈妈时,就来抱抱那棵树,你会听见妈妈的呼吸,闻到妈妈的味道,妈妈也能看见你。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好吗?”
“好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生如夏花般灿烂,死如秋叶般静美’,老师教过吗?”
“没有,可我写作文时在网上查到过,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意思是生命很美好,死亡也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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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三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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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生命总在轮回中。生死,死生,万物才能无穷,生命才能永存。我们不怕死,但我们要尽可能活得久一点。如果妈妈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为了所有爱你的人活着,让他们都放心,懂吗?”
“懂。我要好好照顾爸爸,还有外公外婆,将来,还有我自己的老婆孩子。”
“还有,以后,如果你有了新妈妈,一定要像爱妈妈一样爱她,她老了,你也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哦。”
“真乖,妈妈爱你。快走吧,那个人等着和我们一起吃蛋糕呢!”
“到底是谁啊?”澈澈的声音显得又好奇,又愉快。
“他……就是小时候和妈妈一起种树的那个人。是妈妈失散多年的哥哥,你的舅舅。”
“他叫什么名字?”
“晴川。”
“晴川?晴川。”澈澈喃喃自语道。
“对,天暖和了,让他帮你一起种树,像他小时候帮妈妈种树一样,好不好?”
“好。”
五
静谧的夕阳透过落地玻璃,洒在熟睡的灵犀脸上。
左边悄悄来到她身旁。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影挡住了她脸上的阳光,立即挪开了身子。
灵犀醒了,睁开眼睛,看着左边,两只嘴角向上一弯。
“你上哪儿去了,澈澈呢?”灵犀起身四下张望。
“我送他回去了。”左边坐到她身后,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帮她捋了捋头发,“嗓子痛吗?饿了吗?”
“不痛,不饿。这么早就回去了?”灵犀轻声问,似乎在自言自语,随即眼里浮起一层泪光。澈澈,我的孩子,你可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妈妈却不知不觉睡着了,没有看到你离开。走吧走吧,还是这样好,否则,眼睁睁的生离死别,一定会让我们的心痛死。
左边显然情绪很好,说:“刚才我看你累坏了,就自作主张先送他回去了。小家伙玩得可高兴了。你后天就住院了,我明天再去接他来玩一天吧。”
“你们刚才玩什么?”
“五子棋,棋逢对手呢,一人赢了五盘。带他钓鱼都不肯去。”
“呵呵,你让他了吧?”
“没有啊,真的没有。让他他就会觉得不好玩了。”
灵犀满足地笑了:“他喜欢你。他只跟自己喜欢的人下五子棋。”
“是吗?”左边惊喜地说。
“嗯。”
玫瑰色的夕阳悬浮在空中,如同一个光洁圆润、鲜红欲滴的苹果。
灵犀忽然说:“好想唱歌啊!”
“唱吧。”
“嗓子哑,太难听,怕你笑我。”
“嗨,老夫老妻了,谁不知道谁啊,笑什么呀。唱吧,我要听。”
“嗯——唱什么呢?唱《去远方》吧。”灵犀说完,轻轻哼唱起来——
“烛光在风中摇曳思念伴长夜无眠
风吹过泪成行漂洋过海去远方
那里鲜花遍地那里阳光灿烂
没有痛苦悲伤只有快乐相伴”
左边和着她一起唱。
歌唱完了,灵犀仰起头问左边,“还记得吗?你的车里播放这首无伴奏合唱时,我问过你,歌里的‘远方’是什么地方?”
左边想了想,说:“我记得你特别喜欢这首歌,我好像说,是远渡重洋去国外的意思吧?”
“对。可我总觉得,这首歌特别圣洁,是送别亡灵时唱的歌。歌里的‘远方’,就是指‘天堂’。人只有死的时候,才会像婴儿般纯洁美好,灵魂轻轻飞起来,无牵无挂,无忧无虑。”
“是啊。如果没有死亡这个最好的归宿,人一直活着会很痛苦。”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觉得很累,老想睡过去不要醒。现在,我真的快死了,我不觉得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而是对我的恩赐,可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澈澈,舍不得我的养父母,还有向上,还有弟弟,还有娲娲,还有《西溪天籁》,人为什么永远这么矛盾呢?”
左边紧紧抱了抱她,说:“不要想那么多,好好治病,万一真治不好,也要好好享受珍贵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们说过,凡事顺其自然,啊。”
“我爸爸妈妈还不知道我的病吧?”
