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凤歌终于清醒过来了,仓促的喜事就此作罢,梁府里四处挂着的红花和灯笼都被撤了下来,喜帖却一张连一张地从兴阳府送往各地豪门世家,昭告梁家将在今年腊月隆重迎娶长媳的喜讯。
之前的那一场伏击也被人有意揭了出来,重伤初愈的梁凤歌联合义阳侯东边的孙家,带着人马箭伤义阳侯第四子,再一口气拿下了义阳侯治下的包括重镇梓州在内三座州城。事后梁家和孙家按各自出力大小分赃,孙家分得一座州城,重镇梓州终于如愿以偿地划归了梁家的版图。在这一场战斗中,梁凤歌的两个弟弟崭露头角,一时梁家父子风头无双。
朱卿卿心静如水地守在锅前,慢悠悠地按着顺序把各种各样的食材调料放入汤锅里,精心调制着面馆要用的汤料。面馆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梁凤羽已经蠢蠢欲动地想要开设酒楼,为着这事儿连缠了她好几次,她都是不答应。
梁太太为此把梁凤羽叫过去骂了一顿,不过说的都是不懂事,明知道年底家里要办喜事,不帮着朱卿卿准备一下嫁衣什么的也就算了,偏还去给朱卿卿添乱之类的话。梁凤羽安生了,朱卿卿照旧的平静。
她把每天的时间分成了几部分,第一是面馆的生意,第二是新城的家业,第三是跟着梁太太学理家事,第四才是慢悠悠地绣嫁衣和嫁妆。她的针线活勉勉强强拿得出手。却做得慢得不得了,所有人都比她着急,梁太太只好亲自挑了十多个一等一的绣娘来替她做绣活儿,她也不见羞愧,照旧的心安理得。
本来就怪不得她么,说好三年后才成亲的,突然就改了主意,就是神仙也来不及。与其把精力都花在这上头,不如好好学习怎么打理庶务,朱卿卿有种突然安定平静下来的感觉,她不着急了,也不胆怯了,每一件事都按照她自己的想法稳稳当当地去做,做好了,别人夸也不过是微微一笑;做坏了,那就从头来过,下次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着,不骄傲不浮夸,只是踏踏实实地做好她觉得应该做好的事,认真谨慎地对待身边的人和事。渐渐地,身边的人对她的态度不一样了。梁凤羽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却更尊重她的意见;梁太太大概还是照旧不太喜欢她的,但好像已经认命——因为她在梁凤歌重伤濒死之时的表现,梁家族人和下属对她交口称赘,便是梁亦宽待她也更多宽厚温和,梁太太哪里还能挑剔她呢?挑剔不了是一,再挑剔便是不知恩不讲情义、太苛刻是二。
何况朱卿卿已经不一样了,短短半年时间,她就已经脱胎换骨一样地,向周围的人证明了她的能力和勇气足以担当这样一个家庭的嫡长媳。朱卿卿不再是当年那个除了顽皮娇憨吃喝玩乐的小女孩子,她有了自己的威信,能在朱氏族里发言,面馆里说一不二,梁府里没有下人敢不敬她半分,即便是梁亦宽的姬妾们见了她也要尊称一声朱姑娘。
梁太太叹着气想,就这样吧,这便是所谓的命了吧?儿子喜欢得连命都不要了,还能怎么办?
转眼间,便到了冬天。
这一年里,对于朱卿卿来说发生了很多事情,对于梁家来说也发生了很多事情。梁亦宽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被京城里那位已经被架空了的皇帝敕封为武定侯,梁太太封夫人,梁凤歌则被封为昭毅将军。
圣旨是由之前那位陈公子陈绍諴来颁的,他既是京城大族的继承人,又是皇帝身边的近臣,还是梁家的女婿,梁家自是倾尽全力盛情接待于他。大鱼大肉吃得厌了之后,有人想起了朱卿卿的手艺,朱卿卿做了一桌家常小菜,吃得陈某人心花怒放,听说她和梁凤羽开了一家小面馆,再浩浩荡荡地带了人去吃,留了一块“天下第一面”的题字。
梁凤羽得以亲眼目睹了未婚夫的风姿,很是满意,嘴里却十分不屑:“他算什么啊,他说天下第一就天下第一啦?这不是给咱们招仇恨么?”
朱卿卿微微一笑,把题字交给她: “那你去让他改成天下第二。”
梁凤羽故意惊叫:“何故让我去啊,我明明只是股东,你才是老板。”
朱卿卿问她:“股东难道就不需要做事么?要是咱们的面馆经营不善倒闭了,我是没有什么损失,只有你赔钱又赔力。得了,这事儿就是你的了,不要再多说。”
梁凤羽大惊小怪地叫着喊着,她却已经走了。
雪尚未停住,陈绍諴带了童儿一名,披着斗篷捧着梅瓶,供了一枝怒放的蜡梅走过来,见着朱卿卿便停下来站在道旁和她打招呼:“朱三姑娘。”
朱卿卿微微一福:“陈公子。”
陈绍諴命童儿把梅瓶递过来:“烦劳您将此物转交给凤羽。”
朱卿卿命清泉接过,欲要告辞,陈绍諴喊住她:“半年不见,朱三姑娘怎的变了个人似的?”
朱卿卿不明所以,睁大眼睛看着他:“变了么?”
她的眼睛又圆又大似是猫儿的眼睛。黑白分明里透着雪似的清辉。细瓷般的肌肤浮着健康的淡粉色。只是肥肥美美的双下巴已经没有了。陈绍諴暗赞了一声,目光流转:“您不快乐,而半年前您是快乐的。”
朱卿卿微笑:“您看错了,我再没有不快乐的。”在大家的眼里,像她这样的孤女,承蒙英明神武、年少俊朗、一往情深的小梁将军爱慕着,视若珍宝,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都给她,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大婚在即,一切顺意,她当然是快乐的。
陈绍諴笑笑,也不和她辩争,只是指指他自个儿的心,道:“庸人自扰之。关于您的事情,在下多有耳闻,您要知道,世人往往总是见不得旁人比他自己好的,总是喜欢跳出来扰乱一下,您好自为之。”言罢笑眯眯地自去了。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她也愿意是她自己多想了呢,可她就是一个庸人啊。朱卿卿苦笑了一回,命清泉把梅瓶和梅一起送过去给梁凤羽,她自己则撑着油纸伞,沿着小道慢慢儿地往厨房里去。
她虽未曾过门,梁家厨房里的事却已经交到她手上了,没有人敢不服她,哪怕就是做了多年饭食的大厨到了她手里也乖得像兔子似的,姑娘长姑娘短,就巴望着她能抽空指点他一下。朱卿卿安排好晚饭,谢绝了婆子送她的建议,独自一人撑着伞,迎着风雪走回去。考虑到梁凤羽大概会去找陈绍諴,她特意走得慢了些,走到甬道尽头时,看到了梁凤歌。
梁凤歌等她有一阵工夫了,细细的雪粒子在他的肩头和帽子上堆了薄薄的一层,他却不知道冷,只顾站在那里冲着朱卿卿笑,长而上挑的凤眼里闪着快乐璀璨的光芒,好像看到她就看到了一件稀世奇珍似的。
朱卿卿看他一眼便转开眼神将伞遮住他的头,再踮起脚替他仔细拍去帽子和肩头上的碎雪,嗔怪道:“傻的么?也不知道寻个遮风避雪的地方等。”
“否则怎能让你看到我的一片真心?”梁凤歌自然而然地接过伞遮住两个人,再牵住她的手陪她一起往前走。伞不大,不能完全遮住两个人,于是雪粒子照旧往他身上招呼着,朱卿卿则被他护得严严实实。
一团柳絮似的雪团被狂风卷过来,刚好落在梁凤歌的睫毛上,让他看上去有点孩子气似的滑稽。朱卿卿微微愣神,伸手替他拂去雪片,微凉的指尖在他的脸上停顿住,轻声道:“可是有事?”梁凤歌恋慕地抓住她的手指,将脸紧紧贴在她的手上,低声道:“我想你了。”
朱卿卿吐出一口白气:”不是很快就成亲了么?”
梁凤歌眼睛也不眨地盯着她:“我刚才去了新房那边。””哦,怎么样啊?”朱卿卿顺着他的话头问。
梁凤歌已经笑得有点勉强了:“当然是很好的,你知道,毕竟是咱们家里第一次办喜事,我娘又是那么个性子,怎能容许出半点差错?”
“是这样的。伯母做事自来周全。”朱卿卿从他的指间抽回手,轻轻扶了一把伞柄,好让伞不要往她这边偏得太多。
梁凤歌固执地将伞往她那边又歪了歪,微微皱起眉头:“你瘦了太多,自从秋天我受伤那次瘦下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养回去。可是吃食不对胃口?还是你心里不舒坦?”
朱卿卿摸摸自己的脸颊,微笑道:”都不是,是我长大长高了。”
梁凤歌有些无措,垂下眼撒娇似的道:“你一次都没有去过新房那边,也没有主动来找过我,次次都是我来找你。”
朱卿卿失笑:“我再怎么厚脸皮,也不好意思自己去布置过问新房的事吧?
没有主动来找你,更是黑天的冤枉呢,是你没给我机会,不是我不想来找你啊。你看,我原本打算今晚给你送汤的,但你现在就在这里等着我了,让我晚上哪里还好意思再去找你?”
说得头头是道,但是,总是有些不对劲,梁凤歌笑不下去了: “要是你对我不满意,可以直接告诉我的。就是别这样……”这样让人觉得他们中间隔了一层透明的厚厚的膜,两个人都能看见彼此,也能拥抱,却总是不能穿过那层膜。
朱卿卿温柔地道:“我没有什么不满意。你觉得哪里不好?”
梁凤歌说不出来,好半天才低声道:”这些天我总担心你突然就不喜欢我,不想嫁给我了。”
朱卿卿坚定地摇头:“没有的事,你在胡思乱想。”
梁凤歌要她保证:“你保证?”
朱卿卿笑了一声,捧着他因为天气太冷而显得有些冰凉的脸郑重其事地道:“我保证,我是喜欢梁凤歌的,再真心不过了。”
梁凤歌像个孩子似的满足地笑了:“我有东西给你,你来看。”
朱卿卿知道无非又是些他从其他地方搜罗来的奇珍异宝,但是她真的不太感兴趣,便道: “要是我爹能看着我们成亲,那该有多好?”
