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悦悦步履轻快地出了朱卿卿的院子,她刚才的话并不全是假话。朱卿卿和周嘉先有情,不管她当着朱卿卿时再怎么理所当然,她也不会忘记周嘉先其实是她使了手段抢来的,不光彩,心虚。因为先骗了人,所以她心里一直都在害怕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天,到时候周家人会怎么办呢?周嘉先会怎么办呢?他们能那么干脆利落地舍弃朱卿卿,当然也能含弃她。她不能让朱卿卿留在这里,只要朱卿卿在周家多留一刻,她就如鲠在喉。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朱卿卿离开。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再恶毒的事情她也做不来,如果朱卿卿能跟着梁凤歌一起走,那她心里也要好受些,更是彻底绝了周嘉先的想法。看朱卿卿那模样应该是动了心,她也该去准备准备了。
“表姐。”周嘉人笑嘻嘻地从垂柳后头转过来,堪堪拦住朱悦悦的路,侧着头和她开玩笑,“二嫂。”
朱悦悦做贼心虚,被吓了一跳,随即又被这一声“二嫂”喊得心花怒放又害羞无比,嗔道:“乱叫什么?”
周嘉人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笑得好不狡诈:“反正大家都知道了,就差当众宣布这件事了。”
朱悦悦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就差当众宣布这件事了,那就还可能再出现变故啊。只要一日没有定下她和周嘉先的亲事,她就一日不得安生。她警惕地者着周嘉人道:“是啊,听说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周嘉人走上前去拉起她腰间垂下的络子,微笑着道:“表姐这络子编得真好,什么时候也编两个送我?”
朱悦悦心不在焉:“你若是喜欢,我那里多的是,你改日去挑几个就是了。”
周嘉人突然贴近她的耳旁轻声道:“我知道你的秘密。”
朱悦悦脸都白了,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惨兮兮的笑来:“我有什么秘密?”
周嘉人高深莫测地笑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要当心些,我二哥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要是让他知道你在骗他,想想你会是什么下场?”
朱悦悦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周嘉人用力掐住她的手腕,冷笑:“真的不懂?走,跟我去见我二哥!咱们当着他的面说清楚。”
朱悦悦大口喘气,用力甩开周嘉人的手:“明说吧,你想做什么?”
周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道:“你和梁凤歌在合谋什么?说出来,我放你一马。不然你别想有好日子过,我会把你的那些事挖个底朝天,你永远都别想嫁给我二哥,我还会让你身败名裂,一家子都在这里待不下去,你信不信?”
天渐渐暗下来,朱悦悦扶着胸口飞速走回朱大太太所居的院落,一头撞在朱大太太的怀里,哽咽着道:“周嘉人知道了,她威胁我。”
朱大太太一愣,随即平静地摸摸她的头发:“她不知道,她是诈你的。”
朱悦悦惊恐地道:“不是,她是真的。”
朱大太太皱眉:“她想要怎么样?”
“她不想卿卿跟着梁凤歌走……”但她们是一定要让朱卿卿走的,朱悦悦抓紧朱大太太的手,“怎么办?”
朱大太太沉吟不语,半晌才道:“之前怎么打算的,就还怎么做,是福是祸,且看她自己了。”
天气热,朱卿卿有些睡不着。从前在家时,每当伏天来临,家里总会有冰,虽然母亲说她是女孩子不能贪凉,每每总不给她多用,但有总是比没有好的。何况还可以跟着父母在庭院里纳凉,丫头们早早就点上了熏蚊虫的药草,也不用害怕被蚊虫叮咬,爹爹见识博广,听他说起那些天南地北的事来,真是让人着迷。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怎么回忆也回不到从前。朱卿卿趴在枕头上发呆,她要不要相信梁凤歌呢?小时候所有人都说是梁家害了朱家,她坚定不移地相信梁凤歌不会做达种事,现在她却为了这么一个子虚乌有的食谱就开始怀疑他,这样好不好?看起来是谨慎小心,却又有点不那么地道。她在变,他有没有变?
朱卿卿烦躁地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那把匕首来。匕首是她小时候送给梁凤歌的,还是父亲从远处带回来的,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梁凤歌见了就眼馋得不得了,请她连吃了一个月的美食她才勉强答应送给她,没想到他到现在还随身带着。她想着想着就想明白了,再怎么样,她的境地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跟着梁凤歌走,至少不会再有自家的亲姐妹出来和她抢,也不会被亲人当面背后地捅刀子,也不用和周家的人这样虚伪恶心地周旋。那就走吧。
第二天早上朱卿卿就去找朱悦悦了,朱悦悦顶着两个黑眼圈,扑了厚厚的粉也没能遮住。不过看见她来了,朱悦悦和朱大太太倒是都挺高兴的,朱大太太拉着她的手反复说:“梁凤歌那孩子是个有出息的,我本是想替你父母亲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但现在情势如此,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先离开这里,日子还长,咱们徐徐图之。”
朱卿卿有求于人,就只能一直很努力地保持微笑。
朱大太太把两只袋子交给她:“一只装的是十颗明珠,你一个女孩子单身在外,轻易不要拿出来,但若是遇到了危急的事情,或者可以帮你一个大忙。另一只里头装的是散碎的金银和铜子,你留着零用。你那边的衣物首饰都不好收拾的,我会替你收拾了先送到梁凤歌那里去,你明晚就带着这两个袋子到东后墙那里去,我自会安排好一切。”
朱卿卿不知道她们可信不可信,却知道自己没有其他选择,和梁凤歌私下见面说清楚?从那天游山回来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更别说让香嫂或是落梅什么的去给他送信了,这两个人连二门都出不去。周家防范得如此森严,她只能赌。
“你将来要是风光了可别忘了我们啊。”朱悦悦拉着她的手哽咽起来,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朱大太太则反复叮咛她:“一个人在外,行事要三思,不要冲动,要狠得下心去,保全自己为要。”
要不是有之前的那些事,朱卿卿几乎都要以为她们真的就是和她骨肉相连、从无隔阂的至亲骨肉了。不过分别在即,也没必要那么认真,她顺着她们的话应了。
