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九死一生所为何
本章字数:22466 更新时间:2025-06-17 19:54:32

半个月后,新城朱家族长同意朱卿卿和梁凤歌定亲的书信回来了,朱卿卿和梁凤羽合伙的面馆也开起来了。面馆卖最普通的素面和配料最精致的鸡丝火腿面和虾籽面等各种特色的面,穷人有两文钱也可以吃上一碗,富人想要吃一两银子一套的面也能包君满意。擀面的师父是梁凤歌出面重金聘来的,汤料是朱卿卿事先调配好的,各种花样做法也是她推陈出新弄出来的。

刚开始生意不太好,不过这是新开张的铺子都会遇到的事儿,朱卿卿并不着急,梁亦宽说不许她们利用梁家的势力人脉,却不能管着别人主动要去吃。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半个月后就已经发展到还不到下午,准备的食材就已经卖光光的程度。

很少有人能把一家小面馆开得如此红火,何况这是两个从来不曾做过此类事务的小姑娘做的。梁亦宽和梁太太、包括梁凤羽都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梁凤歌倒是不觉得奇怪,至少他表面上一直都是一副他早就知道“朱卿卿就是这么能干”的样子,用他的话来说,这丫头爱吃又爱做又厚道,生意不好才怪,总之在他眼里,朱卿卿什么都极好。

梁亦宽再次接见了朱卿卿,问的问题很简单:“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会开个糕点铺子或是其他什么脂粉衣料铺子,怎么会想到要开面馆?”

朱卿卿的回答也很简单:“民以食为天,不拘什么世道人总要吃饭的。但糕点是金贵物,世道不好时,寻常百姓吃得起舍得吃的就不多,顶多就是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买上一点。富贵之家爱吃也吃得上,但富人毕竟是少数,除去家里厨娘自傲的之外,从外头买的就更少。申州已经有了好几家生意兴隆的糕点铺子,客源稳定,名声在外,我若真想与他们打擂台,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没有那么多的本钱和精力,也不想要人家将来说是梁家人与民争利。不如开家小面馆,哪怕就是穷人揣着两文钱也可以吃,什么时候都能吃,脚踏实地最牢靠,赔本也赔不了多少。若是做得好,将来搭着开个酒楼也未尝不可。”

梁亦宽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打发走朱卿卿就到届头去寻梁太太:“小小年纪,却不是没有见识,也能吃苦耐劳,好生调教引导必能成才。不是说要安排她回新城扫墓祭奠的?这几日天气好,也没什么战事,正好让她去。”想想又道,“让凤羽和凤歌陪她去。”

梁太太的心情不是很好,她是真没想到朱卿卿居然能把这事儿给做成了。在她看来,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这么快就把招牌立起来,不过是仗着梁家的势,靠着梁凤歌明里暗里帮补,指不定去吃面的人里头就有一大半是梁凤歌自掏腰包使人去充门面的。但撑不住儿子喜欢,丈夫和女儿交口称赞,便强笑着道:“行,我这就安排。”心里打的主意是等这仨孩子都走了,她正好去瞅瞅是怎么回事。

梁凤羽最近醉心于做账房,每日顶爱的事就是每一笔支出精确控制到毫厘,再将她们挣来的钱数上很多遍。听说要让她陪朱卿卿去扫墓祭奠,想都不想就回绝了:“我忙着呢,不去。让凤兮陪她去。”梁太太各种威逼利诱,她直接推病,于是梁凤兮光荣成行。

朱卿卿虽然丢不下面馆的生意,却也牵挂着祖父、母亲和二伯父一家人的坟茔祭扫等事。她一去多年,只在每年大伯父派人扫墓或是去信族里询问此事才能得到一点诸如“一切都好,按时按节祭扫”之类的消息,此番若不是梁家一直都没提起送她去祭扫的事,她早就去了。

她的东西不多,又本着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念头,随意收拾了几身欢喜衣裳和随身用品就算好,算来前后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伺候她的丫头清泉力劝她再收拾些:“这一路上行去,虽有客栈歇息,却始终比不过家里舒服,有道是在家干日好出门一时难,多带点东西总是好的。”

朱卿卿只是温和婉拒:“够了。”她被朱老五从陈州带到申州,干草堆也是睡过的,哪里还会挑剔这些?清泉无奈,只好悄悄去禀告了梁太太,她本意是觉着家里主子看重朱卿卿,若是伺候不好就怕落下怪责,谁想梁太太淡然道:“些许小事,都由着她。”竟然是不辨喜怒的样子。

清泉看得心里只是打鼓,回去后左思右想,自作主张地替朱卿卿又多收拾了行李。饶是如此,次日清早装车将行,梁凤歌看到梁凤兮一个人的东西就装了一大车,朱卿卿的却是少得可怜的几个包裹,立刻就不高兴地皱起眉头瞪了过来,那意思是底下人不上心,不曾照料好朱卿卿。

清泉自此知道,朱三姑娘的事不要问太太,而是要问少主。她这个丫头的作用呢,就是要最大限度地让朱三姑娘觉得舒服顺心,不能让朱三姑娘稍微受一点委屈,如此,梁凤歌便满意了,她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从兴阳府到新城算来不过就是两三天的路程,此时已然入秋,气候很是舒服,朱卿卿一路上走得毫无负担,什么都不要她操心,抬抬眼皮就有人把茶水、糕点、帕子递过去,才是将手绢轻轻扇一扇,立刻就有人打扇。吃的是美食,每顿不重样。住的,咳,咳,虽然不是高床软枕,但也足够让她躺下去就睡着。

朱卿卿觉得自己其实不是去扫墓祭祀的,而是去郊游享福的。她自己都有点看不过去了,便趁着梁凤歌送冰镇葡萄来给她吃的时候委婉地提了意见:“这样不太好吧,人家会说闲话的。”

梁凤歌把一颗乌紫饱满的葡萄塞进她嘴里,哼哼冷笑:“小爷自己出生入死挣下的家业,就爱给自己的媳妇儿花用,谁有意见当面来和小爷提,小爷赏他一个大嘴巴子。”

葡萄入口,冰凉甜蜜透心,朱卿卿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那什么,要骂就骂吧,只要别当着她骂就行。

朱家虽然倒了大霉,甚至于仓皇出逃,但在新城还有许多族人,朱老太爷这一支出事之后,他们又另外选了宗长。因为整个宗族都是在梁家的羽翼之下过日子的,不能不重视此次事件,早在知道朱卿卿要回乡祭拜之时起,族里便派了专人去将朱老太爷等人的坟墓清扫干净,并准备好了各色祭品。等到朱卿卿等人的马车才刚出现在路口,就有新城太守和朱家宗长等体面人物迎了上去。

朱卿卿是女流,当然不用出面和这些人打交道,这些全都是梁凤歌的事。周围看热闹的人很多,朱卿卿隔着窗帘子也能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声。

“是朱家最小的那个闺女吧?不是说去了周家的?怎么又回来了?”

“你不知道了吧,朱三姑娘是要嫁给咱们小梁将军的,早年长辈就定下的亲事,若非是朱家出了事,她要守孝,早就成亲了。”

“当年朱家出的那桩事啊,真是太惨了……”

朱卿卿只需闭上眼睛,当年的情形就能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她那时还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觉得骗了梁凤歌说要回来其实却不回来蛮不过意的。

梁凤兮趴在另一边的窗口前悄悄挑起帘子往外偷看,问朱卿卿两句:“我们家老宅离这里还有多远?”

“离这里还有两条街,前面转过去再走一段就能看见屋顶了。”朱卿卿靠过去指给梁凤兮看,看着熟悉的街道和铺子,她由不得湿了眼眶。街道转角处的那家小吃店卖的糯米团子曾是她的最爱,梁凤歌经常用他自己的零花钱买了去讨好贿赂她,他自己也嘴馋,经常眼巴巴地看着她吃,悄悄咽着口水骂她是没良心的死丫头,却从来都不会主动开口让她给他留一点点。她也是忒可恶的,明知道他想吃,偏就不给他留,还要边吃边馋他。

他从小就待她那么好,可她如果不经过这些事,她便不懂得这份好有多珍贵难得。朱卿卿笑了起来,决定这次要用她自己开面馆挣的钱请梁凤歌吃糯米团子,让他一次吃个够。她招手让清泉过来:“你去那家店子买十份糯米团子,紫薯、黑芝麻、红豆沙、花生、桂花,各两份。”

清泉领命而去,梁凤兮听得直咽口水:“卿卿姐,很好吃么?”