雪光将梁凤歌的眉眼照得微微冷硬:“我一直都在找他,广发请柬也是有那么个让他知道,赶紧赶回来的意思在里面。”
“哦。”朱卿卿乖巧地称赞了那一匣子漂亮的珠宝,”实在是美极了。’
梁凤歌打开一卷画轴:“我打算明年扩建一下咱家府邸,你瞧瞧可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朱卿卿挑剔了两处,他才高兴地放了她回去。
朱卿卿独自在园子里转了两圈,直到天色黑了将近晚饭时分才又慢悠悠地走回去。梁凤羽对着那瓶梅花在发花痴,一旁的桌上摊着那卷已经被改成了”天下第二面”的题字,朱卿卿微笑着将题字收起,交代清泉:“明日就去寻个手艺好的匠人将它裱起来。”
梁凤羽这才惊觉:“你回来啦?”
朱卿卿笑:“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梁凤羽羞得满面通红,想要反驳她两句却没能找到合适的,便换了话题:“是了,我们家要和周家联姻了。就是那个陈州的周家,你大伯母的娘家。”
朱卿卿挑眉:“哦?”
梁凤羽八卦地靠过去,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我偷听来的,你记得我们家那位又黑又高的大堂兄么?就是打架很厉害的那一个。”
朱卿卿记得:“梁凤楚。”梁亦宽的亲兄长家的嫡长子,不敢说是很了不起,但打仗非常英勇,家资丰厚,且梁亦宽对待自己的兄弟子侄向来十分宽厚,综合下来条件是很不错的,就不知道周家要拿什么人来联姻了。在她的印象里,周家适龄的女孩子并不多,除了周嘉人之外大概就是那么两三个女孩子,而且条件都不是很好。
梁凤羽笑:“周家前不久吃了个大亏,北边的几座要紧的州县都丢了,元气大伤,此番算是低声下气的要联姻结盟,因此这次你们成亲,他们家将会把包括周嘉人在内的三个适龄女孩子一起派过来,看上谁就是谁。”
呵……朱卿卿想起了那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真是想不到。就不知眼高于顶的周嘉人会怎么想了。
梁凤羽看不起周嘉人:“按我说,她来做什么?大堂哥是不会看上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的,不然一个家都得给搅翻了。”
朱卿卿道:“也不一定。周嘉人,是个美人。”
周家到达的那一日,是个大晴天。已然年底,天气已经很冷,朱卿卿并不想见周家的人,偏巧梁家也并不太愿意她见着周家人,因此有意无意地让她避开了去。
面馆的工人要放假回家过年,朱卿卿要和他们结算工钱,还好例行打赏,又有新城的产业也到了年底清算的时候。朱卿卿问梁夫人要了一间花厅,专用来接待禀事的管事们,等到她处理完手里的事,天已经黑透了。
清泉带着两个小丫头送饭过来:“夫人和姑娘们陪着梁家的女眷们用饭呢,这里离厨房近,饭菜过来还是热乎乎的,姑娘就在这里用了吧,省得回去还要再热一遍。”
厨子深谙朱卿卿的口味,几个家常的小菜弄得清脆爽口,嫩甜小黄瓜配上特制的酱,鲜美的鸡汤煮了碧绿的豌豆苗,醋溜里脊,清蒸鲥鱼,光是看着就已经让人馋虫涌动。朱卿卿沉默地用过了饭,把剩下的鲜菜赏下去,问:“将军如今在忙什么?”
如今梁亦宽已是侯爷,能被称为将军的就只有梁凤歌一人而已,下头的人很快就报上来: “将军跟着侯爷在外头议事,听说是想要把手里的事儿全都理顺办清爽了,好安安心心地成亲。”
这话里已经带了调侃的意思在里头,朱卿卿笑一笑:“我亦如此。”她虽住在梁家,却必须回新城待嫁,忙着处理手里的事儿,也正是为了这个。
清泉等人用过了饭,有条不紊地打起灯笼,再给朱卿卿披上斗篷,奉上手炉,四五个人簇拥着她回房歇息。将要转进后院,就听道旁有人娇笑:“咦,好巧不巧,这不是朱家三表妹么?”
正是周嘉人,她着了一身胭脂红的锦袄,再拥了一件雪似的狐裘,头上三两件价值不菲的点翠宝石簪钗,看上去也是美丽端方,气质出众,硬生生将她身边两个族妹衬托得丫头似的。
终于还是不期而遇。朱卿卿想象过再见到周嘉人时会是什么感觉,她觉得她大概会很愤怒,大概会质问周嘉人,也可能是很冷漠地不理睬周嘉人,仰着头从周嘉人的面前走过去,视周嘉人为粪土。但真的到了这一刻,朱卿卿却是很自然地冲着周嘉人笑了:“原来是嘉人姐姐,早就听说你会来做客,我以为是讹传,却没想到是真的。”
周嘉人此来做客是为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若不点破,那便是来恭贺朱卿卿与梁凤歌成亲的,被点破了,便是周家势弱,不得不把女儿送给梁家挑选,还不是给梁亦宽的正牌儿子挑选,只求能挑出一个来成就联盟。
像周嘉人这样的高傲性子,被人当面点破不亚于被吐了一脸口水,当即皮笑肉不笑地道: “如何不是呢,许多事都是咱们想不到的,就比如当年,我就一直都以为你将来会是姓周的,却没想到摇身一变就要姓梁了。”
朱卿卿很无耻地笑道:“我也没想到呢,幸亏如此,不然一个人一天吃三顿饭,每次都逼着自己吃下去,又实在忍不住要吐出来,那可真是活受罪了。所以还要感谢嘉人姐姐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不然想必我还在痛苦地吃了吐,吐了吃,得有多痛苦啊。”
有人很不识趣地轻笑了一声,笑得周嘉人恼羞成怒,怫然大怒:“朱卿卿,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小人得志!”
“小人得志便猖狂,嘉人姐姐要说的是这个吧?”朱卿卿微笑着把鎏金镶宝的紫铜手炉转了转,侧着脸娇俏地问周嘉人,“嘉人姐姐觉得我是小人,还很猖狂?”
周家的另外两个姑娘一边一个把周嘉人给拉住了,不停地小声劝着。周嘉人怒目而视:“罢了,我不和你计较,前几年的好心和饭食只当是喂了狗!”
朱卿卿掩口而笑:“我们将军常说一句话,我为什么要对猪好?因为我想吃它的肉。我从前不懂得这句话,直到今年才懂得这话的意思。原来你们当年就是想把我当成猪一样的养肥宰了吃……别人喂猪,多少总要贴一点粮食的,也就是府上精打细算了,我家大伯父和大伯母带了朱家全部的浮财过去,居然也就只能算是寄人篱下,吃用全得靠府上施舍。我走时留下的那些金银,可能也只够付你们家房租的。陈州房租真贵呢。”
从前娇憨得如同包子一样的小姑娘突然间就变得牙尖嘴利、刻薄不让人,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周嘉人狰狞了面目,冷笑:“朱卿卿,你这个忘恩负义的……”
朱卿卿反唇相讥:“府上最是懂得恩义,我是望尘莫及,甘拜下风的。”
“算了,算了。”周氏族女拉住周嘉人,小声劝了几句,周嘉人总算是忍住了,挺起圆鼓鼓的胸脯瞪向朱卿卿:“算了,我不和你这个可怜虫一般见识,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朱卿卿抬起下巴,淡而轻慢地笑:“我不想动弹,烦劳嘉人姐姐走过来说。”
周嘉人气得不行,天人交战许久,始终也抹不下脸去。朱卿卿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人,从前她愿意对着周嘉人低头,那是因为她以为周家对她有收容照顾之恩,以为周嘉先对她全心全意,所以愿意包容忍让。如今她已经走到这个地步,若是再对着周嘉人低头,别说她先就过不去自己这一关,就是梁家人也会忍受不了。
已经完工的嫁衣在灯下熠熠生辉,裙尾镶嵌着的细碎宝石和米珠闪闪发光,就像是一个迷离的美梦。朱卿卿托着腮盯着嫁衣看了许久,直到梁凤羽大笑着走进来:“干得好!周嘉人那个小贱人活该被打脸,吃饭的时候我看她惺惺作态就想当众泼她一脸油汤了,千忍万忍才叫忍住了,真是没想到她自己找死,自个儿撞到你的枪口上去。”
朱卿卿收回目光,笑道:“这叫什么?我还想狠揍她一顿呢,可惜她不上当。”
朱卿卿揍人的模样会是何等的雄姿英发,梁凤羽想想就又笑了,高高兴兴地道:“罢了,不要提这个倒胃口的,大伯母看不上她。睡吧睡吧,你得养精蓄锐,别大喜的日子顶着两个黑眼圈,那我哥哥可不饶我。”说着唤人进来伺候朱卿卿梳洗安歇,朱卿卿也就笑着躺下。
第二天清早,她尚在梦中,清泉就很不高兴地过来请她:“姑娘起了吧,周家太太带着周大姑娘来给您端茶认错呢。”
这可真是,朱卿卿摸摸脸皮,她以为自己这半年多来已经修炼得脸皮够厚的了,却没想到还是远远不如周家的人。这要多大的勇气,才能修炼到这个地步?
腹诽归腹诽,人总是要见的,除非是不想和周家结盟了。朱卿卿梳洗过后就穿着家常的半旧衣裙去待客,周太太还是从前的温和端庄样,周嘉人则完全收了昨晚的嚣张模样,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看见朱卿卿就抢先给她行了个礼,端着一杯茶,低低切切地道: “三妹妹。昨晚是我不好,从前也是我不好,你大人大量,千万别和我计较。”
朱卿卿没吱声,抬眼看向座首的梁夫人:“不过几句口角,却没想到惊动了夫人,是我的不是。”
梁夫人淡定地喝了一口茶,微笑着同周太太道:“我们卿卿从来都是好性子,偶尔被惹毛了才会发作,发作起来的时候也只是管要出够气的。小孩子么,就是不稳沉。”
周太太笑得到底有些尴尬:“就是,小孩子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凡事总想争个是非曲直黑白,可这世上的事儿,哪里又有绝对的是非曲直黑白呢?您说是不是?姐姐?”