第二天夜里,天是阴着的,不要说是月光,就连星光都没有,四处刮着风,吹得树叶哗哗哗地响。落梅不知到哪里去了,香嫂坐在外间的灯下做鞋,朱卿卿很早就睡下,提前半个时辰悄悄从窗子里翻出去,再顺着朱大太太悄悄使人设在那里的梯子翻出墙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周家的园子她是很熟悉的,该怎么避开那些下人她也是有数的,天黑和风声都替她做了很好的掩护,只是她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哪里,更害怕到了那里梁凤歌并不在外面,而是另一个圈套。
她没有直接走到东后墙那里去,而是走到远离东后墙的地方,顺着一株高大的乔木爬了上去,把自己藏在浓密的枝叶间。从她这里往下看,可以看到周围的情景,当然今天晚上到处都很黑,她什么都看不见,而且风声很大,她什么都听不见。
其实院墙离她并不远,她身子轻,技巧熟练,完全可以凭借着树枝和身上的绳子荡出去,关键是决心。她蹲在枝叶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究竟是从这里跳下去,不管梁凤歌有没有在外面她都离开呢,还是再等一等。
她还没拿定主意,风声就把嘈杂声送了过来,她看到亮堂堂的火把从她住的地方蜿蜒着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不能再等了,朱卿卿一咬牙,飞快地顺着树枝爬到墙边,系好绳子滑了下去。
周家当然是有人看家护院的,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有一队巡游的士兵走过,她不能久留,朱卿卿空着两只手,猫着腰,做贼似的跑进了黑暗中,顺利得不可思议。她觉得应该是大伯母和大堂姐在帮她,再不然梁凤歌应该也在里面起了作用。
问题是,现在她还要不要去找梁凤歌。朱卿卿为难地摸出一枚铜钱,默默念叨了两声,蹲在地上轻轻抛起,再迅速按下,摸索着去探是阳面还是阴面,如果是阳面,她就跟着梁凤歌走;如果是阴面,她就自己走。
是阳面,看来老天爷也是这么个意思。朱卿卿松了一大口气,很高兴地收起铜钱,辨了辨方向,准备往东后墙那边去找梁凤歌。梁凤歌的性子她清楚,说过在那里等着她就一定会等着她。她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突然挨了重重的一击,扑通一下就摔到地上去,疼得叫都叫不出来,接着嘴里就被人塞了东西进去,再绑了个严严实实。
虽然看不清楚,朱卿卿还是知道自己被人用麻袋装了起来并拦腰扛起,那个人飞快地跑着,她被抖得头晕眼花,差点把白天因为想要跑路而多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她想起小时候乳娘讲过的人贩子偷小孩子的故事,乳娘吓唬她:“人贩予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又生得好的小姑娘了,他可以卖很多很多的钱,而你会很惨很惨。”
她会很惨很惨吗?朱卿卿想,看来她的倒霉还没结束啊,什么时候才能交回好运?她很努力地回想着从小到大经历过的那些快乐幸福,心情就要好了很多,没那么难过了。
终于那个人停了下来,把她狠狠地扔到了地上,朱卿卿被摔得很痛,只能安慰自己,幸亏先落地的是屁股不是脸,不然没法儿见人了。她听见有人压低了嗓音骂道:“你轻点儿!摔坏了怎么办?”
那个绑了她又把她装进麻袋还狠劲儿摔她的人说:“反正都是死人一个,还管她摔坏不摔环?你这样怜香惜玉,别不是看上她了吧?”
朱卿卿吓坏了,原来不是人贩子,而是要她的命,还想尝点甜头,不知他们是要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她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试图将自己的手从束缚中解脱出来。
之前让人轻点儿的那个人冷笑了一声:“就算是要处决人犯,也要让人先吃一顿饱饭,就算是做的阴损事,也要积积德。何况这小姑娘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你要她的命,却没必要这样折腾她。”
是啊,是啊,她和他们有没有深仇大恨的。朱卿卿深以为然,要不是她的嘴被堵着,她一定表示赞同:她没吃过什么大苦头,也很怕痛,哪怕就是死,她也想死得利落干净一点。
绑她的那个人低声骂了句什么,朱卿卿没听清楚,但是没有人再管她了,接着就下了雨,她正想着这回可怎么办,难不成要全身都淋湿,死得那样难看?就又觉得自己被人拎了起来,的确是拎,对方拎着麻袋口,轻轻把她放在了某个地方,很大一股臭味,熏得她睁不开眼睛,不过雨水倒是没有再淋到她身上。
外面风声、雨声、雷声响成一片,那两个人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朱卿卿动了动麻木的手脚,再次想挣脱手上的绳索。突然有人重重地拍了她一下,冷冰冰地道:“不想立刻就死就自觉些。”
朱卿卿吓得不敢动了,要是这个人一下子刺她一剑或是砍她一刀什么的,她真是躲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她其实很想问他们,为什么会绑她还要她的命,但她的嘴里塞得满当当的,没法儿讲话。
不知过了多久,朱卿卿突然觉得眼前一亮,透过麻袋的缝隙,她辨认得出外头是火光,然后她听见兵器击打在铠甲上的声音透过雨声风声传进来,还有人大声地问答着什么。她还好像听见了梁凤歌和周嘉先的声音,她想起来,自己从树枝上跳下来之前曾经看到过火光从她的院子里蜿蜒而出,因此他们应该已经发现她不见了,所以他们应该是来找她的。
朱卿卿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发出“嗯嗯”的声音,才刚叫了两声,头部就挨了重重一击,她眼前冒出无数的金星,一下子陷入到黑暗中。
真疼啊,全身的骨头都好像散了架一样,朱卿卿抽泣着醒过来,突然听见有个男人在一旁说道:“醒了?”
朱卿卿本来还有点晕乎的,突然就被吓得清醒了。她房里只有香嫂她们伺候的,哪里来的男人声音?然后她就想起来,自己其实被人绑架了,这些人还要她的命来着。她惊慌地跳起来,又发现自己已经自由了,不但出了麻袋还被解开了身上的绳索什么的。
这地方荒败得很,好像是个废弃了的土地庙什么的,一个穿着土褐色短衫的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打量着她,这个人个子不高,又瘦又黄,眼珠的颜色比寻常人要显得更淡一点,嘴唇有点突出,怎么说呢,看上去很精明,很不安分,他看她的神色就像是厨娘打量一只鸭子肥不肥以及有几两肉的那种神色。
朱卿卿抱紧胳膊,小心翼翼地道:“你是谁?”
那个人好像对她还比较满意,避开她的问题道:“你叫朱卿卿?是新城朱家的三姑娘?”
朱卿卿点了头才反应过来:“你要干吗?”别不是验明正身,就耍她的命吧?她应该否认的,朱卿卿肠子都悔青了,可以反悔不?