“很好吃。”朱卿卿自己也开始咽口水,不经意间回眸,却看到街边有一道身影,青衫落寞,半隐半藏于日光和阴影之中,黑沉沉的眼睛里雾气缭绕。

是他,是周嘉先。朱卿卿以为她此生都不会再见到周嘉先,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她就又见到他了,而且是在新城。他来做什么?朱卿卿下意识地往前方看去,梁凤歌正被一大群入围在其中,言笑晏晏,挥洒自如,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周家的人混进来了。

周嘉先是为她而来的么?朱卿卿心乱如麻,再回眸去看,日光青影里,早已没了周嘉先的身影。仿佛刚才的那一眼,不过是她的错觉而已。

清泉须臾回来,只捧回几样糯米团子,笑眯眯地道:“奴婢想着现下路上不好吃的,放一放就又凉了,难免失了风味。便自作主张,让店家稍后送到咱们府里去。”

这丫头越来越得她的意了,她和梁凤兮当然是可以现在就吃的,不方便吃的只有梁凤歌,稍后再送,满足的当然是梁凤歌的口腹之欲。朱卿卿很满意,把周嘉先压到了心底深处。

朱卿卿没和梁凤歌兄妹俩一道住进梁家老宅,而是被朱氏的宗长迎到了家里居住,理由么,很简单,之前是迫不得已,现在到了家乡,朱家的姑娘就再没有住在梁家的道理。想要朝夕相对啊?赶紧定下婚期吧,只订婚是不够的。结了婚,朱梁两家才算是真真正正的一荣俱荣的姻亲呢。

朱卿卿没什么意见,她趁着太阳还没落下去,提出想要去朱家老宅里瞧一瞧。

朱家族人很不乐意陪她去,也不乐意她去,虽然说得闪烁其词,朱卿卿却很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死了那么多人,又被荒废了那么多年,还被传说有件稀世奇珍藏在里头,闹闹鬼被人挖挖地翻一翻什么的都是极正常的事。

但那是她的家呢,就算是有鬼,也是她的亲人长辈姐妹,还有看着她长大的乳娘丫鬟姐姐们,她是不怕的。朱卿卿并不想要人陪,依着她,她只想独自进去走一走,走到哪里累了或是想多留一会儿,那便坐下来停一停。

新城是梁家的发迹之地,梁凤歌回来也有许多事要处理,只对朱家族人提了两个要求就匆匆走了。一是让朱家族人把朱家老太爷这一支当年留下的田亩房产铺子收益尽数清点交割给朱卿卿,二是让他们尽力满足朱卿卿的要求。

朱家宗长和朱卿卿解释:“你们这一支,包括你父亲在内,一共三房人,你二伯父一家没有幸存下来的,就该你们这一房和大房共分家产。虽然你伯父是长子,理应继承家业,但他既然带走了所有家私浮财,剩下田亩房产铺子就该是你父亲所得。你父亲不在,那就理应先由你看着。账目早就理好的,就等你来看,侄女儿是要现在看呢,还是改个时候看?”

不过是要讨好梁家罢了,不然若是光凭她一个母亡父失踪的孤女,别想这种好事儿。朱卿卿很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很是慎重地说了几句客气感谢的话,得了个稳重懂事的评语,再表示她现在就想去老宅子里看看,账目什么的不急。

朱家族人只好推出两个据说胆子极大的男子,再带了几个精干的奴仆陪着朱卿卿去老宅。朱家老宅果然是破败得不成了,树木的枝、干都长到窗户里去了,野草长得半人高,把路都给遮住了,唯一还算好的可能就是大伯父一家人当初住过的院子。朱卿卿心情沉重地在园子里走了一圈,远远看到那棵结满了米粒一样花蕾的老桂花树,却不敢过去。

这几年的光阴并未给老桂花树带来太多的变化,它只是比从前长得更高大茂盛了一些,花朵也结得更多了。嗅着它的芬芳,朱卿卿满心里想的却都是事发那一夜里她和母亲赌气藏在树上不肯下来的事。早知道会那样,她就该一直乖巧地陪着母亲的,哪怕是多陪母亲片刻也好呢。

族人看到朱卿卿远眺那株老桂花树,神色不胜哀伤,生怕她哭起来不好和梁凤歌交差,连忙道:“这株老桂真有灵性的,自从那年出事之后第二年就再没有开过什么花,直到今年才又打了这么多的骨朵。它大概是知道你今年要回来。”

朱卿卿的眼泪唰地掉了出来,只管朝族人摆手:“多谢你们陪我,我想独自静一静,叫你们看见我这样子不好意思。”

族人没有办法,只好走开,因见朱卿卿只是独自坐在那里并无有其他动作,也就放了心,趁机和清泉打听朱卿卿的喜好习惯。

朱卿卿独自静坐了片刻,觉着眼眶总算是没有那么酸了,便独自朝着她和父母之前居住的院子走去。经过火灾和风雨的侵袭的院子早巳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朱卿卿在残垣旁捡起了一只耳坠,银制的莲花托子旱就黑得看不清本来面目了,上面镶嵌着的珠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可这坠子却是母亲身旁的杨嬷嬷的爱物,朱卿卿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耳坠,试图将它擦得更亮一点。

“这坠子是你的?”周嘉先突然出现在墙根下的阴影里,语气亲切平和得犹如从前一样,仿佛他和她从未分开,中间也不曾发生过那些事。

朱卿卿不打算回答他的话,只是抬眼看着他问道:“你有事?”

“如果不是你的或是令堂的,还是不要带走的好。”周嘉先继续着他之前的话题,黑幽幽的眼睛里雾气朦胧, “你在恨我?”

“不,我只是很奇怪你怎会在这里。”朱卿卿把耳坠包进丝帕里,心里是很平静的感觉,从街上看到他开始,她就一直在等着他来找她。而他,果然来了。

“难道梁凤歌没有告诉你,我一直在找你?”周嘉先向朱卿卿走了几步,颇多感慨,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请你一定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你可以解释。”朱卿卿很小心地往后退了几步,她不想再回周家了。

周嘉先当然不会放过她的小动作,当即就停了下来,悲哀地看着她道:“卿卿,真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你居然也开始防备我了。”

如果一个人曾经被熟人卖过一次,那么下一次再见到同样的人和事时,多少也应该多警惕一点才对。她虽然爱吃,却不贪吃,更不是记吃不记打。朱卿卿很认真地道:“梁凤歌有句话说得不对,我不是记吃不记打。”

梁凤歌说……周嘉先苦笑,随即又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愤之感沉甸甸地压在胸臆之中,逼得他愤怒又苦涩。他睁大眼睛盯着朱卿卿看,素服的少女乌发如云,雪白的肌肤透着珍珠般的光泽,一双又黑又亮又圆的大眼睛猫儿似的警惕地看着他,好像只要他稍微动一动,她就会灵巧地跳入花丛中再跑得无影无踪。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当然是从梁凤歌出现在周家开始,如果不是梁凤歌故意卖弄风骚引得嘉人心生嫉恨,如果不是梁凤歌故意串联朱悦悦母女撺掇卿卿逃走,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个可爱乖巧善良的女孩子此刻就还该在他家的后院里安安然然地住着。甚至于,在他将姑母一家的骗局戳穿之后,顺顺利利地和他定了亲,兴许,他们的婚期就在这个冬天。他一直在等她长大,期待着挑开她的红盖头,却没想到只是一次偶然和一次疏忽,他就失去了她。

朱卿卿已经做好了逃走并大叫的准备:“你走吧,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不想你死在这里。”

他们真的已经走到无路可退了。周嘉先垂下头,低声笑了起来,他这一个多月的苦等,原来是白等,明月依然。佳人不再。

“在你心里,我们还有情分么?”周嘉先的眼睛忍不住地红了。他不甘心,这天底下哪有她变心变得这样快的女子?