其实周太太比梁夫人还要大上那么几岁,但她这一声“姐姐”真是喊得无比顺畅亲切。朱卿卿严肃地思考了片刻,觉得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还有,不知是否她多心,周太太关于是非曲直黑白的这一段话,听上去是有点别有意味。
梁夫人和周太太一个恭维,一个受用,你来我往地打了几个来回后,梁夫人温和地建议朱卿卿:“你气量自来极大的,又是主家,不要和嘉人计较了,你们握手言和吧,别伤了两家的和气才好。”
朱卿卿觉得梁夫人也是个妙人,每一句话都是在劝她,却又每一个字都在说是周嘉人错了。于是很听话地接过周嘉人手里的茶,微微一碰嘴唇便交给了清泉,说道:“嘉人姐姐起来吧,我不计较了。”
周太太眉开眼笑地拉起朱卿卿和周嘉人的手,将两人的手交握在一处:“好好好,就这样才好。到底也是好几年的情分,不能因为一点点误会就生分了。卿卿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和你嘉人姐姐一般见识。我已狠狠惩罚过她,至今她背上还留着我打的印迹呢,来来来,你们姐妹坐着说说话,我们前头去。”
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朱卿卿笑:“好生招待你嘉人姐姐。”
朱卿卿喜欢窗口开得大一点的敞亮房间,这样的屋子夏天住着倒是极舒服的,冬天未免就冷了一点。她天性爱动,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好,周嘉人却不同,喜坐不喜动,因此坐了一会儿的冷板凳后就有些受不住了,试探着和朱卿卿搭话:“昨晚是我不对,我喝了些酒,还被那两个气的。”
朱卿卿不理她,慢吞吞地在账簿上勾了一笔,示意清泉:“稍后拿去问一问,这一笔是怎么回事。”
周嘉人也不生气,耐心地等她主仆说完了话,才又接着挑起另一个话头:“你的大伯父和大伯母,还有朱悦悦托我问你好,他们本也想来恭贺你的,奈何梁家没给他们发请帖,因此也不好来。”
朱卿卿这回搭了她的话:“他们还好?”大伯父一家人说下的假话被戳穿,朱悦悦和周嘉先的婚事也不成了,想来日子虽不至于太难过,也是过得很不顺心的。
周嘉人笑了:“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当年,如果不是他们太贪心,尽把别人当傻子,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个头一旦开了,下面的话就很好说了,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怨我,觉得是我害了你,就连我二哥也一直不肯原谅我,不然也不会逼着我来梁家丢脸买丑。可其实谁又知道我的委屈呢?”
周嘉人类似周嘉先的那双雾气蒙蒙的眼睛里迅速浮起了一层水汽:“我是真冤枉,都是你大伯父一家子搞的鬼,为的就是取而代之,想让朱悦悦嫁给我二哥。就我这个蠢的,平日总以为自己了不起,临了却背了一口好大的黑锅,先给梁凤歌算计,再给自己的亲姑母和亲表姐算计,弄得里外不是人,白白落下一个狠毒的名声。”
朱卿卿沉默地听着,并不发表任何看法,就连多余的表情也懒得奉上。她想起了那张莫名出现的纸条,现在,也是到了纸条上的那些事该揭晓的日寸候了。
周嘉人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低声道:“有入托我给你带几句话,事关你父亲的,你方便么?”
朱卿卿想了想,示意清泉和其他人都退出去。
清泉万般不愿,却不敢不应,只好走出去守在门口,侧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打算一旦不对就立刻冲进去,率先扑倒周嘉人。
周嘉人有点得意,周嘉先早就说过了,只要她提起朱卿卿的父亲来,朱卿卿一定会答应和她单独详谈的,果然是真的。
朱卿卿把一个精致的水晶沙漏倒扣在桌面上,淡淡地扫了周嘉人一眼:“沙漏里的沙子要是漏完了你还没说完,就走吧。”
她的态度不是很好,周嘉人很气愤,说出来的话就不太那么受听:“第一,梁凤歌前次受伤其实并没有那么重,更达不到就要昏迷不醒濒临死亡、要你冲喜的地步,不过是想要借此机会联合他家里人逼你一把,让你早些和他成亲罢了。目的么,你当然是知道的,还是为了那本食谱,此事相信你在收到那张纸条后就已经有了验证。
“第二,梁凤歌早在八月就知道了你父亲的下落,却迟迟捂着不肯告诉你,因为他害怕你父亲会把你带走,更会带走那本食谱的秘密。
“第三,你不知道吧,那本食谱并没有那么简单,它的背后藏了一张藏宝图,当今这个世道,有了这笔财富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对于梁家这样野心勃勃的人家来说意味着什么,相信你比我更懂。
“第四,我二哥已经找到你父亲了,这次也把他带了来,就看你愿不愿意认他;“第五,朱卿卿,恭喜你,你觉得我们家的人和我二哥待你是虚情假意,忙着要逃出去,结果一头栽进了梁家为你设的陷阱里,还栽得心满意足,沾沾自喜。所以你其实还是一只猪,一只没有脑子还以为自己很有脑子的猪!”
朱卿卿搓了搓手,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还有么?”
周嘉人有些吃惊于朱卿卿的平静,微张了口道:“没有了!不,还有,我二哥说了,如果你愿意回头,他还乐意接着你,一点不在意你已经成了残花败柳。”这话当然是她自己编的,周嘉先的原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说得真诚又体贴,但是因为朱卿卿表现得太过恶劣,因此她也不想让朱卿卿好过,最要紧的是,她真是嫉妒得快发疯了。
朱卿卿面无表情地一拳挥了出去,正对着周嘉人高挺笔直的鼻梁。这一拳用尽了她全身的力量,周嘉人尖叫一声,仰面往后倒去,后脑砸在厚重的宣州加丝毯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鲜红的血顺着周嘉人的鼻端流下来,浸透了她身上的锦衣,再将那张梁凤歌为了给朱卿卿开眼界特意花重金买来的宣州加丝毯染得绯红。她惊恐地看着手上的血,挣扎着往外爬,边爬边大声地喊:“来人啊,杀人啦,朱卿卿疯了,她要杀人了啊!”
朱卿卿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恶狠狠地再次推倒在地上,撩开裙子跨坐上去,对着她的左右眼眶使劲打了两拳,直到清泉等人听见动静跑进来,把两人使劲分开,朱卿卿还趁空踹了周嘉人一脚,踹得刚爬起来的周嘉人一个踉跄又跌坐到地上,号啕大哭。
前后不过就是一个呼吸而已,自始至终,周嘉人都没来得及还手,只顾着护着自己以及呼救,还有就是号啕大哭。
朱卿卿的手打人都打得疼了,强忍着没有去揉,而是冷着脸道:“周嘉人,我早就想揍你了,终于可揍着你了。”
成了乌眼鸡的周嘉人绝望地捂着脸捏着鼻子号啕大哭,好半天才抽噎着挤出一句: “朱卿卿,你这个不讲理的泼妇!你怎么敢,怎么敢打我?”
朱卿卿冷笑:“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敢了。”
周嘉人哭得更厉害了,当真是血泪交流。她知道了朱卿卿的厉害,所以已经连还手都不敢了。
“你装什么装?”朱卿卿鄙夷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就是故意和我吵架的,为的就是方便今早跑来单独和我说这些恶心的话。你以为你说了这通话我就会信你么?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居然还敢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不长脑子的其实是你吧!”
周嘉人摇摇欲坠,哭得死去活来:“我要找我娘,朱卿卿要杀人灭口,她生怕我把她从前做的那些事说出来……”
清泉大怒,挽袖上前准备去堵周嘉人的嘴,朱卿卿冷笑:“别管她,让她说,也好让我知道她嘴里究竟能说出什么好听话来。这是挑唆不成,就打算污我的名声,搅黄这桩亲事吗?我告诉你,周嘉人,就算是我和梁凤歌成不了亲,你也别想嫁进梁家来,以及你们周家的人别想走出兴阳府。还有,等着梁凤歌那个疯子带兵踏平陈州吧!”
后面那句话朱卿卿是从牙缝里说出来的,周嘉人听懂了,她睁大眼睛失控地道:“你敢?”
朱卿卿手起掌落,利落而脆地扇了她一个耳光:“你觉得呢?”
周嘉人终于也被朱卿卿给逼疯了,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扑上去要打朱卿卿好出了这口恶气,却被丫头们强拉着劝着拖了出去。隔了老远还能听见她凄惨的哭闹声。
朱卿卿恬淡地理了理衣裙和耳边的碎发,转头对着闻声而来却看得呆了的梁凤羽: “弄点什么来给我揉揉手,疼死我了。”
“哦。”梁凤羽傻傻地应了一声,转头吩咐她的丫头,“去拿点红花油来。”
拿到红花油了才突然醒悟过来,大叫一声,“朱卿卿!你可以啊!”
朱卿卿朝她一笑,夸张地喊了起来:“疼死我了,你能轻点儿么?”接着就是泪流满面。
“你是傻的么?哪怕就是抓了花瓶砸她一个血窟窿也比你伤着自己的手更好啊。”梁凤羽觉得朱卿卿应该是真的疼,毕竟指关节都打得红肿了,这得使多大的劲儿啊,可是她又觉得朱卿卿应该是为了其他的事儿难过,而且是真的很难过,让她也觉得不是滋味儿了。
“砸她一个血窟窿哪里比得这样亲自动手揍她更解气?”朱卿卿抽泣着,低声道,“凤羽,你有没有骗过我?”
梁凤羽不高兴地道:“我当然没有过,难道你不知道的?”
朱卿卿点头:“我知道的,所以我最喜欢你了。”
梁凤羽觉得不对劲,便严肃起来:“周嘉人究竟和你说什么了?我可和你说啊;你别信她的鬼话,她明显就是故意来捣乱的。”
“我当然不信她,你没看我已经把她揍得她娘都不认识她了么?”朱卿卿笑得没心没肺的,“你快去替我打探打探,瞧瞧这事儿要怎么收场?要是周太太忍不下这口气,不肯和你们家联姻了怎么办?”
梁凤羽不肯去:“她和你说什么了?”
朱卿卿不告诉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就对了。快去吧,快去吧,不然我心里一直都挂着的。”
“得了,你怕什么?我们家的人别的长处没有,唯有最是护短。她自己上门找揍,能怪得谁?不狠揍她一顿都对不起她。”梁凤羽嘴里说着安慰的话,到底是飞快地往前头打探消息去了,总不能由着姓周的恶毒女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她必须得去揭穿周嘉人的真面目!
打过人的指骨一直都疼,火烧火燎的,朱卿卿有点心烦意乱,又厌恶红花油的味道不好闻,还觉得周嘉人的血污了她的加丝毯,实在是罪该万死。因此听到有人收拾东西,她难免有些烦躁:“过会儿再来收拾吧。”
收拾东西的人照旧忙碌着,并没有搭理她,朱卿卿很烦:“没听见我的话么?”
“听见了。但这东西留在这里,总归有些恶心人。”梁凤歌将加丝毯卷成一条,交给丫头和婆子拿出去清洗。
“你怎么来了?”朱卿卿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人也显得有气无力的,“不是说很忙的?”