“那我们是同宗。我叫朱老五。”朱老五把一个干饼子递给她,“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朱卿卿也没怀疑那饼子能吃不能吃,反正都要死的人了,搓圆捏扁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只是这饼子真的好难吃啊,也不知道里面掺杂了些什么东西进去,又粗又涩又难吃,她嚼半天才啃了一小块,还吃出了一颗沙子。
朱老五眯着眼在一旁看着她吃,见她吃得艰难,就递了一个水囊过去:“饼子有点干,就着水吃大概要好一点。”
朱卿卿确实渴了,虽然有点嫌弃水囊脏,还是乖巧地喝了一口,不敢多喝,怕要解手。她又努力地啃了一小口饼子,偷眼瞅着朱老五,见朱老五的脸上一点不耐烦的样子都没有,就大着胆子道:“那个,朱五哥,你不是说了,就算是要处决人贩也要给人吃一顿断头饭的?这断头饭可以吃得好一点不?也不是要什么山珍海味,就来点肉包子就可以了。”
朱老五的神色有点复杂,朱卿卿赶紧道:“不然没包子也行,来点白面馍馍也好。”
朱老五半天才说:“本来你现在已经不该活在这世上了。”
“其实这个也很好吃的,别有风味啊,别有风味。”朱卿卿惊悚地坐直了,盯着手里的杂粮饼子一大口咬下去,眼睛都瞪直了,就是咽不下去。
一看就是没吃过苦头,什么都不知道的富家干金啊,这样应该比较好糊弄,朱老五十分和气地道:“你别怕,我不是恶人,我是说,我若要害你,你现在已经死了。”
“嗯,朱五哥一看就是好人,大好人。”朱卿卿狗腿地朝朱老五一笑,眼睛到处看,还有一个人呢?那个凶残地对待她的人呢?哪里去了?这里究竟离周家有多远啊?
朱老五淡淡一笑:“你是在找另一个人吧,他已经死了。我杀的。”
朱卿卿吓得抖了几下,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的语气更加夸张:“五哥真是个大好人。”
朱老五有些意外,这姑娘要不是少心眼就是太精明,不过看到朱卿卿眼里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害怕,他还是很满意的,十分温和地道:“当年你的祖父对我有恩。”
“真的?”朱卿卿觉得怎么就和戏文里的故事似的?听着别人说起很精彩,落到自己身上就很凑巧。
朱老五说:“我骗你做什么?”
是啊,他骗她做什么?但是他为什么要救她呢?朱卿卿暂时想不明白,干脆转移话题:“是谁让你们杀我的?”
“我以为你知道。”朱老五怜悯地看着朱卿卿,看到她不明所以的样子,只好放弃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道,“当然是周大小姐。她让我们把你绑走杀掉,然后就可以得到二十两黄金。”
朱卿卿很会抓重点:“周嘉人为什么要杀我啊?你放过我岂不是损失了二十两黄金?”她悄悄去摸口袋,当然是什么都没有了,明珠和碎金银以及那柄小匕首,还有母亲留下的玉环都没了。
“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你们俩的事,你应该有数吧。”朱老五问她,“那二十两黄金应该没有你身上的明珠更贵重吧?。
“五哥救了我,我正该报答您的救命之恩。”朱卿卿很乖巧地劝朱老五,“您就笑纳吧。’
朱老五又绕过这个话题:“也没什么,顺手之劳。你祖父救了我,我也救了你,两清了。只是现在我回不去了,你可有什么地方能去的?我可以送你去。”
朱卿卿趁机把粗粮饼子放下来,试探着道:“周家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到处找我的,不然五哥你送我去找梁凤歌吧,他离得近,也不怕周家。”
朱老五摇头:“不行,梁凤歌已经走了,好像是他爹出什么事了,今天一早就走的,我们追不上他们,从这里到兴阳府少说也要十来天的路程,周家一定会沿路追赶,变数太大,我不去。你另外想个地方。”
朱卿卿只好道:“我舅舅家在申州,他们家很殷实,对人也好,五哥你送我去,他们一定会给你更多的酬金,你若愿意还可以在那里住下去,他们一定敬着你。”她有点心虚,不知道舅舅家是个什么光景,不但一直都没有使人来接她,更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但是不管了,不然她能去哪里呢?
朱卿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穿着粗糙的粗布短衫,头发和脸都被涂上了泥土,手上也脏得要不得,她不用看光用想都知道自己惨不忍睹,但是朱老五还嫌不满意,觉得她细皮嫩肉的,若是给有心的明眼人看到一定会看出破绽来。
朱卿卿在土疙瘩里摸了半天,一双细嫩的手磨得面目全非,脚也沾满了泥土,她倒抽着凉气可怜巴巴地看着朱老五,眼泪忍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好不容易才没落下来。
朱老五也是没有办法,含糊地扬扬手:“就这样吧。”又反复交代她,“记好了,你是我的小兄弟,我们一起去投奔亲戚的,不要说漏了嘴,不然这一片都是周家人的地盘,我会死,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朱卿卿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机械地重复朱老五的话。朱老五满意了,能让她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走,总比把她绑着藏着的方便很多。
朱卿卿和他提要求:“能不能把那个玉环还给我?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等到了申州我让我舅舅重礼谢您!”