朱卿卿难得地聪颖了一次,只看他的样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有些难为情地摸摸耳朵,很小声地道:“你要是觉得没有,那就不算吧。虽然你可能不是心甘情愿对我好的,但我总记得我最难过最害怕的时候是你陪着我并安慰我的,所有的人都记不得我一直饿着肚子,只有你记得,尽管我当时一点都不觉得饿。你可能都忘了这件事,但我一直记着。”

周嘉先不敢再看她,他垂下眼帘死死盯着脚上的靴子。经过这一段的奔波,靴子已经旧了,其实他并不爱穿靴子,他爱的是家常的布鞋,养脚又舒适,但是穿着靴子会很方便做事……他想要的也只是陪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坐看云卷云舒,但是没有人会看得起那样的周嘉先……他和朱卿卿大概再也回不去了,可是他真的不甘心,哪怕还有一分希望,总要试一试才好。周嘉先垂着眼,轻声道:“我想告诉你,第一,我对你是真心喜爱而非是假意。当初来到你们家,的确是为了那本食谱,我甚至已经说动了你的祖父,他戏言,只要我娶他一个孙女儿做妻子,他便把食谱做嫁妆。那一天,我看到你跟你的堂姐们站在墙头偷看我,听到她们一起联手冤枉你,再看到你受了委屈却不忘维护你的堂姐。当时我就想,若让我在三个女孩子里选一个,我一定要选最可爱良善的朱卿卿。第二,我之所以没有一口回绝家里的安排,答应娶你堂姐,是因为我觉得我能戳穿她们的骗局,而你,总会等我的……”

可惜她并没有等他,她告诉他这世上没有把好处都占全了的人和事,她要他承担选择的后果。周嘉先说不下去,停了停才又道:“我承认我想做出一番事业,而不是永远都只做别人的影子和牺牲用的次子,所以我希望借此逼你说出真话,帮我一把。但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或是没有那本食谱,我也还是想娶你并疼爱你。第三,那天的事情我压根不知情,都是嘉人和你堂姐联手做的,幕后的指使是梁凤歌。事后我也不是没有去找你,但我被梁凤歌使计拖住了。”

周嘉先生平第一次那么嫉妒仇恨一个人,他其实很想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梁凤歌‘只要能揭穿梁凤歌的真面目并让朱卿卿回心转意,他不介意撕掉温文儒雅去做虚伪小人。可他害怕他的面目会太狰狞,吓跑了朱卿卿后她便不会再相信他的一个字,他不想要她看见他从此眼里只有鄙夷和厌恶,他抬眼看向朱卿卿,试探地道:“我所说的这些,你信么?”

朱卿卿一直在安静地听他说话,此刻才轻声回答道:“我想,我也许是信的。”她相信那个想要帮助她的少年周嘉先并不是完全出于算计才会送她那几只虾,也相信和朱悦悦比起来,周嘉先应该更乐意娶她,因为她很清楚,周嘉先不喜欢朱悦悦,一点儿都不喜欢。但他还是愿意娶朱悦悦,现在他还能站在她面前,不过是因为朱悦悦母女是骗子。至于梁凤歌幕后指使她出逃的事情,怎么说呢,梁凤歌有他的理由和手段,周嘉先也有他的手段和理由,她不信他们任何人,她信她自己的直觉,更信那个在义阳侯府里将她扛麻袋一样扛走的梁凤歌。

她也许是信的,然后呢?周嘉先静静地等着朱卿卿说下一句话,但朱卿卿只是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你该走了,我也该走了。”

周嘉先苦笑:“就这样吗?”

朱卿卿道:“就这样。”

周嘉先终究还是不甘心起来:“你和他……”

朱卿卿打断他的话:“我和他已经正式定亲了,相信很快你们也会得到消息,所以我们俩单独会面就不太合适了。”

佛祖真是公平。周嘉先有种啼笑皆非的滑稽感,忍不住带了几分讥讽:“我不知道你变得这样快的。”

朱卿卿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已也觉得有点快,不太好。不过我后来仔细想了一下,觉得应该是从前不懂事,我以为是那样,其实并不是那样。也幸亏是这样,不然可怎么办才好?”

她并没有她所以为那么喜欢他,她现在才发现,其实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梁凤歌。有的话,真的不如不听。周嘉先听懂了朱卿卿的意思,顿时生出一种憋屈得想吐血的无力感,他甚至不想再多看朱卿卿一眼,他怕再多看她一眼就会忍不住扑上去抓住她问她为什么,他怕他再多看她一眼就会忍不住强行把她带走再要了她,可是他不能。血液里的热情和狂热终究被心神中的冷静思量压制住,他只能忍,一直忍。因为他知道的,梁凤歌盯朱卿卿盯得有多紧,他带不走她,所以他不能试,他不想死在这里。

朱卿卿犹豫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转过身顺着墙根,像只小老鼠似的快速溜走了。

周嘉先从眼角里看到她略显滑稽的动作,忍不住暗自嘲讽,这算什么啊,这样的小女子只适合在盛世富足之年拿来宠的,根本不是这样的年景,他这样的人应该娶的。她不是能干英明的巾帼英雄,她胸无大志,只爱吃吃喝喝淌眼泪撒娇,她甚至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娘家和亲友,她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也不能辅助他成就一番大业,走了就走了吧,就像是斩断心魔一样的,才好让他另外找个更合适的人呢。

可是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轻轻告诉他,她才是他心甘情愿等了好几年的女孩子,她才是他心甘情愿想要把自己的心给她的女孩子。她虽然胸无大志,但她有一颗剔透的心,有一双晶莹无垢不蒙尘的眼睛,再没有人比她更纯粹了,她虽然爱吃爱喝爱撒娇,但她主意其实比谁都大,她很能吃苦耐劳,很是心灵手巧……周嘉先转过身,将头顶在冰凉的残墙上,很久不动。太阳在他身后落了下去,把残光照在他身上,于是衬得他更孤独悲伤。

朱卿卿半蹲在草丛中,警惕地左看右看,确认周嘉先并没有设伏拿她,就赶紧冲出去大声呼喊清泉的名字。朱氏的族人和清泉一个不注意就不见了她,也正是焦急的时候,骤然听见她的声音,全都高兴惨了,于是顺利大团圆。

“姑娘是去哪里了呢?”清泉给朱卿卿梳头,不经意地和她闲谈。镜子里的朱卿卿把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口气略有些夸张的悲苦:“我去我们家从前住过的地方了,我娘就是在那里……”

清泉盯着镜子里的朱三姑娘多看了两眼,朱卿卿忍不住又使劲眨了两下眼睛,撒娇哀求:“不要告诉梁凤歌吧,不然他又要唠叨,连着你都要挨骂。”

“好。”清泉觉得自己不应该多心,但是朱三姑娘的确是有些不对劲啊,必须要告诉少主的。

大约是回到故里,又逢故人的缘故,朱卿卿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生,导致次日清早眼眶下方多了两道浓浓的青影,清泉要拿粉给她掩盖,她不肯,去祭奠尊长亲人擦什么粉?

宗长带着一群族人早就等在门口,看见朱卿卿出来就赶紧提醒她:“小梁将军有要紧事要与侄女儿商量,此刻就候在车中的,侄女儿赶紧去吧。”

奴仆打起车帘,梁凤歌从手中的书卷上抬起头来,长而上挑的凤眼里眼神幽暗,再半勾了唇角:“你的脸色不太好看啊,可是不舒服?不然咱们今天就别去了吧?”

朱卿卿立刻否认:“我哪有不舒服?只是昨夜睡得不好而已。”

“哦……昨夜睡得不好。”梁凤歌笑得意味深长,趁着车帘被放下来,车内光线猛然幽暗下来的当口,凑到她耳边暖昧地低声道, “可是在想我?”

“谁想你?我是认床。”朱卿卿娇俏地白了他一眼, “你出去啦,当着族人的面这样不好的。”

他可从来不知道她认床,干草堆里也可以酣睡如猪的,最好养不过的一只小胖猪。梁凤歌轻轻舔了她的耳垂一下,声音喑哑:“那不如早点成亲?这样就没人敢说三道四了。”

朱卿卿倒抽一口凉气,心跳如擂鼓,傻傻地看着梁凤歌,声音都颤了:“你……你……干吗?”