梁凤歌慢条斯理地在她身边坐下来,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吹气:“明日你便要回新城待嫁,我来瞧瞧你。我说你打她也就打了,把自己弄疼就不对了。”
朱卿卿哼哼:“你这是心疼我?”
梁凤歌捧住她的脸,把她转过来对着他:“你觉得我不是心疼?”
心疼或许有之,更多的是来查看一下猎物是否有逃脱的危险吧?朱卿卿郁躁得很,险些将话冲口而出,终于还是忍住了,轻声道:“我心情不好。”
“我以为再没有比能嫁给英明神武、年少英俊、一往情深的小梁将军更让人,心情愉快的了,难道不是?”梁凤歌的凤眼里透出几分焦躁,神情却照旧的不急不缓,闲淡戏谑。
他再不是当初那个喜怒于形的少年郎了,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傻傻的朱卿卿了。他们都长大了,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朱卿卿仰头对上梁凤歌的眼睛,轻声笑道:“当然是好,只是觉得太过可惜,我父亲终究也不能来观礼。”
梁凤歌的瞳孔缩了一下,温柔地道:“这次你回新城出嫁,你的族人能送的都会来送你,不过是缺了至亲在一旁观礼。之前应该给你的伯父和伯母送请柬的,我以为你不想见到他们,要是你想,我设法让他们赶来?”
朱卿卿果断地道:“我的确是不想见到他们。”
梁凤歌叹道:“你放心,我总会对你好的,我在你母亲坟前发过重誓,你还记得么?”
“记得。”朱卿卿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没有食谱。”
梁凤歌怔了怔,十分不高兴地道:“我是为了食谱才娶你的么?”
朱卿卿笑:“你不想要么?我听说,那食谱之所以引起这么多的麻烦,其实是因为它隐藏了一张藏宝图,里头有金银无数。我知道的,你们家不是很富裕,养兵很是费劲儿,若是有了这笔财富,只怕义阳侯也不在话下了。”
梁凤歌皱眉道:“周嘉人对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朱卿卿垂下眼,将他的手指掰开又合拢,合拢又掰开,“今年秋天,你受伤那一次,其实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你并没有伤得那么重,也不是真的就昏迷不醒,水米不进,不然你不会好得那么快,刚醒来的时候也不会那么有力气……”
梁凤歌沉默下来。
从小到大,他的脾气都是这样的,遇到他不想回答或是想要回避的话和事,他就会沉默。朱卿卿的指尖有点发僵:“你母亲看我不顺眼,逼我即刻和你成亲,我害怕难受,你其实全都知道。但你就是那样冷冷地看着我,看我对你的真心究竟有几分,看我愿不愿意陪着你一起去死,当然,因为你并没有真正地死去,所以你只是看着我是否愿意做个活死人罢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梁凤歌冷笑着将她的手甩开,“朱卿卿,都这个时候了,你别和我发疯!”
“在你眼里,说真话就是发疯么?”朱卿卿抬起头来盯着梁凤歌的眼睛看过去,“其实也不是全都那么让人沮丧。你应该知道,我突然要亲自给你擦洗,那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事实也还是让人欣慰的,你总算是良心发现赶紧醒过来了,并没有趁机让我灰头土脸地进了你家的门,一辈子都那么局促,而是给了我这么一个盛大的婚礼,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有多幸运和风光。你要不要继续否认?”
对着她的眼睛,梁凤歌突然间狼狈不堪,紧紧扶住她的肩头,声音干涩地道:“我承认我是想要借机把你早些娶进门,你不知道周嘉先悄悄去见你,你还替他隐瞒的那件事让我有多担心害怕,我每天都在焦虑,害怕一觉睡醒过来你就不见了,跟着他一起扔下我走了。就像是那年的秋天,你明明答应过我要回来的,可是你却跟着他一起走了……我在江里一直追着你跑,一直拼命喊你,你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船头看着我……”梁凤歌低下头去,痛苦地咬紧了牙关,低声道,“朱卿卿,你不会懂得的。”
朱卿卿沉默片刻,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骗你的。”
梁凤歌将她紧紧搂住,轻声道:“可你终究是骗了我。”
朱卿卿推开他:“所以你决定骗回来?”
梁凤歌忙着解释:“不是处心积虑,而是灵机一动,就连父母亲和凤羽都不知道。你不会知道,于你是折磨,于我同样每一刻都是煎熬,不能抱你,不能碰你,不能和你说话,在你喂药喂汤的时候必须保持一动不动……”
“多得意多享受呢,你煎熬什么?煎熬我是个傻子?”朱卿卿冷笑,再冷酷地道,“滚!”
梁凤歌不敢相信,他说了这么久,坦白从宽了,就只得到这么一句话?他也有点生气了,而且觉得自己很有理由生气:“就算是我错了,但我最后不是也赶紧醒过来了么?你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惩罚我,我每天就差和小狗似的对着你摇尾巴汪汪叫了,就连你放个屁我都赶紧说是香的,你还要怎么样?”
“原来你都知道。”朱卿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所以我一直都在弥补。”梁凤歌固执地在她面前站着不动,“要是你还觉得不够,就继续惩罚我啊,成了亲也继续。我绝无二话。”
清泉进来请他:“侯爷请您出去见客。”又加重语气强调,“是很重要的客人。”
梁凤歌心烦意乱,暴躁地道:“我管他是谁?不去!”
清泉吓得眼泪汪汪地看向朱卿卿,朱卿卿没办法,只好哄道:“快去吧,不然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呢?兴许只是这么一次就把人得罪了,然后许多年都补不回来。”
梁凤歌委屈地瞪着她:“我娶你不是为了旁的,只是因为你是朱卿卿,只是因为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就算是我骗了你,也只因为这个,并不是其他。我们这么多年了,难道你愿意相信旁人,也不愿意相信我?”
朱卿卿的脸微微有些发热,心情也没之前那么糟糕了,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和梁凤歌继续缠下去,不然又要心软了,便使劲儿把他往外面推: “快去,等你空了我再找你算这个账。”
“你等我?”梁凤歌严肃地瞪着她,好像只要她敢说一个“不”字,他就得把她给撕了吃掉。
“我等你。”朱卿卿总算是把他推出去了。
又过了片刻,梁凤羽来报告事情最新进展:“周嘉人被你揍成了猪头,本以为周家怎么都会闹上一闹的,我哥哥已经发了话,要是他家敢闹就趁便把他们赶回去,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周嘉人是个什么货色。谁知道啊,周太太才见面就给周嘉人一巴掌,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押着她给我母亲赔礼,啧啧……这下子,咱们可是什么话都不好说了,不过我看她真是伤得不轻,这些天是别想出来见人了。”
朱卿卿一点都不意外,似乎隐忍是周家除了周嘉人之外所有人都拥有的共性,周太太当然是很能忍的,而且这一巴掌大概也不是完全打给梁家人看的,而是出于真心愤怒,是为了教训周嘉人这个不听话几次坏了事儿的女儿。
经过这么多事儿,她也算是比较熟悉周家人的行事风格了。在周家的计划中,周嘉人应该是趁着这个机会,把她和梁凤歌之间因为那张纸条存在了好几个月的脓疮挑破了,再友好热忱地把周家的善意表达出来,同时还该邀约她什么时候抽空见个面,让她的父亲以及周嘉先和她见见面,叙叙旧什么的。可能接下来还有什么连环套路,总之不叫她和梁凤歌顺利成亲就对了,那本食谱既然有这么重要,已经惨败到只能低声下气地依附于梁家的周家又怎么肯轻易放过?可是周嘉人被她激怒得太过了,同时也没想到原来她竟然有这么大的火气,所以并没有完成任务。
梁凤羽起身帮朱卿卿收拾东西:“明日就要回新城待嫁,还不赶紧忙着?”
朱卿卿懒洋洋地道:“有什么好收拾的呢?嫁妆早就送过去了,我要带的无非就是这身嫁衣和我自己而已。”若她未曾猜错,周嘉先大概会带着她的父亲在半道上等她。
天又黑又冷,没有下雪,寒风却极凌厉,朱卿卿才刚露了个头,就被迎面扑来的寒风吹得赶紧缩回去,严严实实地将斗篷兜帽捂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小跑着奔出去,一口气冲上温暖的马车才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梁凤歌跟着钻上马车来,淡淡地瞥了清泉一眼,清泉脖子一缩,自觉地下了马车。
朱卿卿若无其事地朝他笑:“来送我的?我还以为你事多赶不来了。”
梁凤歌盯着她道:“昨晚我去找你,你已经睡下了。
朱卿卿特别无辜:“我怎么等你都不来,想到今日要赶路,总不好让这么多人等我一个,只好先睡了。但我有叮嘱清泉,让你来了就叫醒我的,不信你问她。”
梁凤歌淡淡地道:“你的院门都关了,怎么都叫不开。”
朱卿卿做思考状:“看门的板子嫂大概是给前头抓壮丁了,你知道,客人多,人手不够,清泉那丫头又是个瞌睡王……”
梁凤歌微不可觉地低叹了一声,有些疲累地道: “不扯这些闲话了,我有几句话要说给你听,你听仔细了,希望你这一路能想明白,我去接亲时你能高高高兴兴地跟我回来。”
朱卿卿奇道:“我是高兴的啊,难道我会不跟你回来?”