朱老五有点舍不得,但还是给她了,因为舍不得,所以脸色和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自己收好了,不然给人发现惹出麻烦来,我是不会为你送命的。’
朱卿卿眼泪汪汪:“五哥你真是好人。”
朱老五没再说话,沉默她领着她上了路。
这次比不得早年跟着周嘉先,一路上都有人伺候得周到,不但什么都要亲力亲为,还要老鼠似的到处躲藏,吃的是最差的,住的也是最差的。朱卿卿还被剥夺了洗脸洗脚的权利,至于吃的,她饿了两天就老实了,虽然粗面饼子还是很难以下咽,总比饿肚子的好。住的虽然脏乱差,也还是比夜里赶路不得睡觉的好,特别是在亲历了两次周家兵的追捕之后,她觉得活着并且保持自由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有时候运气好能跟人搭一段牛车、驴车什么的,多数时候他们都是掩掩藏藏地走,朱卿卿的脚底下起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泡,她也从来没有喊过疼,最多就是走得慢一点儿。
朱老五的话不多,做事却很机敏警觉,没事儿的时候就喜欢盯着朱卿卿看,朱卿卿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比之前厨娘打量鸭子身上有几两肉的神态更夸张了,他看着她,更像是看到一堆金银珠宝。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很灿烂地冲他笑,再给他倒上一杯不拘什么水。
他们在路上走了大概得有二十多天的光景,朱卿卿对着水盆已经认不出自己来了,又黑又瘦,头发枯黄,手和脚伸出去能吓得死人,她很悲哀地想,要是这时候给梁凤歌看到,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嘲笑打击她呢?若是给朱悦悦或者周嘉人看到,更是要把她贬得一文不值。
申州终于到了,朱卿卿很激动,她还是小时候见过舅舅的了,也不知还能认得出来不?舅舅家是住哪里呢?她只知道舅舅叫方子河,其他一概不知道,不过母亲出身大族,应该不算难找。
朱老五也很激动,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喜悦,他领着朱卿卿往城里走:“我带你去买点衣物好好装扮一下,一边养着,一边访着你舅舅家,不然见了面要把人心疼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的,申州就是义阳侯的地盘,要把她打包送去,当然需要捯饬捯饬卖相才会好,朱卿卿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高兴很期待。朱老五给她买了两身丝绸衣裙,又带着她去住了家不错的客栈,让她沐浴更衣,让客栈里送上了好菜好饭。朱卿卿觉得自己的手粗糙得摸上去都能把衣料挂起毛来,但她还是激动地换上了,再趁着朱老五不注意悄悄藏了个饼子。
半夜她起来,安静地穿上了那身灰不溜秋的小子衣裳,再把能带走的东西全部都卷成了一个小包袱,在屋子里紧张地一直坐到第二天清早,才听见客栈开门她就第一个溜了出去。
她没命地在陌生的街头狂奔,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会被朱老五追上来抓住她,再把她送给义阳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朱老五之所以没有听从周嘉人的话弄死她,还这样热心地送她到申州,不过是因为他想把她送给义阳侯。还是那本莫须有的食谱惹的祸,朱卿卿有点怪祖父,为什么要和她说这种事呢?真是差点就害死她了。但是她又想,要是祖父不告诉她,其他人也不一定会相信她真的不知道啊。
她不辨方向地一直狂奔到再也跑不动才停下来,她身无分文,包袱里只有两身丝绸衣裙和她昨晚悄悄藏起来准备做消夜的一个葱油鸡蛋饼,再不然就是母亲留下的玉环。丝绸衣裙可以换钱,但也可能会因此被朱老五寻踪而至,不如找个垃圾堆把丝绸衣裙扔了。
葱油鸡蛋饼不大,朱卿卿觉得自己必须要爱惜粮食,饿得狠了才敢吃一小口,口渴了就和人家讨凉井水喝。她很乖觉,知道男人和上了年纪的妇人不能轻易招惹,就只敢求小姑娘,小姑娘们容易心软,能由着她喝个饱,还铜顺便打听一下舅舅家的消息。
朱卿卿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倒霉,居然连问了三个人也不知道方家在哪里,她不敢再问了,就怕朱老五先一步找到舅舅家门前等着她。她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无处藏身,而夜里是要宵禁的,朱卿卿想想那些乞丐人贩子云集的城隍庙什么的就很愁,觉得自己要么会被朱老五抓回去,不然就会被人贩子给抓走。
她在街头蹲了半天,突然被个胖老头儿泼了一身水,胖老头儿指着她大骂:“哪里来的小丧门星,蹲在老子的门前半天不挪窝,害得老子到现在都没开张……”
朱卿卿心里有鬼,顿时觉得所有人都朝她看过来,恨不得跳起去把胖老头儿的嘴塞住,但她不敢,她面红耳赤地准备再次逃走。胖老头儿还是不依不饶地拿着锅铲追打她:“滚远点,小叫花子!”
朱卿卿给他追得急了就回过去骂他:“自己没本事做不好饼还敢怪我?”她看他半天了,不就是一个卖勺子馍的吗?自己手艺不精,态度不好,唯一一个客人稍许挑剔一二就给他骂走了,活该他卖不掉饼,还敢怪她蹲在他门前?
胖老头儿见她居然敢还嘴,不由更为愤怒:“谁敢说我手艺不好?小叫花子尝过了吗?”
朱卿卿忍不住,讽刺说:“何必尝啊,光看你的动作,再闻那味儿就知道是什么味道!”见胖老头儿的锅铲要砸到她背上了,眼疾手快地抢过来往街边的石坎子上用力一砸砸坏了,抱着手臂斜睨着胖老头儿道,“我随便乱做做都比你做的好吃得多!”
胖老头儿捶胸顿足:“你赔我锅铲!赔我锅铲!”
朱卿卿学着梁凤歌的样子无赖地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胖老头儿揪着她不放:“我不管,你必须得赔我。不然我就拉你去见官。”
这个可唬不住朱卿卿,朱卿卿有恃无恐地说:“行啊,你不知道官老爷们都是雁过拔毛的吗?你要卖多少饼才够打点他们哪?”
胖老头儿抡起拳头要打她,还没碰到,朱卿卿抱着头凄惨地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不就是个锅铲吗?至于吗?我做工赔你,你别打我。”
胖老头儿警惕地瞪着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到我那里混吃混住。”
“那你别拦着我啊。”朱卿卿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冷汗都把衣服打湿了,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一怕被朱老五发现,二怕白闹了一场这老头儿还不上当。
“你真的光用闻,光用看就知道我的馍有问题?”胖老头儿再次抓住她,很凶地道,“你夸嘴说你随便乱做做都比我做的好吃得多,有本事你去做给我看?要是做得不好,别怪我把你揍得你爹娘都认不出来。”
怕的就是他不给她机会做啊,朱卿卿捏着一把汗,假装很烦地道:“我若是做得好呢?”
胖老头儿眼睛一瞪:“你是想现在就挨揍?”
朱卿卿敢怒不敢言地跟着他走进去,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了一个馍,板着脸丢到胖老头儿跟前。胖老头儿瞪她一眼,愤愤不平地尝了尝,朱卿卿傲慢地斜视着他,虽然食材差了点,味道也一定比他做的好得多,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说来还要感谢周嘉先当初哄着她一直钻研此道。
胖老头儿吃了一口又一口,最后一口时“呸”地吐出来,瞪着眼睛骂她:“难吃死了!等着挨揍吧。”
朱卿卿傻眼了,怎么这些人说话都不算数的?得,赶紧溜吧。正抱着头准备逃走,又听胖老头儿狡猾地道:“要是不想挨接,就给我做活儿抵债。”
朱卿卿险些虚脱了:“你的锅铲多少钱啊?”
胖老头儿数给她听:“我这锅铲是祖传的,是从官里头出来的,几代御厨都用过,你最少得给我做一个月的工……”
别说一个月,哪怕就是几天,让她喘口气打听出舅舅家的消息也好啊,朱卿卿耐着性子听胖老头儿吹完,哭丧着脸不服地道:“你骗人!”
胖老头儿抡起拳头冷笑:“小兔崽子想赖账么?”
朱卿卿老老实实地给胖老头儿做起了工,她不敢洗脸,做事总是缩头缩脑的,胖老头儿为此大骂了她一顿:“我的生意不好都是因为你,人家看你这么脏,谁还敢来吃?”
朱卿卿掉头就要走:“那我走了。”
胖老头儿操起锅铲瞪她:“你敢!”