梁凤歌将指尖按上她的唇瓣,有些粗鲁地碾压过去,哑着嗓子道:“我干吗,你不懂么?这里都亲过了,那里算得什么?”

朱卿卿忍不住分辩:“不一样的。”

“哦……原来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梁凤歌越挨越近,呼出的气息吹得朱卿卿全身汗毛倒竖,她忍不住往后退了退,他却越来越靠近,导致她呼进的空气里全都是他的青草味道。

朱卿卿害怕极了,险些要哭起来:“就是不一样,特别难受。”

梁凤歌停下来,沉默地对上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朱卿卿立刻又进入战斗状态:“你干吗?谁惹你啦?”

问他谁惹他了?梁凤歌笑笑,低声道:“你可有什么要和我坦白的?只有一次机会,不然你会很惨。”

朱卿卿有些心虚,同时又很理直气壮,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便瞪圆了眼睛反问道:“你可有什么要和我坦白的?只有一次机会,不然你会很惨。”

梁凤歌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一声不响地起身走出去了。

就这样走了?朱卿卿还没想明白,车就启动了,外面静悄悄的,除了马蹄声和车轮声之外居然一点其他动静都听不见。朱卿卿突然紧张起来,不会梁凤歌没有跟着她一起去吧?说好了他也要献祭,要和她一起当着祖父和母亲的面告知他们已经定亲的事的。这个小气鬼,很有可能真的赌气走了。朱卿卿赶紧爬过去将窗帘拉开一条缝,悄悄地瞅出去,左边不见梁凤歌,再往右边去,还是不见梁某人,那是在后面?可惜这车没开后窗。

朱卿卿急得不行,梁凤歌刚才借口有事要和她说,都没让清泉留在车上陪她的,这下子可好,她若要打听外头的事儿就只有问车夫。问题是,她和车夫真的不太熟。

许久,马车才停下来,清泉总算是来了:“姑娘要不要下车歇歇气,走一走,方便一下?”

“要的,要的。”朱卿卿忙着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找梁凤歌。看到梁凤歌站在不远处和人低声说话,便心满意足地笑了,也不去方便或是走动,就站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等着他。

梁凤歌却是一直都不肯回头看她,和人说完话后就扬长而去,朱卿卿好不容易瞅着个机会再厚着脸皮晃到他前头去谄媚地笑,梁凤歌视若无睹地道:“让让,你挡着我的道了。”

朱卿卿也来气了,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去,放在梁凤歌的胳膊上,用力掐住,再耐心地转一个圈,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她仍然笑得甜美:“梁凤歌,我真要生气了。”

梁凤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朱卿卿睁圆眼睛仰头瞪着他,看着看着,梁凤歌忍不住笑了:“滚一边儿去,谁要理你!”

朱卿卿立刻春光灿烂:“你干吗生气?”

梁凤歌冷冷地扫她一眼:“你说呢?”

“我不知道。”朱卿卿负隅顽抗,又狡诈地为自己辩护, “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就算是没有把周嘉先来找她的事情告诉梁凤歌,她也没做坏事,一直都和周嘉先保持距离的,他实在是不该和她生气,反而应该奖励她才是。

“你有那胆子么?”梁凤歌斜睨她一眼,颇有种睥睨天下的霸气感, “念你初犯暂且饶你不死,下次再遇到他记得和我说,不然有你好看。”

朱卿卿很诚恳地道:“我是为你着想,生怕你听见了生气,你已经够忙够累的了,这种小事不值得让你操心。”

梁凤歌的火又蹿了起来:“你确定这是小事?”别人觊觎他的老婆,在他眼皮子底下私会并打算哄走他的珍宝,居然是小事?

朱卿卿也怒了:“你可是不信我?”

梁凤歌深吸一口气,怒笑:“朱卿卿,猪是怎么死的?”

这个和这个有关系吗?朱卿卿轻蔑地道:“这么白痴的问题也敢来问我。真是不知道就去问杀猪匠呗。”

梁凤歌抓狂地挠了头发一把,恨不得将朱卿卿抓住暴打一顿,朱卿卿警惕地瞪着他,小声威胁:“你敢动手。”

梁凤歌深呼吸,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瞪跑看热闹的人,才压低声音道:“说你是猪你果然就是猪,这是信不信你的事吗?记吃不记打的猪!他要是掳走你怎么办?你都不知道你得有多侥幸才能继续站在我面前和我吵架。”

朱卿卿已经知道错了,但是,她觉得周嘉先不会那么做,不过梁凤歌既然这么生气,这话当然也不能这么说的。她无辜而期待地看着梁凤歌:“可是你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啊,你不会任由他带走我的,是不是?”

清晨的日光将她的头发照得丝丝分明,长而疏淡的睫毛下是一双黑琉璃一样纯净的眼睛,圆润白皙的脸上满是对他的信任和讨好。梁凤歌叹了一口气,心突然间就软得一塌糊涂,好吧,就这样吧,他很无奈又很愤恨地咬牙切齿地点了头:“我当然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但是……”

朱卿卿赶紧拉住他的袖子小声道:“但是我也要学会保护自己,努力不要成为你的拖累,我再也不会了,下次,不,没有下次了。还有,我真的很警惕,一直都防备着他,和他保持距离的。”

梁凤歌再叹一口气,伸手去揉朱卿卿的额发。

朱卿卿不想要顶着一头乱发去见祖父和母亲,谄媚地笑着往后退了一步。

得了便宜就卖乖。梁凤歌瞅瞅周围看热闹的人忍俊不禁的表情,板着脸瞪她:“还不赶紧上车?你是要让别人等你多久呢?”

其实大家都是在等他消气好吧。以为她不知道呢,她要是不来这么一出,这人的气得越存越多。朱卿卿撇嘴,死要面子活受罪,她大人大量,姑且就替他圆了这张脸吧。

车队再次前行,清泉看着从冷面黑脸转眼变得和蔼可亲,就和变了个人似的小梁将军,忍不住多嘴问了朱卿卿一句话:“姑娘和少主小时候生气闹别扭,都是您哄少主的么?”

才不是呢,其实多数都是梁凤歌哄她,她多数不高兴了就要打人撒气,现在么,怎么说呢,偶尔换个方式哄一哄人,也蛮不错的。最主要是,这次她的确有点点理亏,还有她真的打不过梁凤歌了,每次打架的结果都是她惨败,只能换个方式以退为进。朱卿卿学着周家太太的样子把话反着说,很是和蔼可亲地微笑着道:“他气量极大,很少会生我的气,就算是偶尔生我的气,也是因为我错了,反倒是我比较小气。”

清泉不自然地看了她一眼,犹豫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姑娘不要怪奴婢多嘴,‘奴婢只是担忧您的安危。”

“不怪你。”朱卿卿没放在心上,清泉本来就是周家的人,哪儿可能才和她相处一个多月就背离主子的意思,反过来听她的呢?

清泉更着急了,跪下去道:“奴婢已经是姑娘的人了,以后都会以您的利益为先的。不然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朱卿卿吓了一跳,何必发这样的重誓?

清泉见她不回答,急得脸都红了:“姑娘是不信奴婢么?就请姑娘看奴婢今后怎么做吧。”

这是意外的收获,不管清泉是真心还是假意,朱卿卿都想试一试。没有谁会永远站在同一个地方等着谁,梁凤歌已经等了她很久,她不想要他一直站在那里等着她,她想和他并肩而行。她已经长大了,她应该变得更强,才能在他偶然不讲理而且谢绝讲理的时候,有力量和他狠狠打一架,把他打醒也好,打得心服口服也好,总之不能让他太嚣张。

朱卿卿微微笑了起来:“你起来吧,我拭目以待。”

朱卿卿记得,当年为了逃命,家里人都是草草落葬的,就连像样的墓碑都没有一个,但她现在看到的却是修建得十分华美整齐的墓园。朱氏宗长和朱卿卿讲当年:“当时都以为那件惨事和梁家脱不掉干系,直到小梁将军杀了黄鸣再提了人头来祭祀老太爷他们,当着我们的面证明此事与梁家无关,大家伙儿才松了口气。小梁将军又提出重修墓园,钱财用度俱由他给,于是才有了现在的模样。这件事,侄女儿是知道的吧?”