“是。还是瞒着他们吧。”
“我想好了,等他们从美国回来,就说我出国巡演去了,或者说跟你到国外定居了。他们年纪大了,不能太伤心。唉,他们好心收留我,给了我这么好一个家,把我养这么大,我却没有时间好好报答他们了。我本来想告诉弟弟我的病,可是我怕他们刚去又急着赶回来。生离死别,徒增悲伤,还是不要见的好。我给弟弟留了封信,到时候,你帮我寄给他,拜托他照顾好老人家,好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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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三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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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他如果不想回国也没关系,我会照顾他们二老的。”
灵犀点点头,忽然抓起左边的手,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叫道:“唉呀,指甲这么长了,我给你剪剪吧。”
“还不长吧。”
“懒虫,好剪了。”
玫瑰色的夕阳渐渐西沉,西溪回旋着飞鸟归林欢畅的交响乐声,还有指甲刀一声声清脆的“叮叮”声。
“左边。”
“什么?”
“我将眼角膜捐给向上,你真的不会不高兴吗?”
“不会。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我想让向上眼睛早点好,也省得澈澈担惊受怕,如果我提前结束生命,你会答应吗?”
“我不答应……可是,无论你怎么做,我都理解,不会怪你。”
“谢谢你。”灵犀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停下手,仰起脸,看着左边的眼睛,柔声叫:“左边。”
“嗯。”
“答应我。”
“什么?”
“如果我走了,不要太难过。”
“嗯。”左边的声音里透着浓重的鼻音。
“不要老想我。”
“不想你。”
“遇到不开心的事,别一个人撑着,到西溪来,坐在澈澈种的小树旁,和我说说话。”
“我不走了,我留在西溪,一直陪着你。”
“不,我要你回北京,那儿有你的事业,公司里的人也都在等着你。”
“在这儿,我也可以继续做我的环保行业的。”
“不,那儿有你的亲人、好朋友。我不愿意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西溪。”
“我……”
“答应我。”
“好,我答应。”
“夜深人静时,人会觉得特别孤独,想哭了,别忍着,可以不顾形象坐地下嚎啕大哭。没有人看见的,只有鬼才看得见,呵呵,就是说我看见没关系的。”
“呵呵。”
“答应我,不管怎么样,每一天都要开开心心的。就算……为了我,好吗?”
左边迟迟没有回答,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点了点头,两滴清泪夺眶而出,滴落进灵犀琥珀色的、无比美丽的眼睛里。
两个人的泪水合在一起,在夕阳下轻轻滑落。
泪滴声箭一般洞穿了灵犀的心,刹那间,她听见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熟悉的滴泪声。
六
“铃——”值班室电话骤然响起。
邱谨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抬手看了看表——凌晨五点。
他伸手接起电话,说:“你好!我是邱谨。”
电话里传来一个沉重的呼吸声,然后“嘎嗒”一声,断了。
邱谨放下电话,皱起了眉头。这些天,几乎每次下班前,就会有这么一个电话打过来,然后什么也不说,就挂了。
他的座机没有来电显示功能,无法查出号码。但他凭直觉,这是同一个人打来的电话,而且是医院里的人,否则不可能这么准确地知道他的作息情况。而这次,居然是凌晨五点,居然打到了值班室。
这个人是谁?
他(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她)还要骚扰他多久呢?
“笃笃笃。”敲门声很轻,打断了邱谨的胡思乱想。他飞快地套上毛衣,下了床。
一定是有急诊了。他迅速披上白大褂,打开了门,随即吃惊地张大了嘴,像被定格了一样。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门外,站着他的大学校友——珊瑚。
无论如何,也无法用一个词形容她的眼神,因为,她的眼里同时写着“绝望”和“希望”。
“是我打的电话。有一件事,我不敢告诉陶东,只能告诉你。”和她的眼神截然不同,珊瑚用异常平静的语调说。
七
左边又做了那个彩色的梦,梦里,有一个面孔俊朗、耳后有蓝色印记、神情忧伤的男人,坐在倒映着紫微星的湖水边,等待着一个长着翅膀的女人。忽然,从湖水的倒影里,他看见,有一片白色羽翼从自己身边一掠而过……
“灵犀!左边!快开门!我是邱谨!”一阵喊叫声撕破了西溪寂静的黎明,也撕开了左边的梦。
左边惊醒过来,觉得头特别沉,怀里空空的,伸手一摸,身边也是空空的。
灵犀呢?
他挣扎着起来,四处看——没有灵犀的身影。
门并没有锁,邱谨冲了进来,脚都没站稳,一把抱住正从屋里往外冲的左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左边!搞错了!医院搞错了!灵犀不是癌症!你们怎么手机全关了,急死我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左边瞪大眼睛,两手猛地抓住邱谨的两只胳膊,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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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温柔第十三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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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错了!灵犀没有得咽喉癌!”
老天!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咦,灵犀呢?”邱谨问。
是啊,灵犀呢?
不祥的预感顿时攫住了左边狂喜的心!