朱卿卿哼哧哼哧地继续做事,胖老头儿在旁边一直盯着她,朱卿卿背心里的冷汗都给他盯出来了,半晌,胖老头儿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从此没有再管过她,只管她做出的馍好不好吃,一天卖了多少。
胖老头儿的生意渐渐好起来,对她还是那个样子,总是挑剔她吃多了,给她睡的地方连个正式的床都不算,就是几块砖垒起来,上面铺块门板,再垫些干草,搭上一床洗得发白的旧棉被,枕头都没有,洗脚盆是个豁了口子的破木盆,不过门倒是极牢固的,也没什么人去打扰她,朱卿卿每天晚上都把那张破桌子推过去抵着门,就算是这样她也睡不安稳,总觉得窗外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
她轻易不出门,唯一几次出门都是去打听舅舅家的事,刚开始时总是没消息,有一天终于问到了消息,还找到了舅舅家门前,房子是建得极好的,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就是里面住着的已经不是方家人了。
告诉朱卿卿消息的人从前和方家关系不错,满脸的同情:“听说是被亲家给连累了,父子三个都被抓进了大牢,方太太变卖了所有家产才把人救出来,又穷又病,当然是住不下去了,只好去投奔方太太的娘家。”
朱卿卿不知道舅母的娘家在哪里,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她想她大概只能找梁凤歌了,至于盘缠,可以和胖老头儿商量商量,反正她也不急,慢慢儿地存呗,她会做的吃食可多了,想来不算太难。
胖老头儿的生意越来越好,门前总是围着一群等着买馍的人,看见朱卿卿有气无力地回来,扬手就给了她一锅铲:“光吃不干活,赶紧去调料,就要跟不上了。”
忙完那一阵后,两人都累得和狗似的,胖老头儿背着她数完钱,精神抖擞地站起身去做晚饭。晚饭居然有腊肉,虽然几乎全是肥的,朱卿卿还是很感动,对着那片得有手指厚的腊肉,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胖老头儿白了她一眼:“哭什么哭?是嫌吃得太好了?不吃还我。”
朱卿卿赶紧护着自己的碗,这肥肉搁从前,她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现在怎么看着就那么馋呢?
胖老头儿吃得很慢,朱卿卿放了筷子他才把剩下的饭菜全吃光了,不停嘴地骂朱卿卿:“你肯定偷吃了吧?不然还剩饭的?你别不承认,给我逮着你就完了!”
朱卿卿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就算偷吃你几个馍又怎么了?我天天早起晚睡的,给你赚了那么多钱,一文工钱都没要,难道还不能吃你一个馍?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人,你还是男人吗?”
胖老头儿没想到她居然会突然发飙,给吓了一跳,随即扔筷子去丢她:“你找揍啊?臭丫头!”
朱卿卿愣了,胖老头儿也愣住了。
半晌胖老头儿才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蠢啊?你倒是帮我做馍了,又是谁给你吃住护着你的呢?”
朱卿卿哭了起来,胖老头儿气呼呼地道:“不许哭!再哭把你赶出去!”
朱卿卿还是哭,用力地哭。她那个时候蹲在街上到处看,使劲儿想办法,后来赖着这胖老头儿,就是因为看见他叫骂着给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饿狗扔了个馍。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是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饿狗,无路可去,都没有人疼的。
胖老头儿没办法,只好求她:“小姑奶奶,我求你别哭了成么?给人听见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惹了官差来,我可管不着你。”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朱卿卿立即不哭了,胖老头儿把碗筷收了,挑亮了灯:“说吧,遇着什么事儿了?”
“我就知道您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好人。”朱卿卿的大眼睛湿漉漉的,无比崇敬地看着胖老头儿,“我来寻亲找不到亲戚了,我得存盘缠去寻另外的亲人。”
胖老头儿大骂起来:“你少得寸进尺!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谋思我的钱!”
朱卿卿豁出去了:“隔壁张三家很是嫉妒你生意好,正到处打听你的馍怎么突然就好吃了。”
胖老头儿瞪了她半晌,恶声恶气地道:“那你得另外交伙食住宿费。”
朱卿卿赶紧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成交!反悔的人是孙子。”
胖老头儿憋得脸都红了,气势汹汹地一路冲了出去。
朱卿卿一下子觉得心旷神恰,这世上也不止是恶人多嘛,她也不算是倒霉到底的。
因为有了工钱,所以第二天朱卿卿干活儿时就觉得格外有劲,胖老头儿看她很不顺眼:“混吃等死的臭丫头……”
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朱卿卿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和他搞好关系,就和他商量:“您看这馍主要也就是早晚生意最忙,其他时候咱们还可以连带着卖面啊,您不用担心味道,我会做。”
胖老头儿瞪她:“你会擀面?我看你细胳膊细腿的,你能擀面?”
朱卿卿难为情地抓抓耳朵,以往她只管煮面不管擀面的,胖老头儿就骂她:“光说不练的臭丫头……”
突然有人从门口冲了进来,把油锅都推翻了,胖老头儿大怒,怒骂着抓起锅铲就要冲出去,朱卿卿看到站在门口往她这里张望的朱老五和他身后的那群人,一颗心都凉透了。早知道会这样,她就不该去舅舅家门口走那一趟,这就叫作自取灭亡吧?
住地狭窄,就连后门都没有一个,朱老五昨天就盯上了她,却拖到现在才来抓人,一定是准备得很周密的。朱卿卿知道自己跑不掉了,索性拉住胖老头儿让他别管,他收留了她,她不能连累他丢了命。乳娘原来说过,这乱世啊,人命不如猪狗。
朱卿卿乖巧地跟着朱老五离开,她瞅空回头去看,看到胖老头儿拿着锅铲怔怔地站在街口朝她张望,那张总是油光光的胖脸看上去很是失落。
朱卿卿心想,这回可好,他的生意又要一落干丈了,早知道她就把诀窍告诉他了,不过她在调弄配料的时候他一直都有偷看,应该也学了七八成吧?
朱卿卿的心情就又好了几分,朱老五奇怪地看着她,清清嗓子:“你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
朱卿卿轻言细语的:“有什么好怪的,要不是五哥,我早就死了。”
朱老五道:“你知道就好。”
气氛不算太差,朱卿卿趁机问他:“都是换好处,你为什么不把我交给梁凤歌呢?他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朱老五笑笑,没回答她的话,一直到把她交给一个穿绿衣服的瘦女人才和她说道:“三姑娘生长在闺中,只知道风花雪月,不知外头的事也是有的。你要知道,如今天下大乱,能者居上,无论是梁家或者是周家,迟早都是要对义阳侯俯首称臣的。还有,有一种人,叫探子。”
朱卿卿默默想了想,点头:“我明白了。”所以不管怎么样,朱老五都会把她送给义阳侯的。眼看着穿绿衣服的女人要来拉她,朱卿卿忙又问朱老五,“你说我祖父救过你,是真的吗?”