朱卿卿不好说自己被周家和大伯母他们瞒得紧,压根不知道,只能点头。那边梁凤歌已经叫她:“快过来给长辈们叩头,把咱们的事儿告诉他们知晓,也好叫他们安心。”

朱卿卿在朱三太太的墓前哭得气都喘不过来,直到听见梁凤歌在一旁煞有介事地道:“我和卿卿明年就成亲,请您放心……”才一下子停住了,抽着气拿眼睛瞪他,她明明说过要等她满十八岁的,他怎能出尔反尔?

梁凤歌根本不看她,只将一支箭当着朱三太太的墓碑折成两截:“我必将卿卿视如珍宝,必不叫她受委屈,但有违誓,便叫我如同此箭,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朱卿卿吓了一跳,慌忙去掩他的口,这种誓言岂是乱发得的?鬼神有眼,不能蒙骗。

梁凤歌扒拉开她的手,十分欠揍地斜睨着她继续道:“卿卿她不让我发誓,她其实是害怕我做不到。当然,也是心疼我的意思。但我想,岳母大人在上,定然是看着我们的,看着我对卿卿好,当然也会保佑我,让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真不要脸。和逝去的人也要讨这种好处,朱卿卿鄙视地看着梁凤歌,十分的悲伤不觉间就去了五分。

梁凤歌视若无睹,拉着她一起给朱三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轻声道:“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找到岳父大人并把他带回来,让这世上再多一人真心疼爱卿卿。”

朱卿卿瞬间泪眼模糊,瞪着梁凤歌道:“你就这句话最让我听着顺耳。”

梁凤歌温柔地看着她:“当真么?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听我说别的。”

朱卿卿佯怒:“你好烦啊,当着我娘的面也没个正形。”

梁凤歌笑道:“她老人家不会和我计较的,我记得她从前和我娘说,她啊,最喜欢的就是我这股调皮劲儿。”

天色不早,不能久留。朱卿卿抚摸着朱三太太的墓碑轻声道:“娘,您一定要保佑我和爹爹都活得好好儿的。”再看一眼梁凤歌的身影,更小声地道, “也要保佑梁凤歌,让他平平安安的。”

前面的梁凤歌好像听见了她的话,停下来回头看着她温柔一笑,朝她伸手。朱卿卿悄悄看了眼周围的族人和随从,但见大家都眼望他处,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

便抿着唇快步走上前去,做贼一样地把手放进梁凤歌的手里,再欲盖弥彰地拉下袖子盖住两个人的手,仿佛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似的。

梁凤歌微笑着,心满意足地在袖子里悄悄握紧了她的手。

回到新城,朱卿卿继续看她的账簿。她家从前不敢说是大富之家,却也过得丰衣足食,朱老太爷善于经营,留下的田产铺子不少,历经几年的积累,想要理顺总要花些时日才行。

梁凤歌忙得脚不沾地,每每披星戴月地出去,深夜才又回来。朱卿卿连着三日没见着他,怪想念的,便使了清泉去说,她次日早间要给他送早膳去,叫他务必等她。

次日她四更起床下厨,五更不到便挑着灯笼拎着食盒过去。大半个梁家老宅掩藏在黑暗之中,唯有梁凤歌的居所透着温暖的灯光,想到他在等她,朱卿卿的心里便装满了欢乐,推门进去,未语先笑:“你最爱吃的黄瓜蛋饼和私房秘制鲜虾粥……”

梁凤歌正由小厮帮着穿戴,见她进去便示意小厮退下,朝她伸手:“过来。”

朱卿卿目光流转:“你要走?”

梁凤歌笑道:“有急事,必须立即赶回去。你和凤兮后头慢慢地来。”

朱卿卿忍不住噘起嘴来,也不多说,不肯将手放进梁凤歌手中,只顾埋头去摆碗筷。见她舍不得自己,梁凤歌又是得意又是不舍,走过去轻轻将她圈在怀中,轻声道:“你是一只懂事的猪。”

呸!朱卿卿勃然大怒,有这样的人吗?居然开口闭口都骂她是猪,当即反击回去:“你才是猪!没见我做了这么多吃的来喂你么?”却见梁凤歌含着笑只是盯着她看,凤眸幽暗如深潭,仿佛要将她整个儿都吸将进去,不由心口一颤,不知不觉间揪紧了他的衣襟,低声道:“你别这样看着我。”

“嗯?”梁凤歌伸出手指,替她轻轻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微凉的指尖甫一碰到朱卿卿的脸颊,朱卿卿便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觉得鼻孔都不够她呼吸了,她必须张开口才能呼吸顺畅。杏眼朦胧,半张的红唇微润而嫩,这般模样落在梁凤歌限里,简直就像是无言的邀请。

梁凤歌眼神越发幽暗,毫不犹豫地扣住她的后脑,低头吻了下去,辗转反复地在朱卿卿的唇上来回摩裟着,二人呼吸交缠间,彼此都有些发晕。朱卿卿全身软得站不住,晕头晕脑地靠在他怀里,就像是落水的人一样,什么都忘记了,就只顾紧紧揪住他的衣襟,攀住他。

梁凤歌的唇上带着青草的甘芬,朱卿卿头昏脑涨地想,为什么他会一直都有这个味道呢?有这种味道的牙盐吗?突然间,火热的唇瓣变成了微凉濡湿的舌尖,梁凤歌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似是想要探进去。

朱卿卿大惊失色,他居然要做这种事!

“你……”朱卿卿只来得及说出半个字来,便被铺天盖地的青草味道湮没了,梁凤歌紧紧扣住她的后脑,贪婪地吮吸着她的唇瓣和舌尖,朱卿卿觉得她的灵魂都要被他吸走了,好可怕的感觉,轻飘飘的,晕乎乎的,心跳如鼓,呼吸困难,偏又觉得刺激和喜欢。朱卿卿昏沉沉地想,那些传说中的妖精吸走人的灵魂和精元,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不然人又怎会心甘情愿给妖精吸走灵魂和精元?她下意识地踮起脚来,紧紧搂住梁凤歌的脖颈,生涩地回应着他。

梁凤歌突然猛地推开她,大口喘气,就连耳尖都红透了。

朱卿卿有些舍不得:“为什么呢?”

“……”梁凤歌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的懵懂和不舍,既好气又好笑,还有一种难言难耐的酥痒麻软在里头,好容易才忍住了那股子躁动,粗鲁地把朱卿卿的额发揉乱,哑着嗓音道, “别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朱卿卿很有求知欲。

“不许你再问问题!”梁凤歌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他有时候觉得,朱卿卿是真的蠢,有时候又觉得,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譬如说此刻。

她分明就是想看他的狼狈。

“哦。”朱卿卿乖巧地应了,走上前去抱着梁凤歌的胳膊蹭了两下, “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梁凤歌此时正处在全身感官最为灵敏的时刻,就是她走得离他近一些也会让他忍不住想入非非,更不要说她这样抱着他蹭蹭,当即刚按捺下去的火就又蹿了起来,使劲儿将朱卿卿拉开,板着脸道:“不行!”