梁凤歌垂下眼帘,将她的手慢慢拢在掌中,唇角弯起一勾苦笑,许久才低低地喊了一声: “卿卿……”
“我在。”朱卿卿盯着他和她的手看,他的手修长有力,微有薄茧,略带棕色,她的又小又白又细嫩,刚好够他包住。她想起来,那时候他的手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也是足够白嫩,但那时候他还只是个虽然顽劣却心思单纯小男孩,而不是如今这个心思深沉且意志坚定的男人。
梁凤歌看起来有很多的话想要和她说,朱卿卿心想,只要他愿意说,她便愿意一直听,她会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听他慢慢地讲,哪怕就是误了赶路也不要紧。
但梁凤歌沉默许久,只是言简意赅地道:“你记住三件事。第一,我从未想要恶意地欺骗或是算计你,你是我此生唯一想娶并不愿伤害半分的女人;第二,你要相信我,我不管做了什么,自有我的理由,就算是当时不能和你解释,过后也能和你说明白,我希望你能给我机会;第三,如果你心里有疑问,应该直截了当地问我,而不是憋在心里由着自己胡思乱想。”
朱卿卿想了想,冲他一笑:“我记住了。我会做到的。”
梁凤歌将她轻轻搂入怀中,哑声道:“等我。”
朱卿卿胡乱点头,催他走:“时辰差不多了,赶紧去,这几天你要把你手里的事儿抓紧做完,我可不想新婚那几日就见不到你的影子。”
梁凤歌拉起她冰凉的手放在唇边轻轻落下一吻,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记住我和你说的话。”
朱卿卿目送着他颀长的身影缓缓走远,忍不住使劲咳了一声,梁凤歌果然停下来回头看向她,朱卿卿孩子气地朝他龇牙咧嘴地笑,梁凤歌失笑,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
朱卿卿知道他这是要看她出发,便示意马车驶动,马车行到空旷的大街上,她回过头去看,梁凤歌果然已经跟了出来,安静地站在大门口一直看着她这个方向。昏黄的灯影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单薄,朱卿卿一阵难过,低下头去用力揉揉眼睛。相信一个人是件很难的事,不信一个人也是件很难的事,希望梁凤歌别让她失望。
送朱卿卿回新城的人是久经考验的韩光,韩光就像是一头机警的豹子,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靠近者死!”的凛冽气势,他把朱卿卿看得很好,就连一只公蚊子,不,一只稍许面生的母蚊子都不能靠近朱卿卿身旁方圆两丈之内,打尖上路的时间表更是完全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全凭他韩大爷的兴趣和心情决定。
朱卿卿知道是为了她好,梁凤歌都能在这条路上被人设伏袭击,更不要说她了,好大一只又嫩又白的肥羊,劫了去不但能当众狠狠抽上梁氏父子一记响亮的耳光,还可能顺带发发大财什么的。
但是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周嘉先想要接近她得花费更大更多的心力,甚至有可能一直都找不到机会。她需不需要给他制造机会呢?朱卿卿经过仔细思考,觉得有些蠢事做过一次就够了,否则她给周嘉先制造了机会,兴许周嘉先或是其他什么人下一刻就把她给掳走了呢?因此她完全没有必要帮周嘉先这个忙,他们都是豺狼,不需要小兔子替他们操这份闲心。
一路上风平浪静,新城遥遥在望,接应的人马和那个大大的“梁”字已经可以看得到,总算是快完成任务了,所有人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气。唯有朱卿卿即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点泄气,原来周嘉先就这么点本事?
马车驶进朱氏宗长家的二门,一群朱氏族里的女眷迎上来,拉着朱卿卿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朱卿卿看到了好几张眼生的面孔,一问才知道是远房的宗亲特意赶来观礼。她突然就明白了,如果她是周嘉先,就会把见面的地点选在朱氏宗长的家里,一则,这是朱家,梁家不能做到随心所欲,安排来看护她的人容易出纰漏;二则,若是她这里有了其他的想法,正好借助朱氏族里的力量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果然很快就有人走来凑到宗长太太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顺带偷瞟了朱卿卿一眼。宗长太太有些惊骇,尚不及开口说话,外头已经乱了起来,有人失声痛哭:“爹啊!儿子不孝!二哥,娘子,我来迟了……”
来了。朱卿卿以为是阴谋,结果是阳谋。她的父亲,一去好几年没露面,不知生死的朱三老爷,就这样挑着她回到族里备嫁的时候咋咋呼呼地出现了。
朱卿卿用看陌生人的目光仔细打量着被族人拥进来的朱三老爷,风尘仆仆的男人,一身素服,瘦得皮包骨头,眼眶深凹,皮肤黝黑,看上去就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又难看又蔫吧,还憔悴。和她印象里的那个丰神俊朗,说话又轻又和气,总是目光带笑的父亲差别非常大。
朱三老爷试探着喊她:“卿卿?”
朱卿卿紧抿着嘴,一动不动。
朱三老爷既局促又窘迫,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一只包得很严密的布包,打开了,讨好地朝她笑:“看,我给你带回来的金水菩提玉髓。可惜道上艰难,弄碎了。”
很多年以前,朱三老爷每次出门回来,总是会给她带点小礼物,这些礼物干奇百怪,有时候甚至会是一块丑陋的石头或是一根奇怪的树枝。朱卿卿看到朱三老爷这个熟悉的举动,终于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父亲回来了。
“对不起。这些年苦了你。”父女俩面对面地坐下来说话,朱三老爷很感慨,“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
“我也没想到。”朱卿卿冲口而出,对上朱三老爷复杂的神色又有点后悔,“我不是那个意思。
朱三老爷苦笑:“也不怪你,遇到了这么多的事,每一次我都不在你身边。当年的事……”
朱卿卿不想谈当年的事,她更感兴趣的是他这几年到哪里去了: “您就没有想过回来么?”
朱三老爷道:“我误入贺兰山,被突厥人关了几年,直到去年年底才得了机会逃出来,一路上兵荒马乱的,八月时才好不容易走到这边。”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略带忧虑地看向朱卿卿,“你是不是非嫁给梁凤歌不可?”
朱卿卿平静地道:“我没有理由不嫁给他。”
朱三老爷皱起眉头:“可是,他们父子把我关了起来。甚至对我严刑拷打,用你的性命安危来迫问我食谱的下落和所知道的一切。我身上到现在还留着伤痕呢: “你确定还要嫁给他?”
看么,周嘉先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面,就可以借由她的父亲来把这桩亲事给搅浑了。朱卿卿抬眼看向窗外的夜色,低声道: “您确定是他们么?”
朱三老爷愤怒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傻。”
朱卿卿再接着问:“您亲眼瞧见他们了?”
朱三老爷愤恨:“他们不敢和我相见,但我听见梁亦宽的声音了,确实是他无疑。他的声音化成灰我都认得出。”
“那您是如何逃出来的?”朱卿卿给他倒了一杯水,并没有跟着他一起愤怒,她只是很平静很冷静地帮他分析还原事情的经过。
朱卿卿倒的水是冷水,三九的天儿喝下去,再热的心也得冷上一冷,朱三老爷总算不那么激动了:“是周家二公子带人把我救出来的。之前一直没有机会来找你,直到这次实在不能再拖了,我们才想办法混了进来。”
朱卿卿无声嗤笑,慢吞吞地道:“关于我和梁凤歌的事,他是怎么和您说的?”
关于朱卿卿和梁凤歌的故事,就是个处心积虑的男人,利用儿时的情意蒙蔽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的故事。这个男人不但心狠手辣还很无耻,把这个小姑娘哄得团团转,亲手算计将她推入到绝境之中,再将她从义阳侯府里捞了出来,然后一路行骗,美人计、苦肉计、借刀杀人、趁火打劫全都挨个儿使了一遍。
朱卿卿听完她爹的陈述,很为故事中的那个她着急,原来她是这么傻这么天真这么蠢蛋的人。朱卿卿深吸一口气:“是周嘉先告诉您的?”
朱三老爷看上去对周嘉先的印象很好:“他从未告诉我过这些,这些都是其他人告诉我的。”
朱卿卿继续问他:“那他们有没有告诉您我在周家三年,都经历了些什么?有没有告诉过您,我为什么会去申州?”
“当然都告诉我了啊。”朱三老爷叹气,“你爹我再不济,也不是傻子。你和周嘉先的事,还有你大伯父大伯母、周嘉人的那些事,都是周嘉先亲口告诉我的。
他一直说他对不起你,希望能借着把我救出来补偿你一二。
说梁凤歌坏话的事由别人来做,检讨自己和自家人的事则由周嘉先自己来做,任谁都会觉得他人品真是好啊。可是朱卿卿觉得有点厌烦了,她直截了当地道:“有些事情您没有亲自经历,不是很清楚内幕。这样吧,让周嘉先来见我。”
朱三老爷睁圆眼睛,否认:“他如何会在这里?”
朱卿卿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朱三老爷败下阵来:“好吧,不过不知道他有空不。”
朱卿卿道:“您放心,他有空得很。”临了再补上一刀,“爹,您被关这几年,给关傻了。”
朱三老爷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垂下头去低声道:“你不知道我是如何活下来的,和牛羊同吃同住……算了,我不想和你说,提起来都恶心。”
朱卿卿有点内疚:“您想吃什么?我做给您吃,我如今手艺可好了。”
朱三老爷欣慰地道:“知道,但我不饿。”
不知是谁家的鸡打了个鸣,朱卿卿起身道:“夜深了,您去歇吧。既然您回来了,咱们明日就商量着先把老宅收拾出来,总不能一直都住在别人家。”
朱三老爷很是欢喜:“你不嫁梁凤歌了?”
朱卿卿沉静地道:“若我坚持要嫁,您会怎么样?”
朱三老爷的目光有些黯然,把脸转开了去低声道:“我是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朱卿卿追问:“不然呢?”
“没有不然,我断不会答应。我此番敢出现在这里,本就没想过要活,不甘心的不过是不想你一直都被蒙在鼓里而已。”朱三老爷的语气里带出一丝铿锵, “梁凤歌不是你的良人。他们父子只是为了那本食谱而来。”
是不是她一定要嫁,他就要死在她面前?为了什么理由去死都可以,就是不能因为这个死。他消失几年,未尽到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一来就打算以死相逼?朱卿卿忍无可忍,反问道:“周嘉先难道不是为了食谱而来?”
“所以他们都是一丘之貉。”朱三老爷悲苦地道,“这天下之大,居然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朱卿卿从来不知道何为伤春悲秋,当然也就没有朱三老爷的这些感叹,只一根筋地追问他:“您被绑架并拷问了很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绑您的人的面,只是根据声音才自己推测出是梁氏父子绑架了你,对不对?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是反间计?”
朱三老爷发怔:“什么反间计?”