朱老五笑而不语,朱卿卿失望极了,那个话当然是骗她的,她不屈不挠地问:“你还说你和我是同宗,这个总是真的吧?”
出乎意料的,朱老五点了头,朱卿卿双眼放光:“那你总得照顾我一二吧,命是你救的,你好人做到底?”
朱老五有点不耐烦,这姑娘话怎么这么多呢?她不是应该唾骂他,再要死要活的才对吗?为什么她关注的都不是重点?要不是这丫头一路装乖突然拔腿就跑了,他还真以为她是个傻的。但见朱卿卿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只好道:“我们侯爷喜欢性情柔顺的人,你听话就会有好日子过。”
这不够啊,朱卿卿指指那个穿绿衣服的女人:“你好歹拿了我那么多好处,不替我打点打点?”她的声音不小,引得周围的人都看向朱老五。
“谁拿你的东西了?别血口喷人。”朱老五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拉着那个穿绿衣服的女人简要说了几句,再瞪了朱卿卿一眼,转身走了。
穿绿衣服的女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朱卿卿,朱卿卿赶紧和她行礼问好:“大姐姐好,我叫朱卿卿,虽然入长得丑,但是很会于活儿,厨房里的活做得最好。”
绿衣服的女人鄙夷地瞪着她,夸张地在鼻端扇了扇:“你没长脑子吧?谁家厨房能随便进入?赶紧跟我进去,洗洗脱掉你这身脏皮。”
朱卿卿歪脸斜嘴、扭扭捏捏地走出去,恭顺地对着穿绿衣服的女人行了个礼:“梅姐姐。”她已经知道这女人叫梅枝了,是义阳侯府的一个管事,具体管的什么,她不知道,但看这调调,多半不是什么正经的活计。
梅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别装丁,这两天侯爷不在,没空儿召见你。你有这心思不如好好养一养,争取能恢复个七八分,见着侯爷的时候也让侯爷对你高看一眼。”
朱卿卿暗自心惊,又有点欢喜。惊的是自己那点小心思一下就给人看破了,欢喜的是暂时可以逃过一劫。晚饭不错,两荤一素一汤,大白米饭,但朱卿卿第一次失去了胃口,她不相信她的运气真有这么差,人家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是倒霉倒霉再倒霉,哪有这个道理?她用力一拍桌子,把送饭的粗使丫头吓了一跳,随即唬她:“我们侯爷喜欢性子贞静的姑娘,你这样粗鲁,小心挨揍。”
挨揍,挨揍,每个人都在说要揍她,朱卿卿火起,本来想发作的,突然想起胖老头儿悄悄往得罪他的客人碗里吐唾沫的样子,赶紧刹住,可怜兮兮地看着那丫头:“姐姐。”
那丫头恶寒地抖了两下,板着脸道:“吃不吃?不吃我收了。”见朱卿卿没反应,三下五除二就把饭菜收得干干净净,快步离开。朱卿卿听见她和外头看守的人低声说:“这姑娘不知是个什么来路,脑子有点不清楚的。”
朱卿卿和衣躺下,睁着眼睛看着帐顶发呆,她觉得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了。每个人都和她说义阳侯喜欢乖顺安静的女人,看来是不但食谱保不住,自个儿也保不住。她如果和义阳侯反着干,会不会被吊起来打?确切地说,她还没怎么挨过打,不过有些事情想想就够了。朱卿卿害怕地裹紧被子,捂出了一身汗。
梅枝推门进来,见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一颗头在外头,一脸的警惕,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不由笑了,自顾自地在桌旁坐下倒了一杯茶,讽刺地道:“后悔了?当初为什么不半路就逃呢?还跟着朱老五一路进了申州,乖乖束手就擒,果然是个蠢的。”
朱卿卿不服气:“我哪儿后悔了?半道上那么多流民人贩子,我若落在他们手里岂不是更凄惨?”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梅枝放下茶杯,淡淡地道,“明日起早些,蕊夫人要请你游园子。”
朱卿卿好奇地道:“她是谁?”
梅枝抽出丝帕优雅地拭拭唇角,面无表情地道:“她是侯爷最宠的女子,生得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且,出自京城世家大族,妆奁丰厚。”不等朱卿卿有所反应,拉开门,风姿绰约地去了。
朱卿卿从她身后看着,觉着她真有几分梅枝的样子。
朱卿卿这一夜没能睡好,天要亮时才忍不住打了个盹,感觉才刚闭上眼睛就被人给摇醒了,两个丫头根本不和她商量就把她从床上拉起来,七手八脚地给她套上一堆锦绣华服,再给她梳了高髻,插戴了一堆金银珠玉,临了还涂上一层厚厚的脂粉,把她的嘴唇点成了绛珠色。
梅枝摇着扇子从外头进来,立在镜台后看着朱卿卿笑:“真是个美人胚子,挺好的。”
朱卿卿傻乎乎地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好后悔自己前段日子没有继续天天晒太阳,而是躲在屋子里专心专意地做馍,她也不知道自己原来白得这么快。不过这个样子和她本身差别也太大了吧?如果梁凤歌再看见她,还能认得出她来么?想到梁凤歌,朱卿卿的眉毛忍不住皱了起来,不能再想了,再想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起来跟我走,别让夫人们等急了。”梅枝将扇柄戳了朱卿卿一下,示意两个丫头把朱卿卿拉起来,见朱卿卿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伸出两根涂了蔻丹的手指挑起朱卿卿的下颌,森冷地道:“听好了,这府里的女人不说成百上千,姿容出众的美人儿少说也得有几十。你今日若不把你浑身的解数都拿出来博个彩,日后你会混得比狗还不如!”
朱卿卿是真的不懂,怎么才叫把浑身的解数都拿出来博个彩啊?她琴是懂的一点的,书画也是懂一点的,但都不特别出彩,最出彩的可谓是吃与做吃。这个算不算?
梅枝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不懂,贴过去将扇子掩了半张脸,小声道:“你记好了,只有依附蕊夫人才能有好日子过,另外还有位秋夫人,那是蕊夫人的死对头,她自来看不惯新人。那么蕊夫人说什么,你就要说好,要你做什么,你都要务必做到最好,让秋夫人不高兴就对了。明白吗?”
朱卿卿的头嗡嗡嗡地响,这是什么和什么啊,怎么比周家还要复杂?梅枝突然伸手狠狠掐了她的手臂一下,阴冷地道:“如果听不懂,现在听懂了?要想活下去不挨打,你就得按照我说的办,明白?”