“你有病。”朱卿卿白他一眼,捏住他胳膊上的软肉慢慢儿地转了一圈,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睛威胁道, “下次不经过我的允许不准你再这样,知道么? 登徒子。”

梁凤歌又痛又快乐,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受虐狂,他怀疑地看向朱卿卿:“卿卿,其实你什么都知道的吧?”这么快就学会用这个来威胁拿捏他了,一定是装傻来着。

朱卿卿快乐地给他拿碗添粥,理所当然地道:“我当然什么都知道,别以为就是你最聪明,以后要想再骗我,先掂量掂量吧。”

梁凤歌哑然失笑,管他的呢,他就是喜欢朱卿卿啊。吃着美味的早餐,忍不住叮嘱朱卿卿:“你们家的产业由别人看管多年,多少总有些说不清楚的地方,你不要太较真。”

朱卿卿不以为然:“我知道的啊,每年的收成不分年景都是一样的,丰年姑且不说,饥年也如此,实在太为难他们了。但人家帮我做事,总要落点好处给他们才行,不然下次就没人肯帮我了。”

梁凤歌不说话了,甚至有点小惆怅,原来那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胖猪脑子里想的并不完全都是吃喝玩乐。他以为她在周家这几年不能学到什么,让朱氏族里把这份产业交到她手里也是为了让她学习练手的意思,原来是他轻看了她。

朱卿卿见他不说话了,有点小忐忑:“我什么地方说错了么?你继续教吧,我不说话了。”

梁凤歌朝她粲然一笑,低头吻吻她的手指,轻声道:“不,你很好,比我以为的还要好。”

朱卿卿咬着唇微笑起来,她会做得更好的,她要和他并肩而行,她要在他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也能帮他,她要在别人觊觎他的时候只靠着自己就能护好食。任人鱼肉、一筹莫展和自怨自艾的滋味怎比得胜权在手、睥睨天下气势迫人?如果有人爱她珍视她,就应该是因为她是朱卿卿而不是因为那本见鬼的食谱和莫须有的秘密。

梁凤歌一走,梁凤兮和朱卿卿就都自由了。朱卿卿搬过和梁凤兮一起住,夜里一起各种贪吃各种贪玩,等到梁凤兮终于熬不住睡过去了,朱卿卿才走到墙边看着隔壁朱家荒宅里探过来的那些树枝发怔。

这里离桂花树不太远,她记得有个狗洞可以钻过去,要不要趁夜去探一探呢?

错过了这次,就难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朱卿卿照着记忆顺着墙根一直往前走,在一丛丁香花后找到了被碎石乱草掩盖住的狗洞。要说,做只隔着一道墙的邻居真是好,只需一个狗洞便可以轻轻松松来去自如。唯一让人忧郁的是,她已经长大了,狗洞偏小,需要拓宽。

今天晚上肯定过不去了,朱卿卿准备先回去,明天再找个借口找把锄头之类的工具拿着,明晚再接再厉。

花坛边有两个人在低声说话,其中一个是梁氏老宅的简总管,语气十分惊讶:“怎么可能?你在开玩笑吧?”

另一个背对着朱卿卿,她看不清楚面目,却能很清晰地听见那个人低声道:“怎么不可能?你要知道,上次少主为了救出朱姑娘,可算是把义阳侯给得罪狠了。那老贼最是记仇,按兵不动许久,为的就是一击而中,也不知道准备了多久呢,瞅的就是这种机会…一”

朱卿卿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忍不住快步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那人回过头来,对着朱卿卿抱拳行礼:“属下韩光,奉少主之命来接两位姑娘回去。”

朱卿卿定了定神,强笑着道:“你们少主怎么啦?”借着廊下的灯光,她看清楚了这个人的脸,确认这个人是梁凤歌身边最为得力最信任的侍从。

韩光低声道:“少主忙着赶回去,夜里也没停歇,遭了义阳侯设下的埋伏……”

朱卿卿用力眨了眨眼,微笑着道:“不太可能吧,这一片都是梁家的地盘……”但其实,她心里是明白的,当初梁凤歌可以利用各种关系大摇大摆地闯进义阳侯府带走她,可以让他自己的亲军假扮成义阳侯的人马去接他们,现在义阳侯也可以这么做。她又急急地问道:“他还好?”

韩光有些犹豫地点点头:“少主英明神武,当然还好。只是担心两位姑娘独居在此不甚安全,特为派遣属下来接两位姑娘回去。”

朱卿卿有点不相信,看了简总管一眼,试探地道:“今夜就走么?”

韩光摇头:“当然不是,夜间行路多有不便,两位姑娘趁夜收拾行李,明日一早赶路。属下还要去清点人手,多带些好手上路才好。”又叮嘱, “姑娘族里就暂时不要告知了,明日老简自会去和他们说清楚。”

简总管点头:“老奴这就去让人给二位姑娘收拾东西。”

朱卿卿还不放心:“你们少主可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韩光忙道:“少主说,他还想吃黄瓜蛋饼。”

朱卿卿就知道是真的了,不然一直在外面伺候的韩光如何会知道梁凤歌今早吃的是她亲手做的黄瓜蛋饼呢?一旦确认梁凤歌需要她,朱卿卿就恨不得赶紧飞到他身边去,她想,他一定是受伤了,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她就又暗自“呸”了自己一口,他一定好好儿的,只是忙不过来才没有亲自来接她们。

梁凤兮年纪小,谁也没敢喊醒她,清泉指挥着、丫头们收拾东西,劝朱卿卿:“姑娘抓紧睡一会儿,不然路上不舒服。”

梁凤歌需要她,她的确需要很有精神又有力气才行,朱卿卿强迫自己睡了一觉,准点醒来,哄着满头雾水的梁凤兮上了路。一路上提心吊胆,总害怕被韩光骗了又或是道路两旁的密林里会突然冒出一群穷凶极恶的人来,把她们俩一起掳走。

但除了某一段道上残留着之前血战的惨烈痕迹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们很顺利地在第二天傍晚赶到了兴阳府。

梁凤羽红肿着眼睛在门口迎接她们,朱卿卿不敢去看梁凤羽的眼睛,她很害怕。害怕梁凤歌出了大事,害怕从梁家的人脸上看到厌恶,毕竟是因为她才会这样的。

梁凤羽三言两语把梁凤兮打发走,上前很自然地牵着朱卿卿往里走,温言细语地宽慰她:“你不要太过担心,哥哥只是受了点伤,需要静养一段时日才行。他放心不下你,所以让你先回来,爹和娘的意思也是这样,这事儿没让外头知道,都是说他挺好的。你懂得的,现在太乱,可能会引起混乱……”

梁凤羽说得有点语无伦次,朱卿卿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其实就是梁凤歌伤得有点重,但这事儿不能让外头人知道,不然那些人一定会趁乱来攻打梁家的地盘,到时候就真的不得了了。

朱卿卿越往里走心情越沉重,走到梁凤歌的居所外时已经抬不起步子来,全靠着一股气硬撑着。因为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生不祥。

“你来了。”梁太太悄无声息地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道, “凤歌一直在记挂着你。”

“伯母,他还好吗?”朱卿卿紧张地看向梁太太,她没能从梁太太的脸上看到例如伤心绝望痛苦或者是厌恶憎恨之类的情绪,只是面无表情。

梁太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将身子微微侧开:“你进去吧,估计他更希望你能陪着他。”

朱卿卿什么都不想了,即便是梁太太和整个梁府的人都讨厌极了她又怎么样呢?梁凤歌需要她,她便要陪着他。她奇迹般地止住了颤抖和害怕,匆匆走了进去。

很浓的药味和血腥味,梁凤歌静静地躺在床上,平时总是显得有些凌厉的两条长眉有些愁苦的微微皱着,那双总是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的凤眼紧闭着,脸色苍白,唇角干裂。雪白的绷带从他左边的肩头一直缠到他的右腰,再厚厚地在腰上裹了好几层。

朱卿卿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摸索着在床前蹲跪下去,小心翼翼地替他盖好被子,再握住他的手,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他低声道:“梁凤歌,我是朱卿卿,我回来了,就在你身边。”

梁凤歌当然没有回答她,他甚至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朱卿卿觉得很害怕,她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去看梁太太,梁太太皱着眉头没理她,梁凤羽轻声道: “你别担心,哥哥他只是喝了安神药睡过去了。不然太疼,睡不着的。”

朱卿卿松了口气,她此刻很想把梁凤歌的手放在她的脸上,她觉得只要这样,就算他是睡着的,也能知道她来了。但是当着梁太太和梁凤羽的面她当然是不敢的。

梁太太突然道:“你一路风尘仆仆的也辛苦了,先去梳洗一下换换衣裳,吃点东西再过来吧。”

朱卿卿摇头:“我不累。”

梁太太冷冷地道:“我不想要他醒过来时看见一个憔悴邋遢的朱卿卿,你必须打扮得漂亮点儿,再精神点儿,知道么?”

梁凤羽脸色微变,忙上前去挡在梁太太和朱卿卿之间喊道:“娘!”