“灵犀——”左边声嘶力竭地喊道,冲了出去。
八
公元二十一世纪初一个二月的清晨,西溪的天空上又出现了日月同辉的奇异景象。
东边一枚玫瑰红的初阳,西天一轮淡黄的圆月,如苍天两只温柔的眼睛俯瞰着人间。
晨雾忽然散尽,西溪千百个纵横相连的湖塘,如千百只清亮碧绿的眼睛齐齐睁开,与苍天深情对视。
这时,不知从何处,慢慢飘出一只竹篷小船,随着清澈见底的西溪水,悠悠穿行在千万棵依水而立的古梅树间。
微风过处,落英缤纷,花飞如雪,冉冉飘落在船上。
灵犀靠坐在船上,将左手慢慢浸入西溪水中,感觉到西溪水温暖的迎接。
锐利的刀片深深割入手腕,冰冷,疼痛。
一朵巨大的血花在水里轰然绽放,喷涌,舒展,如仙女的飘带,如彼岸花的花瓣,与西溪水缠绕在一起……
西溪,我生命的来处和归处,让我融入你,融入你的每一缕月光,每一朵云,每一滴雨,每一枝清香,每一叶柳,每一句诗,每一个传说……
左边,我的爱,让我记住你,记住关于你的一切——
人群中沉默,微笑,倾听,很帅,但你自己不知道。
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但你自己不知道。
留着指甲等我剪。指甲很短也要我剪。剪痛了就呲牙咧嘴。
我热,给我挡太阳。
我冷,执意脱下外套给我穿,说:“下次出门我多穿点衣服备着。”
我感冒,仍然吻我,吃我吃剩的面条。
我吃药,帮我试水温,准备好一颗糖。
我削梨,重复说那刀很锋利的,小心点儿,后来还是你削。
我洗衣服,说我笨手笨脚让你看着比自己洗还难受,让我一边呆着。
睡觉时打雷了,捂住我的耳朵。
每次分别时我回头看你,一定也在回头看我。
可以随时找到你。
从不对我大声嚷嚷,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从来没有表现过一丝不耐烦。
答应我“永远不”。然后永远不。
左边,和你在一起,我不怕活着,也不害怕死去……
万籁俱寂,仿佛时间静止,仿佛地已老,天已荒。
地老天荒般的静谧里,灵犀慢慢合上眼睛,依稀听见,隔世般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灵犀,灵犀,快醒醒!坚持住……”
凄厉的救护车警笛声在西溪上空久久回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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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迟迟没有等到天使和魔鬼的消息,便派一位天神去西溪寻找他们的下落。
天神问:“西溪是什么地方?”
上帝说:“西溪,是一个魔鬼和天使都能相爱的地方,一个异教都能殊途同归的地方,一个有神奇力量使人们互相宽容、和谐共处的地方。”
很快,天神回来了,报告说:“我找不到他们了。传说,魔鬼化作了西溪最大的湖泊,天使化作了湖边的一棵菩提树。”
迟疑了一下,天神又说:“可是,我找不到那棵菩提树。”
上帝笑了,说:“西溪的每一棵树都是菩提。菩提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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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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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沧桑
2006年元宵节,我完成了长篇小说《千眼温柔》初稿,从电脑上抬起头,忽然发现楼下花园里的梅花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想,西溪的梅花一定也开了。
晚上出去吃团圆饭,高架桥上堵车了。百无聊赖中,我看见一位身材欣长、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牵着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从桥下慢慢走过。喧嚣的闹市中,他们的身影显得异常落寞。
向上?澈澈?
我不由四处张望,灵犀呢?她真的死了吗?左边呢?他在西溪守护埋葬着灵犀骨灰的菩提树?还是孤身一人回北方了?
“妈妈,你怎么了?”
女儿在叫我。
我恍然醒悟——我魂牵梦绕的这些人根本不存在,只是我笔下的人物。可就在这一刻,我觉得他们都活了。是的,他们原本就来自现实生活。
亲爱的读者,当你的泪水濡湿书页时,请不要怪我写得太凄惨,因为生活远比小说更无奈。也不要怪我写得太煽情,因为人间真情远比小说更感人。也不要怪我写得太唯美,因为有时侯,混沌人性中迸发的善与爱,远比小说写的更美好。
如果你有任何想法想对我说,期待你的指教,我的信箱是:sucangsang@263.net,谢谢。读书有福,祝你们一生幸福。
《千眼温柔》是全国第一部以西溪湿地为文化背景的长篇小说。此书得到了杭州市西湖区人民政府和西溪国家湿地公园管理委员会的大力支持,特别是西湖区政府的余新平先生、黄春雷先生、单金发先生,西溪管委会的单金华先生、梁进先生、张文炬先生,他们给了此书莫大的扶助,同时,他们是一群正在兢兢业业为西溪造福、为人类造福的人民公仆。
《千眼温柔》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它的创作、修改、完善,离不开我的恩师叶文玲、吴泰昌、莫言和我的家人朋友赐予的宝贵意见和关怀帮助。
《千眼温柔》得以顺利出版,还要特别感谢作家出版社编辑的不吝指教和无私帮助。
在此,一并致以最深的谢意,最真的祝福。
二00六年六月于杭州春江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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