朱卿卿疼得一下子跳起来老高,差点一巴掌呼到梅枝的脸上去了,对上梅枝凶神恶煞的眼睛,她又愤恨地往后缩了缩,两大颗眼泪咕噜一下滚了出来。
梅枝有些厌烦地让人给她补妆,压低了声音道:“再哭就让你饿肚子,或者给你吃观音土,没吃过吧?吃了叫你肚子胀大如翁,拉不出来活生生胀死。”
朱卿卿打个寒战,安静地跟着两个丫头走出去,又悄悄回头去看梅枝,只见梅枝斜靠在树旁眼望着天,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扇子,像极了一枝折断的梅。
义阳侯府果然如同传闻中那样宏伟精美,假山奇石,荷塘曲廊随处可见,朱卿卿走得脚酸了还没到宴会的地方,倒是见着了无数穿红着绿的美貌年轻女子在花丛中、假山后嬉笑。她们看见她通常都会停下来,和送她的丫头打听:“这是谁啊?”然后又不等丫头回答就互相挤眉弄眼,做个彼此心照不宣的轻佻样子。
丫头们通常都会回答:“这是卿姑娘,她才来,梅枝姐姐说请各位姑娘多多关照她一下,日后就是姐妹了。”
美人们有的会直接送她一个白眼,有的会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有的会挑剔她怎么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晓得给自己行礼,各种种种,奇形怪状,唯有眼睛里的厌憎都是相同的。
朱卿卿觉得好生气闷,哪怕就是跟着朱老五在荒野里走得累个半死也没这样的气闷。她呆呆地看着那些美人们,一副看呆了的样子,其实是不想给她们行礼,不想和她们说话。
又有人笑:“哟,昨儿就听人说是个痴的,果然不假。”
朱卿卿心里狠狠骂着,跟着丫头们一直走到一座二层高的小楼外才停下来。小楼一楼四处轩窗都被打开,通风敞亮,里头坐了好些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有的年纪约有三四十岁,有的却才二十出头、甚至十多岁的样子,居中坐了两个女子,一个穿绛红,一个穿紫色,都不过二十多岁,一个生得面如满月未语先笑,一个生得风流婉约似愁非愁。
丫头得了梅枝的吩咐,悄悄指给朱卿卿看:“穿绛红的那个就是蕊夫人,穿紫色的那个是秋夫人。姑娘可别弄错了。”
里头已然笑起来了:“梅枝说是今日有新姐妹到,我们都想一睹新人的风采呢,快进来,让我们看看。”
两个丫头一左一右,把可怜的朱卿卿半拖半扶地拉了进去,朱卿卿给里头浓浓的香味给呛得差点一个喷嚏打出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行礼下去:“给各位夫人请安。”
蕊夫人微笑着道:“哎哟,是个美人胚子,可把我们都给比下去了。”
秋夫人则倒笑不笑地冷哼了一声:“这脸上的粉得有二两重吧?”
许多窃笑声就跟着起来了,朱卿卿垂着眼假装没听见,蕊夫人道:“话不是这么说,这丫头的妆容一定是梅枝让人给她收拾的。要我说,梅枝就不太会打扮人,这姑娘生得富态美丽,青春年少,相我年轻时差不多,应该给她就做小姑娘的装扮,清新自然婉丽,侯爷一准儿会喜欢。”
秋夫人又笑了一声,不怀好意地在朱卿卿脸上身上扫了一眼,朱卿卿觉得整个人都冷透了。偏来蕊夫人又问:“听说你也是出身大族,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秋夫人的眼睛便如两道利刃一般朝朱卿卿身上戳过来,朱卿卿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觉得自己不该顺着蕊夫人的话回答,蕊夫人身边的一个女子却咄咄逼人地道:“卿姑娘是耳朵生得不好呢?还是舌头生得不好?竟敢不答夫人的问话?”
朱卿卿只好道:“夫人垂怜,什么都只是粗通一些,家里也不是什么大族,早就败落了。”
蕊夫人好像心情很好,哈哈笑起来:“过去的事就别管了,到了这里跟着侯爷总有好日子过。好了,你脸上的脂粉太厚,去后头洗洗再来,叫她们开开眼。”朱卿卿不想洗脸,仿佛顶着这张浓妆艳抹的脸,她就只是众人口里的卿姑娘,洗干净了她就是朱卿卿。但这府里她连一根葱都算不得,蕊夫人一声令下,丫头们就一拥而上把她带到后面去洗脸,根本不管她愿不愿意。
洗干净了脸,朱卿卿坐在镜子前面发怔,难道她的一生就要如同这里头的美人们一样度过吗?那个义阳侯,好像已经五十多岁了吧?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她捂住肚子呻吟起来,伺候她的丫头们有些发怔,一个道:“多半是假的,见得多了去。”一个说:“还是问问夫人的意思吧,不然出了事咱们都担不起。”
一个穿绿衣裳的年轻女子走进来看,朱卿卿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牙齿都把嘴唇给咬出血来了,年轻女子一声不响地又退了出去,朱卿卿蜷缩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有人说了句什么,外间响起一片嬉笑声和椅子拖动声,所有人都走了。
朱卿卿不敢动弹,她不但让秋夫人看不顺眼了还让蕊夫人也不高兴了,最要命的是违背了梅枝的意愿,稍后回去不知是不是真的要饿肚子。
忽见之前那个绿衣女子带着一个丫头进来,和颜悦色地道:“卿姑娘好些了么?原本是要给你请大夫的,奈何府里的大夫此刻都在夫人那边伺候,所以要请你见谅了。”
虽然不知这位夫人又是谁,朱卿卿也是不敢和人家争的,何况她还是装的,忙摆手道:“我不打紧,疼一会儿就好了。”
绿衣女子笑道:“夫人说了,你既然不舒服,就不必在这里强撑着了,你先回去吧。”
朱卿卿假惺惺地道:“那怎么可以?我一会儿就好了,正好去夫人们面前伺候呢。”
“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去吧。”绿衣女子微微不耐,垂眸掸着袖口道,“姑娘回去歇息了,我也好收拾了这里,赶去前头伺候。”
朱卿卿最不擅长的就是为难人,赶紧起来捂住肚子往外去了,那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地跟着她,也不伸手去扶她。朱卿卿不由愤愤,果然惩罚就开始了吗?她正要沿着来路回去,两个丫头就把她给拦住了:“夫人们在前面赏玩,别扰了她们的雅兴。走后头这条路吧。”
也好,正好到处走走看看地形,说不定可以让她再次相中一棵大树悄悄溜走呢。朱卿卿顺从地跟着她们走,越走越偏僻,越走人越少,她有点害怕了:“这地方少有人来啊。”
“是啊。平时都没有人走的。”左边的丫头指指前方那汪碧绿的水池,平静地道,“那里死过人,还不止一个,有的人连尸首都没能捞得起来。”