梁太太挺直了脊背,冷冰冰地看着朱卿卿,朱卿卿侧着头想了想,安静地朝她行了个礼:“您说得很对。”

朱卿卿非常认真地给自己打扮了一番,她甚至擦了点儿胭脂,这能让她的气色看上去更好,她特意把那枚干辛万苦才保留下来的玉环挂在裙边,打算等他醒过来就把它送给他。梁凤歌会明白她的意思,只要能让他活下来并好起来,她愿意去做很多事情。

梁太太站在门外等着朱卿卿,见她走出来就先目光锐利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朱卿卿落落大方地给她看,再诚恳地问她:“伯母觉得我这样打扮可还好?”

梁太太不置可否,示意她跟上自己的脚步:“听说你要满十八岁才肯和凤歌成亲。”

朱卿卿默默点头,这是定亲时就说明白了的,因此梁太太这样提起来,必然是有下文。

果然梁太太接着道:“我希望你能和凤歌早些成亲。”

这有点出乎朱卿卿的意料,但也好像是在她的意料之中。怎么说呢,梁太太不是很喜欢她,或者说不是不喜欢朱卿卿这个人,而是不喜欢朱卿卿做梁家的儿媳妇。之前定下三年之约,未尝不是给彼此留余地的意思,从发现自己其实可能一直都更喜欢梁凤歌开始,朱卿卿一直都很努力,就是希望等到那一天,她有足够的底气可以和梁凤歌并肩而立。

但运气和她开了个玩笑,梁凤歌突然受了重伤,即便没有朱家掺和其中,梁家和义阳侯也是对立的,但有朱家和她掺和其中,看起来就好像是她给梁凤歌惹来的祸。朱卿卿即想解释,但她忍住了,因为梁太太并不需要她的解释,梁太太只要她回答“是”与“不是。”

梁太太的目光很清凉:“从前我一直都不急的,就算是三年后,凤歌也才二十出头,当风华,大好的前程等着他。因此你们什么时候成亲,我并不是很在意。但是这一次,我害怕了,如果……”她有些烦躁地比了个手势,不愿意把话说得太明白,仿佛若是将话说得太明白,就会诅咒了梁凤歌似的,她索性直视着朱卿卿,沉声道,“如果你们早一点成亲,生下个一男半女的,我心里就有底了。你明白?”

朱卿卿心想,就算是她今晚就嫁给梁凤歌,恐怕也不能立刻就生下一个孩子吧?但她还是点了头,因为她明白梁太太,梁太太疼爱梁凤歌,和朱三太太疼爱她没有任何区别。

“那你们就成亲吧。”梁太太匆匆给这次谈话画了个句号,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我这就让人准备……”

朱卿卿犹豫地打断她的话:“这么急?”按规矩,就算是不遵从三年之约,从议亲到成亲至少也要跨年才能算重视,就这样匆匆成亲,大家就算是当面不说,背后也要悄悄议论。

梁太太骤然生气起来,声音尖利地道:“你不肯?他为了你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你竟然不肯嫁给他?若是你们没有婚约也就罢了,我不能强迫你嫁,但这门亲事是你自己首肯的,卿卿,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朱卿卿觉得耳边有几千只乌鸦在盘旋,她吸了一口气,冷静地打断梁太太的话头:“不是不肯,而是不明白。好歹他也是梁氏的长子,就这样匆匆成亲,多少有点丢梁氏的面子。您,应该对我说实话。”

梁太太愤怒地瞪着她,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朱卿卿寸步不让,安静地和梁太太对视着,就算是梁凤歌其实再也醒不过来,就算是梁凤歌其实活不下去了,她要知道真相。哪怕就是嫁过去就要守寡呢,那也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而不是又一次被人蒙蔽,自己的选择和被迫的接受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有求于人的注定是先败退的那一个,梁太太愤怒而不甘心地道:“他是有点不好,不过我觉得他一定能好得起来的。我只是想着,他一心就想娶你,我之前觉得你年纪还小,不怎么懂事,现在却只想要让他高兴,只要他高兴了,一准儿能迅速好起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梁太太固执地看着朱卿卿,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一句肯定的话。

不过是刹那,朱卿卿却觉得已跋涉万水千山,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您说得对,心情愉快能促进伤口愈合,能让病重之人痊愈新生,何况他年轻体强。”

“是的,我就是这样想的。凤歌这孩子懂事,很小就跟着他父亲在外奔波吃苦,他十三岁就上了战场,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你们都不懂做母亲的心……”

梁太太崩溃地哭了起来,丫头婆子们赶紧上前去宽慰她,朱卿卿没去凑热闹,只是平静地道:“我答应了,现在我去照顾他。”

梁太太一怔,随即哭得更厉害了。

朱卿卿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的平静安宁,鬼神有眼,刚逃出申州时,她曾经和梁凤歌说过,她这条命是她最宝贵的东西,如若他为了她的缘故丢了性命,那她就把这条命还给他。现在不用她给他性命,不过是嫁给他而已,守寡也好,什么都好,唯愿他欢喜,如此而已。

梁凤歌照旧安静地睡着,呼吸清浅得几乎听不见。朱卿卿跪坐在他身边,把他手拉起贴在她的脸上,轻声道:“梁凤歌,我答应嫁给你了,所以你要快点醒过来。若你想让我独自一人洞房花烛,那你就继续睡,若你想要兑现诺言,给我那个盛大的婚礼,那就赶紧醒过来,我保证不掐你。”

不知是否错觉,朱卿卿觉得梁凤歌的手颤了一下,等她仔细去瞧,他还是那样安静地睡着。朱卿卿叹了口气,趴在他的枕边盯着他的脸发呆。

梁凤羽端着托盘进来,悄声道:“给你做了碗面,快趁热吃吧。”

朱卿卿朝她感激地一笑,仔细地将梁凤歌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坐到桌旁吃面。梁凤羽犹豫很久才轻声道:“我娘在给你们准备婚礼,你,确定么?”

朱卿卿眼也不抬地点点头。

梁凤羽痛苦地扯了扯头发,小声道:“可是,可是,我哥其实伤得有点重,之前是不想走漏消息,还有……总之没有对你说真话。你要不再想想?我娘那里你别太在意,她就是那么个脾气,我已经让人给我爹送信了,他一定不会让我娘胡来的。这种做法太没有道理的。”

朱卿卿突然觉得喉咙被哽住了,她吃力地咽下一口面条,轻轻将手放在梁凤羽的手上,低声道:“凤羽,真的非常感谢你。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我记你的情,但这事儿是我自己乐意的。”

梁凤羽眨眨眼,两大颗眼泪砸在桌面上,她赶紧用袖子擦去了,哽咽着道:“我也记你的情,还很替我哥哥欢喜的,但是,但是……”

朱卿卿没让她继续说下去,而是笑道:“仓促行事,我是担心很多东西都准备不齐全,会让人看不起我笑话我,这个就要拜托你了。”

这是不想再继续往下谈的意思,梁凤羽识趣地起身告辞。朱卿卿走到床前坐下来,盯着梁凤歌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梁凤歌,我仔细想过了,之前说过的话大概得食言。原来我说你为我丢了命,我便还你这条命,可我刚才仔细想了想,这种情况应该是在我们一起遇到危难时不丢下你才对,要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还拿把刀子抹脖子或是拿根绳子上吊死,好像挺傻的,不如我替你照料你父母亲和凤羽吧。”

梁凤歌当然不能回答她的话,朱卿卿也没打算要他回答她,她安心地守他到深夜,把该做的事儿都做完了之后,就合衣在一旁的榻上睡着了。

虽然很累,她睡得并不踏实,总是听见梁凤歌在喊她,可等她答应着醒过来,梁凤歌还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朱卿卿有种错觉,仿佛他再也不会醒过来,这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了似的,她害怕地走过去,轻轻将耳朵贴在他的左胸上,他的心脏在里面温柔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绵绵不绝,于是她又安心了,悄悄给了他一个轻得像羽毛一样的吻。

五更时分,大夫送药进来,朱卿卿连喂了几次都不能喂进去,索性打发走人,含了药汁亲自喂他服用,药汁苦得让人想流泪。喂完药,再替梁凤歌收拾干净,朱卿卿忍不住自言自语: “梁凤歌,当初从申州出来,你骗我说你的亲军是义阳侯的军队,我当时气死了,现在却真希望你也是骗我的。我保证不打你不咬你,只要你好好儿的。’