难道和牛羊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脑子里装的就只有草了吗?不对,不对,她不应该这样说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是和梁凤歌那个说话刻薄的人学的,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朱卿卿暗自骂了自己几声,耐心地道:“也许是周家的人最先发现了您,再借梁家父子的名义绑了您的呢?他们见实在从您这里问不出什么来,才又让周嘉先做好人把您救出来,送到这里来阻挠我和梁凤歌成亲,为的还是那本食谱。我没法儿不怀疑他们,我一想到他们处心积虑地骗了我那么几年,我心里就瘆得慌。”
朱三老爷皱眉道:“可是梁亦宽的声音我不会听错,你要知道,我和他是多年的好友……”
“爹您没见过口技艺人么?”朱卿卿不满地道,“据我所知,梁家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却没能得到任何消息,只好和我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周嘉先却在今年夏天时告诉我,有人曾在贺兰山一带见过你,你很好。您不觉得既是周家先发现您的踪迹,又是他们最先把您救出来的,实在太巧了吗?他们现在势微,正想和梁氏结盟,就不怕救了你、毁了我和梁凤歌的亲事这两桩事会得罪了梁氏?所以其中必然有利可图。
“我再问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让我不要嫁给梁凤歌,那是要我怎么办?他家父子既然如此狰狞凶狠,岂不是要将我父女二人给逼死?您说逃,能逃到哪里去?全天下的人者知道我们有食谱,出去就得死。不然就只有投靠其中一家人,您要投靠谁?周家?义阳侯?还不如投靠梁家呢。至少咱们全族的人都在人家的地盘上。”
朱三老爷不说话了。良久才抓了抓胡子,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朱卿卿轻声道:“我们家的灾难起源于这本食谱,如今你我父女的困境也还是因为这本食谱。其实要摆脱这个麻烦很简单,把食谱献出来。”
这话说出来,朱卿卿那颗从秋天起就一直焦躁不安的心突然间就安宁了。她找到了焦躁所在,她甚至不知道,梁凤歌和周嘉先这两个人,究竟是爱她还是爱食谱。从前知道周嘉先爱食谱更甚于爱她,她便毫不犹豫地丢下了他;梁凤歌愿意为她以身赴险,但他也说过他不会拒绝那本食谱,他的心思太复杂深沉,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梁凤歌,见不到他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怀疑一切。
她一直都知道的,梁凤歌受伤昏迷不醒时,那张引起她的猜疑和不悦的纸条是周嘉先弄的,她知道他并没有真正地放过她。在她和梁凤歌相拥对望的时候,在她和梁凤歌喁喁私语的时候,周嘉先和那本食谱一直都夹在他们中间,它们无声无息地隔离着他们,让她不快活。
“我想赌一把。”朱卿卿微笑着,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就如两颗璀璨无瑕的宝石,“我想知道,食谱和我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会选谁。”
朱三老爷觉得事情在向他想象不到的方向发展,他冲动地站起身来,走到朱卿卿跟前歪着头盯着她看:“你要干什么?我不许你拿你的终身开玩笑。”
朱卿卿低声道:“我不是开玩笑。如果我不这样做,我怕有一天,我会忍不住问梁凤歌,周嘉先当初用婚事来逼我,没有食谱就不能嫁进周家,那么梁家是否是反其道而行之,先无条件地娶了人,再囊括一切,终归还是为了那本食谱?我如果不弄清答案,我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所以,食谱和她,他们只能选其一。如果都要食谱,那就去比武力,谁的拳头硬,谁的刀硬,食谱就是谁的;如果都是要她……好像不太可能,她又不是倾国倾色的绝世大美女,谁会不要江山只要她?
朱卿卿自嘲一笑,终于觉得自己有了点寻常闺阁女儿伤春悲秋的感觉。若是梁凤羽知道,再不会说她不正常了吧?可是梁凤歌啊,梁凤歌,朱卿卿恶狠狠地想,要是早点拿定主意,他送她来新城之时,她就应该使劲咬他一口,让他疼一辈子的。
朱三老爷见她一时惆怅一时凶狠的,有点弄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只能归类为女儿大了,做爹的弄不清她的想法了。感伤许久,才问了个问题:“你更喜欢梁凤歌吧?”
朱卿卿没有否认,大概从他像小狗似的偷舔她的指尖开始,关于他的一切记忆就在她的脑子里自动复苏了。她是爱他的,很爱很爱,所以她就连假装都装不下去。
朱三老爷叹了一声,不无担忧地道:“那要是梁凤歌那臭小子选了食谱,周嘉先选了你呢,你咋办?”
朱卿卿怒目而视,有这样当爹的么?这么多年面见着面,一句好听话都不会说,尽挑着恶心憋屈她的话来说?
锲而不舍这种精神通常都是有遗传性的,朱三老爷完美地体现着他是朱卿卿她爹的这种特性,锲而不舍地追问朱卿卿:“你咋办?难道你真的要嫁给周嘉先?”
朱卿卿瞪他:“您就不能说句好听的么?”
朱三老爷很是愁苦:“做人要讲信用的,你想想,要是你骗了周嘉先,让他放弃了食谱又得不到你,他会饶了你么?只怕就是他肯,周家也不肯,不然陈州周家就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如果你憋着嫁给他,你岂不是很难受?你们一定会成怨侣的,不如不嫁。”
朱卿卿气愤地道:“那我陪他一起去死!”
事实上,真相会如何呢?
兴许梁凤歌根本就食谱也要,她也要。周嘉先如果要了食谱,大概连新城都走不出去;如果要了她,大概会血溅当场。这才是真正的梁凤歌。朱卿卿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笑,她就是陈绍諴说的那个庸人。
朱卿卿一直坐到炭盆里的炭火尽数熄灭,冷得受不了了才钻进被窝里去,然后就一觉到天明。
昨夜下了大雪,青白色的雪光透过窗纸将茜红的锦帐照得多了几分冷意,朱卿卿怕冷地往被窝里缩了缩,捏着嗓子小声喊清泉:“清泉,给我弄个热乎乎的汤婆子来……还有,我要在床上吃早饭!”她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做人么,辛苦一场本来就是为了享受,没条件也就算了,有条件还非得逼着自己受罪,那必须是有病。
清泉抱着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小跑着进来,脸色微微不自然:“您真的要在床上吃吗?”
“你有意见?”朱卿卿满足地把汤婆子抱进怀里,再把被子裹了裹,“你给我压一压脚那点,那儿有点空,冷风进来了。”
清泉有点想哭:“您高兴就好,奴婢那儿会有意见?将军有吩咐,天塌下来也不要紧,最要紧地就是把您伺候好,让您开开心心的就够了。”
朱卿卿打了个哈欠:“到底是住在别人家,太懒散不像话,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有点不舒服。”
清泉鸡啄米似的猛点头:“您一年到头都在辛苦,偶尔歇歇也是人之常情。那,三老爷问起呢?”
朱卿卿懒洋洋地道:“还是不舒服。”转眼见清泉还杵在她床前站着不动,便笑了,“可是你也想歇歇?这里不行,等过段日子,我放你几天假,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快去拿饭吧。多拿点儿,你也吃点好吃的。”
清泉的眼皮猛抽了几下,捏着嗓子道:“您不是真的哪里不舒服吧?要不,请个大夫来瞧?”
这丫头平时可没这么哕唆,朱卿卿顿生疑窦:“你要干吗?”清泉不露痕迹地往外努努嘴,转头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奴婢去拿饭。”
朱卿卿慵懒地翻个身,背身面里,闭上眼睛继续睡。不就是梁凤歌来了么?来得倒挺快的。想来新城这边养得有他家的信鸽吧?这大雪的天儿,信鸽居然不迷路?
“起来吃饭。”梁凤歌的声音在外间响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冷硬意味,“一刻钟后若是你还没出来,我便亲自来请你。”
“你敢。”朱卿卿不屑,“这可不是你家,是我们朱家。你不要脸,朱家人可还要脸呢。”
“是么?”梁凤歌垂着眼把碗筷一一布好,“他们要脸不假,但他们更要命。不然,你以为我如何能进到这里头来?”
“呸!你是在威胁我么?当真是乱世,礼崩乐坏!”朱卿卿低声诅咒,把无辜地汤婆子扔到地上去,再坐起身来,呵着冷气把衣服胡乱套上,哆嗦着走出去,抱怨清泉,“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多加几个火盆子,你是想冷死我么?”
“我知道你怕冷,所以咱们的新房里装了火墙。即便是寒冬腊月,屋子里也可以只穿一件单衣。”梁凤歌不看她,把一碗已经撇净油的鸡汤推到她面前,“窗外养得有碗莲和锦鲤,你若是写字看书眼睛乏了,便可以逗逗鱼儿活动活动。”
朱卿卿闷声不吭地喝了一口鸡汤,鸡汤不冷不热,温度刚好合适,咸淡鲜香,想必在灶上炖足了一夜。鸡汤入腹,整个人都温暖起来了,她这才有闲心偷瞟了梁凤歌一眼。
梁凤歌此刻绝对说不上英俊潇洒,他迎着风雪骑着马赶了一夜的路,就算是有貂裘护身,也禁不住风雪交加,因此他的头发是湿的——风雪冻硬之后再逢热化开,就成了水。身上的衣裳也有点不合时宜,又皱又湿,靴子也是湿的。
朱卿卿不是不心软,但她很快又硬起心肠。想要逐鹿天下的男人,这么点小苦头算什么?就当是他为了那本食谱而来。于是她又心安理得地喝了一口热汤。
梁凤歌照旧没有看她,而是盯着他面前的那一罐子鸡汤,用十分平静的语气道:“按照原计划,我应该在后天早上才到这里,但我想,既然你父亲到了,那你应该会有话想要对我说。怕你不方便,所以我就来了。”
冒着风雪赶了一夜的路,就是为了等她问他的话?朱卿卿的鸡汤有点喝不下去了,她觉得不管怎么样,就算是谈判,也应该在友好和平的气氛下进行比较好。她拿起另一套碗筷,给他舀了一碗热汤,没撇油,就这样递到梁凤歌的面前:“听说男人是需要油水足一点才够的。”
梁凤歌平静地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汤,再给朱卿卿夹了一个生煎包子:“我还没见过你父亲,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之后我总要去拜见他一下,不然于礼不合。”
“岂止是于礼不合。”朱卿卿有点刻薄地道,“他要是不乐意,你就不能娶我。”
梁凤歌至此才抬眼看向她:“那么你呢?你是否想嫁?”
她是否想嫁?朱卿卿觉得有一只沉重的拳头猛地砸在她的心口上,又酸又疼又重,让她只想流泪,她用力咬了一大口生煎包子,用赞叹的语气道,“这包子做得真不错啊,上次我怎么没发现他们家居然有这样的好厨子?”
“是我找来的,这次才跟着你一起来的,一路上你吃的都是他做的,难道你没吃出来?”梁凤歌照旧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又给她夹了一只生煎包子,“爱吃就多吃点。”
“你以为我是猪啊?成天就知道吃的?”朱卿卿用力把筷子放下,红着眼眶瞪着梁凤歌。你快和我吵架啊,快和我吵架啊?
梁凤歌静静地看着她,沉默片刻后,淡淡地道:“难道你不爱吃?从小到大,你最爱的就是吃,你对吃的爱好胜过了一切。”
“放屁!你说的那是我吗?”朱卿卿很不文雅地骂了一声,把面前的生煎包子推到他面前:“既然我这么爱吃,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也好意思让我吃?有本事你全部把它吃光啊。”
梁凤歌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默默地把所有的生煎包子和鸡汤以及其他小吃和粥全部吃光了。
朱卿卿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护住了她喝剩下的半碗鸡汤。
梁凤歌掏出丝帕优雅地擦过嘴和手,平静地道:“我吃光了。我觉得味道不错,虽然比不上你亲手做的。”
朱卿卿红着眼睛扭过身去不想看他。
梁凤歌静坐片刻,沉声道:“我一直在等你问我话,你没有问题要问我?”