朱卿卿的掌心沁出汗来,不会吧,朱老五这样起心动意地把她给掳来,就由着她给这群疯女人随随便便淹死了?没这个道理的。最主要的是,她真不想死啊,她还没活够呢,周嘉人都活得好好儿的,她当然有理由活得更好更久啊。
是的,周嘉人,朱卿卿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要是她和周嘉人从来不认识也就算了,但是周嘉人和她认识了好几年,平时也是姐姐妹妹地叫着,突然就下了黑手要她的命,这人得多坏多扭曲啊。周嘉人要是不死,还不知道多少人要送在周嘉人手里呢,她必须告诉梁凤歌,这个毒女人碰不得。
朱卿卿一边想,一边尽可能地离那潭绿得吓人的水远一些,嘴里干巴巴地道:“为什么会捞不起来呢?莫非下面是龙王的水晶宫?”又觉得自己这句话不妥,对死者不敬,连忙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再念一声罪过。
右边的丫头淡淡地道:“说对了,这潭水下头指不定真的是龙王爷的水晶宫,深得很,无论干旱多雨,从来都是这么多水,里头的大鱼有半人长,突然就游出来了,突然就不见了,也许会吃人肉也不一定。”
三伏的天,朱卿卿觉得背心凉幽幽的,下意识地觉得这俩丫头不对劲。她得找个武器才行,但是义阳侯府里的下人真的太勤快了,把道路两旁打扫得千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朱卿卿把眼睛都瞪疼了才看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忙着把鞋子撇脱了,借着穿鞋的工夫把石头悄悄藏在手里,想着这俩丫头要是害她,她就先把左边这个给敲昏了,再把右边这个给绊倒,把她们给推进湖里去,她一定不会心软的。
突然扑通一声响,前方水池子里水花溅起老高,朱卿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踮起脚去看,却被人从后头一把捂住口鼻,箍住双臂往后一拉。朱卿卿吓得一颗心都险些从喉咙里跳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将头往后去撞那人的鼻子,再用力往下一跺,正中那人的脚部,听见那人痛楚地“唔”了一声,立即矮身往下要溜,准备再补上一石头。
谁知那人疼归疼,手下却是半点都不含糊,将她整个人箍得死死的,任由她怎么踹,怎么蹦,都紧紧将她箍着,朱卿卿又吓又怕还喘不过气来,只能眼巴巴地朝那两个丫头伸出手去,发出“呜呜”的哀求声。那两个丫头却跟没看见她似的,一个先是站在原地凄厉地大喊了一声,另一个接着提起裙子往前跑,边跑边大声道:“有人跳湖啦,有人跳湖啦,救命啊!”
这是个什么状况?朱卿卿傻眼,脑子还没转过来,就听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
是梁凤歌!他终于来了!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朱卿卿手一松,先扔了石头,再一口气上不来,翻着白眼去抠梁凤歌的手臂,该死的梁凤歌,想闷死她啊。
梁凤歌忙着松了手,把她拉过去面对着他,很不满地道:“你干吗挠我?”
朱卿卿脸都涨红了,忙着大口喘气,没空理他,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
梁凤歌盯着她看了片刻,突地笑了,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傻样儿,窝里横!”不等朱卿卿再发表言论,拦腰将她扛起飞快地跑起来,朱卿卿被他倒挂在肩头上,颠得七荤八素的,奇怪的是她没有第一次被掳时想吐的感觉,反而心情很微妙的愉快飞扬起来。远处传来那两个丫头呼天抢地的哭号声:“卿姑娘,你怎么就想不开啊,你这样如花的年纪,就这样地不爱惜自己……”她觉得是如此的喜剧。
梁凤歌跑了一段也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拉着朱卿卿往假山石缝里藏,靠在山石上喘气抹汗,刻薄地骂她:“朱卿卿,你属猪的啊?怎么这样沉?人家落难都是吃喝不下睡不着,瘦得人比黄花,你倒好,肥得跟猪一样!你光记着吃了吧?”
朱卿卿虎口脱险,心情好得不得了,难得地不和梁凤歌一般见识,微笑着偏头看着他:“你怎么来了?”看到梁凤歌身上的小厮服饰,莫名其妙地浮起一个念头来,这入怎么穿什么都好看呢?
梁凤歌见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也笑了:“闲来无事,游山玩水,看到这里有个傻瓜特别像你,就好奇过去看看,果然是你!你还能不能再傻一点?”将手伸出去,捏住朱卿卿粉白滑嫩的面皮使劲往两边扯,“说你是猪,一点都不为过的。”
朱卿卿不知是疼的还是怎么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咬牙切齿地反手去撕梁凤歌的脸皮:“叫你和他们一样的欺负我,伤叫门统统都是坏人!”
梁凤歌叹了一声,无奈地道:“我真是命里欠你的。”
有人小声道:“少主,全都准备齐全了,立即就走。”接着丢了两个包裹过来。
朱卿卿这才知道还有其他人在,不由面红耳赤地收回手,低声道:“那什么,咳,我不知道还有人在。”
“你要是知道才奇怪了。”梁凤歌提起一个包裹塞进她怀里,厌恶地打量了她身上的衣裙一眼,催她,“赶紧换掉,让人看着就来气。”
朱卿卿心里一酸,又想流眼泪。只是穿件义阳侯府的衣裙就已经让他这样看不惯,要是她真的倒了大霉,被那个了,他是不是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啊?死了他都不肯给她收尸吧?说不定还要骂她白痴,肥猪,活该什么的。
梁凤歌半点不避讳地迅速换上一身襦衫,回头看见朱卿卿背对着他慢吞吞地扯衣服,不由急了:“忙着啊,等会儿就不好出去了。”
朱卿卿愤恨地道:“你在这里我怎么换?别不是以为我和你一样不要脸吧?”
他怎么就不要脸了?他放下手里的事这么远的来救她,就得一句不要脸?梁凤歌想起她自作聪明惹出这样大的事来,就恨得牙痒痒,只是现在不敢招惹她,便道:“是,是,我不要脸,你最要脸,行了吧?赶紧换衣服,别耽误了,不然全都走不掉。”说完收了自己换下来的衣裳匆忙出去,守在外头。
朱卿卿飞快地换下那身招摇的衣裙,拔掉头上的簪钗首饰,改装成一个清秀的小书童,再收拾了低着头出去,看也不看梁凤歌一眼,闷声闷气地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