梁凤歌还是一动不动。朱卿卿失望极了,看着梁凤歌发了一天呆,直到晚上梁凤羽来替换她,她才勉强睡了小半宿。第二日天不亮就给人拖起来试嫁衣,嫁衣是梁凤羽的,精美华贵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二人身形有差距,该改的得改。

梁太太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说动就动,很快就把该张罗的都张罗起来了,梁府的人给她使得团团转。朱卿卿干脆主动把照顾梁凤歌的事情全都接了过去。她从小到大,除去申州那次之外,其实真没吃过什么苦头,伺候人这种事也做得不熟练,特别是贴身伺候个年轻男人实在是太过为难她了,即便那个人就是梁凤歌。

就在这当口,外出讨要公道的梁亦宽回来了,先去看过了梁凤歌和朱卿卿,再毫不留情地把梁太太大骂了一顿,在朱卿卿表示她纯属自愿之后,感叹一回,当众表示朱卿卿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儿,谁敢对她不好不敬他就要如何如何云云。

朱卿卿倒也没有受宠若惊的意思,她只记着今天很热,必须给梁凤歌擦身换药。梁亦宽见她魂不守舍,少不得问上一二,朱卿卿如实回答,梁亦宽叹息一声,放她去了。

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一头撞到朱卿卿的身上,跌了一跤之后,哭着赔了礼跑了,朱卿卿的手里多了一张纸条。朱卿卿回去后打开了看,默了片刻后慢慢地把纸条揉烂扔进了水里,再指挥人准备好东西,打算给梁凤歌擦身换药。

今天负责给梁凤歌擦身的小厮不知怎么回事,先是把水盆打翻在地又把帕子弄到地上,朱卿卿还没说什么,他倒吓得跪在地上求饶。朱卿卿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来。”

众人吃了一惊,随即了然地退了下去。反正立刻就要成亲的,且这几日梁凤歌一直都裸着上身,朱卿卿亲自哺药哺汤,也和夫妻差不多了。

朱卿卿绞起帕子,对梁凤歌道:“小厮笨手笨脚,丫头碰你我又舍不得,不如由我亲自动手,你看可好?反正我俩也算是一只脚踏进门槛的夫妻了,你不会难为情吧?”

梁凤歌仍然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朱卿卿叹了口气,轻轻掀开被子,很仔细很小心她从他的脖子开始往下擦。擦到腰际,她咬着唇停了下来,很是犹豫不决,要不要继续?

她想了想,视死如归地解开了梁凤歌的裤带,拉住裤子轻轻往下褪,然后一切都不对劲了,梁凤歌全身都不同寻常地滚烫并泛红起来,呼吸和心跳也不再是一成不变的频率,更快更急。朱卿卿停下来,死死盯着梁凤歌的脸,颤着嘴唇低声道:“看来你是有些不好了,你别怕,我这就去请大夫过来。不管怎么样,我总陪着你就是了。”

她刚要转身,就被一只手牢牢抓住并用力拉了过去,猝不及防之下,一头往后倒去。梁凤歌有些笨拙地翻了个身,颤抖着将她按在床上,给了她一个火热缠绵的吻。

朱卿卿闭目流泪,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梁凤歌在朱卿卿的耳边缠绵婉转地一直喊着她的名字:“卿卿,卿卿,我的好卿卿……”他很温柔,温柔得简直不像话,他竭尽所能地想要努力讨好她,对待她就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朱卿卿却只是沉默地蜷缩在床上紧闭着眼流泪,梁凤歌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他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替她擦泪:“你怎么了?”

朱卿卿躲开他的手,缓缓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委屈地哭了起来。她没有像从前那样受了委屈就要不顾一切地号啕大哭,而是无声地哽咽着,瘦削的肩头一耸一耸,仿佛是有许许多多的哀伤委屈都被她咽下去了。

梁凤歌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叹了一声,挨着她躺下来,用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平静地抚着她的背,静等她安静下来。

外面传来下人们低低切切的私语声,清泉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姑娘,您还好么?”

朱卿卿终于哭累了,但她趴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梁凤歌慢吞吞地撑着坐起身来,用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困难而滑稽地给自己套上衣物,沉声道: “她很好,是我醒了,她欢喜的。”

外面静了片刻,下人们压抑着低呼起来,清泉激动地道: “要不要去禀告将军和太太呢?”

“当然是要的。”梁凤歌一瘸一拐地下了床,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仍然趴着不动的朱卿卿,将一只手拎着裤子低声道,“你总要帮我穿好裤子。”

朱卿卿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个背影。

梁凤歌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用牙齿帮忙胡乱系好了裤腰带,再在床边坐好了,温和地道:“我知道你被吓坏了,也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我不会让你白受委屈的,是你自己说的,只要我能醒过来,你再不会和我生气闹别扭,你不会立刻就要出尔反尔吧?”

朱卿卿不理他。他只好继续好脾气地道:“难道你其实并不想嫁给我,或者是其实希望我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朱卿卿呼地一下坐了起来,睁大那双哭得红肿不堪的圆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不知为什么,梁凤歌有些尴尬和狼狈,他别开了眼神,去拥抱朱卿卿: “是我错了,不该和你说这个。”

“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刚才吓了我一跳。不知为什么,整个人就突然垮了,就是想哭,就是不想理你。”朱卿卿垂下眼睛,默默地靠到他肩上。

梁凤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微笑着道:“我要是说一直都能听见你唠叨,就是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你相信么?”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我听见你说,你真希望我是骗你的,只要我是好好儿的,是这样的么?”

朱卿卿沉默地瞟了他一眼,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萎靡不振,她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低声道: “是啊,什么都比不得你的平安顺遂康健更重要的了,骗一骗我,又算得什么?”

梁凤歌敏锐地转头看向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低声道:“你不高兴?”

朱卿卿朝他一笑,用力拍了他两下,欢快地道:“怎么会!我是太累了!”她拍得不是地方,刚好拍在梁凤歌的受伤的肩膀上,梁凤歌疼得龇牙咧嘴,她又赶紧替他吹气,一迭声地认错:“是我不好。”

梁凤歌缓过气来,撒娇似的让她把他扶着躺下:“我们的日子定在哪一天?”

朱卿卿垂着眼道:“我没问,大约就是这两天吧。”

梁凤歌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情道:“我很高兴你这样也肯嫁给我,可我母亲做得不对,你要知道,卿卿,如果我真的不能活下去了,我是不愿意你一辈子都守着一块灵牌的。”

“嗯。”朱卿卿无意识地替他掖着被子,眼圈渐渐红了。

“所以如果再有下次,无论什么人逼你,你都不要答应。我不会怪你。”梁凤歌握住朱卿卿的手,她的手有些不同寻常的凉,他爱惜地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上,低声道,“我要娶你,却不想让你受到任何委屈。我要的是风风光光娶你进门,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朱卿卿是梁凤歌心头的宝。所以这次的亲事就此作罢。”

朱卿卿不敢相信地抬眼看着他:“可是……可是……很多人都知道了。”纵然那些大家族来不及发喜帖,但是兴阳府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是知道了的,突然又说不结了,岂不是和儿戏一样的?

梁凤歌轻轻一笑:“我说的不是不结了,而是推后,你看,现在是八月,那我们就在腊月里成亲如何?我梁凤歌的妻子,怎能穿着别人的嫁衣出嫁?还有你的嫁妆,咱们的新房,要请的客人,全都要重头做过,我要你风光进门,不叫你受一星半点儿委屈,你明白么?”

腊月里么?这样也好。有了这个插曲,三年之约是不能了,难为他还能再等这几个月。朱卿卿微微一笑:“好。”

梁凤歌小心翼翼地触触她的脸颊,她瘦了很多,双下巴也不见了,果真是水做盼骨肉,胖起来也快,瘦起来也快。但不要紧,他会把她慢慢养胖的,梁凤歌的唇边带出了一丝坏笑: “还有,我也要养伤,总不能让你就这样洞房花烛。”

朱卿卿白了他一眼:“你要脸不要脸?”

“咦,你对我又摸又看的,难道还不想对我负责?”梁凤歌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要正常一点了,不然刚才的朱卿卿,总让他觉得不踏实。

“将军和太太来了。”清泉在外报了一声,朱卿卿顺势从梁凤歌手里抽出手来,捋捋头发整整衣衫,默默地站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