朱卿卿吸着鼻子道:“我还没想好。”
梁凤歌就道:“那不如我说给你听吧。我八月份的时候,的确知道了你父亲的消息……”
朱卿卿猛地站起身来:“我暂时还不想听。”
“那你什么时候想听了,就来问我。我先去换身衣服,拜见你父亲。”梁凤歌起身就走,走得毫不留恋。
朱卿卿站在桌边目送着他,心想着若是他回头看她一眼,让她相信他给他机会慢慢说,她一定会坐下来给他好好地泡上一壶茶,再听他细说。也许她还会给他找很多理由……但是梁凤歌始终没有回头,他走得很大步,很用力,每一少走下去,都把洁白晶莹的雪踩下一个很深的脚印子。
朱卿卿端起那半碗已经凉了的鸡汤,慢吞吞地喝光了。她很想嫁他,她很想相信他,所以她一直都留在这里。看到他顶风冒雪地出现在她的房门前,她当然是极高兴的,但她很害怕,害怕有一天她会后悔。
周嘉先赢了。他成功地在她的心里埋下了怀疑和自卑的种子,或许说,它早就在,他只是给它浇了一杯又一杯的水促使它发芽。
朱卿卿咬牙切齿地拿起茶壶倒了两杯冷茶,第一杯泼到上,敬给周嘉先这个居心叵测的狗东西的;第二杯么,赏给梁凤歌这个阴险狠辣的坏东西的。但那第二杯茶,她始终不舍得泼到地上去,因为只有给死人的东西,才是泼到地上去的。她终究是舍不得他去死的,不然梁凤歌死了,谁还能给他的胸背让她依靠呢?
朱卿卿站起身来,大声叫清泉。清泉知道她和梁凤歌闹情绪了,虽然不知道因由,却隐约知道这次的事情比较严重。很是忧伤地帮着朱卿卿穿戴好了,试图拦阻她:“这大雪的天,姑娘要去哪里啊?还是别去了吧?骑马啊,路上很滑哪,还是坐轿子吧。”
朱卿卿大口地喘气,她的心里有一团火,烧得她百般不自在,同时又烧得她空落落的,她知道她在害怕,害怕一切都会成为泡影,除了食谱外,其实她什么都没有。
她坐着轿子出了门,虽然族人深觉奇怪,但听说她是要去老宅最后看一眼,也就没有多说什么。朱卿卿独自进了老宅,走到那棵桂花树下,盯着桂花树上那处她和梁凤歌经常窝在一起玩耍捉迷藏的枝丫叹气,要是没有那本食谱该有多好?
雪从枝头摇落下来,洒在朱卿卿的额头上冰凉冰凉的,朱卿卿头也不抬地道:“你还来做什么?”
周嘉先的声音从树冠里轻轻传来:“我在等你。”
“在树上蹲一夜的滋味不太好受吧?”朱卿卿微讽,“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动。”
周嘉先苦笑一声:“没指望你感动。我做的这些事落到你眼里约莫都是处心积虑,居心叵测,不可原谅的。”
“你没说错。”朱卿卿微笑,“你们俩,一个把我当傻子,一个又把我看得太过聪明。其实我不傻也不聪明,我只是个懒人,就想过点安安生生的小日子。”
“卿卿。”周嘉先迫切地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就不可避免地捎带上了梁凤歌,“梁凤歌他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更不是你所以为的那样子,他阴险狠辣,奇诡多变……”
“你呢?你是谦谦君子么?”朱卿卿仰起头来看着周嘉先甜甜一笑,“请周二公子挑个词来形容你自己。”
周嘉先苦笑:“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那你准备如何带走我呢?”朱卿卿戏谑地道,“用轿子?用马车?骑马?坐船?你弄得过梁凤歌么?你母亲和妹妹她们还在他手里呢。”
周嘉先有些绝望了:“卿卿,你不公平。梁凤歌总在骗你、瞒你,你却一直都在原谅他,为什么就不肯原谅我一次呢?”
“因为梁凤歌说,虽然他也想要食谱,但是我没有也不要紧,和我比起来,食谱实在是不值一提。你却和我说,没有食谱就不能娶我,好像我还不如那本破食谱。“朱卿卿笑道,“你不是要公平么?那我给你公平。食谱和我,你二选一。想好了,明日来找我。”
朱卿卿没有再多看周嘉先一眼,转身就往后走,一直到她走远了,她也没有听见周嘉先喊住她的声音,她有些失望地想,看来已经先败了一个,周二公子需要慢慢地想,很好很仔细地想,想清楚什么对他才最有利,不划算的事儿坚决不做。
“你这样好么?朱卿卿。”梁凤歌又重新打扮得人模人样的,玉树临风地站在一树冰雪下朝她伸手,“过来。”
朱卿卿睁圆眼睛看着他:“你居然还活着。”
梁凤歌微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莞尔:“你爹又黑又干又瘦,怎能打得过我?”
“我爹不过是心软而已,你们却都欺他老实。”朱卿卿不喜欢他这种嬉皮笑脸的样子,严肃地道,“我现在想听了,今年八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来不敢对令尊有半点不敬。”梁凤歌走过去牵住她的手,“我记得你一直都想到那家卖糯米团子的小店里坐着慢慢地吃,今日我便陪你如何?”
朱卿卿缩回手:“我自己会走。”
梁凤歌也不坚持:“那你就自己走。”
朱卿卿头也不回地道:“我希望你不要耍小动作,至少在事情没有彻底解决弄清楚之前,不要动周嘉先,不然我视为消除罪证。”
“行。”梁凤歌爽快地应了,却又道,“我会让你哭着喊着说你错了,求我原谅你,朱卿卿。”话说到后面,已经有了咬牙切齿,欲将她撕成粉碎再咽下肚里去的仇恨。
朱卿卿笑:“若我愿意,你永远也等不到这一天。”
梁凤歌冷笑:“你也太小看周嘉先了,他既然能混进来,自然就能混出去,用不着你替他操这份闲心。不然,他也配与我争?他要是连这点自保的本事都没有,你就不怕哪天醒过来,身边就只剩下了一具冰冷没有头的尸体?”
梁凤歌好像很为这个场景感到解气,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朱卿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原来你已经知道我要嫁他了。”
梁凤歌一脸晦气地低咒了一声,怒道:“我是警告你,警告,懂么?就是不许你胡思乱想,趁早打消那些念头的意思。”
“懂。”朱卿卿看到梁凤歌铁青的嘴脸和喷火的眼睛,心情忍不住微好,冷嘲道,“我还以为你知道他比你更讨人喜欢呢。不然你也不会心虚到只是因为他悄悄见了我一面,就吓得装死想逼着我赶紧嫁过来。”
梁凤歌停下来生气地瞪她:“翻旧账是不对的,我已经和你认过错赔过礼了。”
朱卿卿很凶地瞪回去:“你做的那些事罄竹难书,你以为认过错赔过礼就没事儿了么?我心里一直都不舒服,觉得你别有用心!”
梁凤歌皱起眉头:“譬如?今天你就把你所有的不舒服都说出来,我们一件一件地对证,看看究竟是谁的不是。”
朱卿卿不想吃糯米团子了:“不去了,吃了也不消化,会堵得我半年都吃不下饭去。”
梁凤歌欺身上来:“那我们就在这里说。”
朱卿卿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青草香,立刻警觉地往后退了一大步:。不许离我这么近!”
“看来是必须先把令尊的事和你说清楚。”梁凤歌无奈苦笑,“我今年八月时听说了此事,有人故意透出你爹和食谱都在他们手里的消息,想要诱我前去。当时我身上重伤未愈,四周虎视眈眈,周家和义阳侯又勾连上了,情势很复杂,我和父亲商量后决定不予理会,不能拿梁家和那么多人去冒这个险。等我拿下梓州镇住了那些牛鬼蛇神,想要腾手去救你爹,周家却已经扮上好人把他弄出来了,我插不上手了。因为没有做,不能做,也没法子和你解释清楚,所以就没让你知道这事儿,这是我不对。”
如果是实话,倒也可以理解,总不能因为她爹的缘故就让那么多人去白白送死,从梁氏父子的角度来说,这个选择是正确的,但从她的角度来说,理解不代表接受。何况他还一直都自以为是地瞒着她,朱卿卿忍住火气,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你的确没有参与绑架并拷打我父亲这件事?”
“此心可昭日月。”梁凤歌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发誓你不信,就听我讲讲实情。最后见过朱老太爷的人是你,你在我手里,朱家老宅也在我手里,我绑架拷打你爹做什么?要是可以,我把他救回来,还不能让你们父女俩心甘情愿地听我的么?”
这是大实话,但是朱卿卿听来就有另外的意思在里面,太冷血了,因为她爹没有用,所以他就坐视不理,还不告诉她。朱卿卿火大地道:“不就是为了那本破食谱么?那败家害人的玩意儿就不是个东西,我真是烦够了。梁凤歌,你听好,你们都想要那东西,我就给你们那东西,我,或者食谱,你二选一。”
梁凤歌皱起眉头:“原来你一直都认为,在我心中,你和食谱是一样的?”
朱卿卿心跳如鼓,装腔作势地道:“你选食谱就要放我走,选我就不能选食谱。”
梁凤歌阴阳怪气地道:“哟,你不是一直都说你没有食谱不知道食谱么?何况像我这种阴险狠辣,贪心不足的小人,难道不是应该财色兼收的么?”
朱卿卿急得跳脚:“你到底选什么?选我还是那本破食谱。”
梁凤歌冷笑:“我没兴趣陪你做这种无聊的游戏。你听好了朱卿卿,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我,我们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从我面前带走你,否则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至于食谱,既然是你的东西,是我梁氏地盘上的东西,哪怕就是烧成灰也不能便宜了别人。放任周嘉先拿了食谱占着好处再转过头来攻打我,我是疯子还是白痴?你不会以为,我跟你一起的时间久了,也跟着你变成了白痴吧?”
朱卿卿傻眼了,他的选择和她猜想的一样,但是结局怎么不一样?难道不应该是很伤感的吗?他应该含情脉脉地对着她说,我选你,不要食谱,然后再另外想办法从周嘉先手里弄回那本食谱。等到那时候,她才看他的表现得意扬扬地告诉他,那本食谱是假的,是为了耳根清净故意抛出去的饵,真正的食谱还在她手里,看他表现不错,给他真食谱……为什么他把话说得这样的难听?再也没有比梁凤歌更令人讨厌的人了。
天上又下起雪来,梁凤歌看了一眼天色,伸手来拉已然泫然欲泣的朱卿卿:“走吧,回去了。”
朱卿卿总算是找到机会发泄了,甩开他的手冷笑:“大言不惭,你心里有没有我,我不知道,你凭什么就认为我心里有你非得嫁你啊?难道你以为我真的是白痴?我受够你梁凤歌!打小儿就讨厌你,讨厌你!”
梁凤歌懒得和她多说,直接将她抱起来扛在肩上大步往前走,朱卿卿乱蹬着腿:“浑蛋梁凤歌,我不会嫁给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我爹还没答应你嫁给我呢。”
“朱卿卿,你太小看我了。”梁凤歌的唇角勾了起来,略有些得意地道,“我这个人呢,最不怕的就是挑战了。你越是惹我我越是想把你的气焰压下去。你当我明知你在和我赌气却一直都不把话说透,是故意和你玩深沉,玩虐恋?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没拿到证据,多说一句都是错,还不如不说。你当我真是知道你爹来了新城才连夜赶了来的?就算是信鸽是神鸽,咋这样的大雪夜里,也没法儿飞得那么快吧,踏雪马也不是天马,不能飞这么快。我这是带着人证物证来的,你爹已经答应把你嫁给我了,当着你们朱氏全族的人的面心甘情愿地认了我这个女婿。”
朱卿卿被梁凤歌颠得都快要吐出来了:“放我下来,浑蛋梁凤歌!”话音未落,一声脆响,臀部传来火辣辣的一阵疼痛,愣了片刻后,尖声大叫起来,“梁凤歌……你居然敢……”
梁凤歌冷笑着,用力又拍打了一下:“让你作!你既然知道狠揍周嘉人,想得到口技艺人这件事,还要玩什么二选一?你是用脚趾头想问题的吗?还是你脑子里都被你卖的面给塞满了?”
朱卿卿大哭起来:“我不会答应嫁给你的。你强抢民女。”
梁凤歌嗤笑:“强抢民女算什么?我抢了你的人,还要抢你的心。”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这话恶俗,哈哈大笑起来。
朱卿卿随手从头上拔了簪子,狠狠一下刺在某人挺翘的臀上,梁凤歌大叫一声:“哎呀,我受伤啦,走不动了。”抱着朱卿卿一头栽倒在地,更是毫不客气地压倒在她身上。朱卿卿摔得生疼,又被他压得气短,哭得更厉害了。
“你这人怎么一点都不好玩,就知道哭的。”梁凤歌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朱卿卿翻过来,“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可是摔到哪里了?”
朱卿卿嘤嘤嘤地哭,趁他不防将手里握着的雪尽数糊到梁凤歌脸上去,按着就不松手,使劲儿地捏他的鼻子掐他的脸,得意扬扬地笑:“叫你欺负我!非得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不可。”
梁凤歌根本就不挣扎,懒洋洋地躺在雪地上看着她一言不发。朱卿卿莫名给他看得脸红起来,捏住他的鼻孔不让他出气:“不许这样看着我。”
梁凤歌应景地鼓起腮帮子,像一只大青蛙。
朱卿卿含泪带笑:“你这个疯子,太讨厌了你!”
梁凤歌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先嚣张,且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朱卿卿没忍住,抓起一大团雪狠狠塞进他的衣领里,还提着他的衣裳抖了几下,听见他怪叫,跳起来就跑。
“小心别摔跤啊。本来就笨得不得了,再摔瘸了就更惨了。“梁凤歌站起身来,懒洋洋地抖了抖身上的雪,示意藏在暗处的人跟去照看朱卿卿,他自己则回过头去淡淡地道,“周二公子可真是贼心不死。我说你一个老男人,不去找那些和你年貌心地相当的世家贵女,偏要这样没脸没皮地缠着我们卿卿是什么意思?当真是欺她年幼心软好蒙骗么?”
周嘉先一身白衣,平静地自残垣深处走出来,冷冷地道:“你又为何不在京中寻一门得力姻亲?是打算先把食谱骗到手,圆了青梅竹马的梦,再娶一房平妻么?小梁将军打的一手好算盘。”
梁凤歌朝他龇着牙笑:“你可真龌龊,这个主意是你从前打的吧?我可没你这么不要脸。”
周嘉先郁闷地道:“技不如人,穷斗嘴又有什么意思。说吧,你想如何?”
梁凤歌道:“不想如何,就是想留你和令堂、令妹多做几年的客。我一定好酒好肉好生招待你们,听说二公子文采不错,兴许可以给我和卿卿的孩子做启蒙先生。”
周嘉先抿紧了唇,沉默地看着他。
“不和你开玩笑了。”梁凤歌很无耻地道,“我要你们江东那块地。然后既往不咎,亲事能成,联盟能成。”
那块地是周氏出产最富饶的地块之一,周嘉先愤怒得声音都发抖了:“我做不了主。”
梁凤歌微笑:“我知道。所以我已经写信告知令尊和令兄了,令尊大概是舍不得妻儿的,令兄却不一定,你要知道,如我这般又出色又爱护手足的长兄可不多哦,所以,周二公子,我觉得你还是娶一门好亲的好,于你,于人,都要好。卿卿这样的,会被你害死,你若真的为她好,就离她远远儿的。”
周嘉先心跳如鼓,避重就轻地道:“你也承认我对她是真心实意的?”
梁凤歌挑眉,睥睨而视:“你的真心值得几文钱?我们卿卿不稀罕,她自从认识你就开始倒霉不开心。大喜的日子,我不想杀人,赶紧带着你的人去兴阳府等着喝喜酒,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周嘉先肃立不动,梁凤歌忍不住讥讽道:“你不会以为卿卿还会出来为你主持公道吧?刚才你看得还不够清楚明白?她那是特意和我撒娇再顺便臊你的呢,你怎么就不懂?二选一,那么简单的问题也值得你算这许久?呸!”
周嘉先沉默地往前走去,走到离梁凤歌将近两尺远的地方,停下来回头看着他轻声道:“你仗着的不过是卿卿更喜欢你,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你赢了也不必得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我不死,你总会看到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最好现在就杀了你?”梁凤歌嚣张得一脸的欠揍,“可我若是杀了你,就得不到河东那块地了,我若杀了你,周大公子可高兴了,不正是给他理由来闹事么?我好不容易才腾出手来成亲,自是想过几天好日子。我等周大公子先把你揍个鼻青脸肿,再来替你收尸,你看如何?”
周嘉先点头:“若我真有那一日,记得你说过的话。我想要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再多烧几卷书,我好看书。”
他如此配合,梁凤歌反倒觉得无趣:“快走吧,看着你就心塞。”
“好好待她。我并没有输,输的不过是人心。”周嘉先微微点头,转身大步而去。他输的不过是朱卿卿的信任心,输的不过是兄长的防备心,如若她也像信任梁凤歌一样的信任他,如若周氏上下一心,谁胜谁负且不一定。
“要你管闲事。我可和你不同。”梁凤歌低声骂了两句,含着笑志得意满地往前去找朱卿卿。
朱卿卿木着脸看着朱三老爷:“就这样您就原谅他了?”
朱三老爷很无奈地叹气:“那不然怎么样呢?人证物证都在那里,我要是再不承认是中了计,人家就要认为我是真的被突厥人关傻了,你不想有个傻爹吧?”抬头看了女儿一眼,担忧地道,“不然咱们还是不嫁了吧,这小子太奸猾太厉害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朱卿卿皱眉:“您这时候才说这个不嫌太迟了么?刚才当着他和族人的面怎么就不说您不允婚?再说,您如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一定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朱三老爷怯怯地道:“你是我生的,难道我还不知道?可惜你没生着你娘的聪明,光长着她的好样貌了。”想到朱三太太,他又忍不住心酸起来,“我对不起你们娘儿俩,我不该出去的。”
朱卿卿再多的气也发作不起来,只能坐在一旁叹气:“您日后好好儿的,就当是补偿我和娘了。”
梁凤歌走到门口,听见啜泣声便又默默退了回去。明日就要接了朱卿卿回兴阳府成亲,要做的准备还有很多,他很快就忙得不可开交。等到夜里终于坐下来,便见朱卿卿提了食盒在一旁,冷着脸道:“不知道肚子饿的么?”
“之前不知道,看见你就知道了。”梁凤歌抱着肚子装可怜,“我好饿。”
朱卿卿板着脸把饭菜摆好,塞了碗筷在他手里:“快吃!吃完了还有事。”
梁凤歌甜滋滋地看着她笑了一回,忍不住凑过去亲了她一口:“卿卿你怎么就这样好看呢?”
朱卿卿不耐烦:“吃不吃?不吃我收了。”
梁凤歌不敢招她,忙着吃过了饭,才讨好地道:“还有什么事?”
朱卿卿淡淡地道:“老桂花树下,往左行二十步,再往前行十步,右行五步。”
梁凤歌皱起眉头,神色严肃地道:“那个东西?”
朱卿卿如释重负地摊手一笑:“是,我和我爹商量过了,怀璧其罪,如若它只是一本普通的食谱,不值得为它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如若它真的掩藏了极大的秘密,我们朱家也没有能力靠着它发达,不如把它给用得着它的人,我们也好求个安生。我知道你的心很大,一直都很想要它,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从此刻起就要承担它给你带来的一切,包括好运和噩运。你拿到东西再决定这门亲事要不要结。好了,我总算把这个沉重的包袱甩掉了。”
梁凤歌神色凝重地朝她伸出手:“过来。”
朱卿卿含泪笑着走过去,轻轻拥抱了他一下:“其实周嘉先差一点就赢了,他激发了我心中的怀疑,你对我每好上一分,我就会忍不住颠来覆去地想,你究竟是真的爱我还是为了得到食谱。日积月累的,我就再也高兴不起来,那不是我要过的日子,朱卿卿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现在父亲回来了,祖父当年逼我发下的重誓再不必遵守,终于可以把包袱扔给你,由着你去担忧纠结。我当初说过的话仍然有效,你可以现在就晦婚,另外结一门好亲,我不会恨你。”
梁凤歌用力地拥抱她:“其实你早已知道我的心是什么样的,不必再和我说这样的话。”
朱卿卿谢绝他的拥抱:“你若坚持,将来就不要和我弄那些平妻贵妾之类的玩意儿……”
梁凤歌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不要再说了,你看你有多笨,就连怎么讨好人都不懂。我来教你,这个时候,你应该含着泪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你把一切都交给我了,要我对你多加怜惜才对,便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该心软了。你却看我像仇人似的,就不怕我得了好处也不领情吗?”